58. 醉探
    方壶厢是间位于船尾的暖厢。

    十尺见方的地界,正中燃着炭盆,墙边榻上温着酒盅,正对着房门是个梅花格木窗。

    窗外浪潮汹涌,窗内寒松旧如春。

    “美人聪慧,往脸上抹了这等物事,若非如此,此等国色天香,断轮不上我黄某人……”

    房门刚被掩上,自称黄某人的独眼帮主迫不及待拥住宋晞,噘着嘴往她脸上啄。

    宋晞下意识弯腰后仰,余光里瞥见温在榻上的小酒盅,双手抵住男人双肩,朝他莞尔一笑,以退为进道:“长夜漫漫,官人何必心急?”

    待对方一脸不明所以地直起身,宋晞柳目盈盈看向他身后,假作含羞半遮面,一面款款近前,一面偏头朝他道:“小官人心细,不仅暖厢布置得敞亮,榻上还温了酒。夜间天寒,官人若是不弃,能否先陪妾身吃一杯酒?”

    漂泊海上日久,碰过的女子虽多,你情我愿者屈指可数。

    眼前人模样倾城不说,媚眼含羞未语先笑,左不过区区小女子,谅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这般想着,黄帮主心痒难耐,连连搓着手,两眼冒出仿佛饿狼扑食的精光,却又咽着唾沫,硬生生忍了下来。

    “美人开口,黄某人恭敬不如从命!”

    他信手撩起衣摆,提步走向榻前。

    待他转身,宋晞波光流转的双目倏地一沉,提步同时,右手轻探向自己后腰——方才堂下混乱,她离开前,苏苏趁乱往她腰带里塞了一物,现下才摸清原是苏苏随时带在身上的绣花针盘。

    确认针盘安在,宋晞无声轻吐出一口气,脸上堆起十二分笑意,随同那黄帮主的步调款款行至榻前,而后一手执起酒盏,一面如话家常道:“听官人的口音,不似青州人?”

    “美人听出来了?”

    黄帮主双手盖在她执起酒盏的纤纤玉手,占了好一阵便宜,才咽着唾沫,直勾勾盯着她道:“不瞒美人,某是东州临阳县人。”

    东州?

    宋晞斟酒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手腕一翻,躲过他的毛手毛脚之时,双手奉上酒盏,笑意盈盈道:“原是如此。”

    黄帮主捧着她的手,接过精酿,轻咂摸一口,一脸餍足地颔首道:“细算起来,已有三年。”

    宋晞低垂下目光,不动声色续上一杯,抬眸同时,眼里浮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景仰:“小女自小喜欢听说书,最是崇拜说书先生口中那些个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前几年才听闻青海之上有赤龙,颇有几分武林豪侠之气!”

    她抬袖掩面轻啜半空,,又举杯朝他道:“小女记得那说书先生说过,赤龙帮众大多是东海各岛的岛民,方才官人说自己是东州人……莫非那城里的说书先生是信口胡说?”

    不知是佳酿醉人心,还是美人惑人眼,又两杯精酿下肚,黄帮主脸上俨然生出两靥酡红。

    “劳什子的赤龙帮!”

    他重重搁下杯盏,涎笑同时,脸上的横肉跟着颤了颤,瞪着一只独眼道:“赤龙威武,如何抵得过我大祈远归,十战九胜!”

    远归?远归军?!

    宋晞目光一顿。

    看他模样,倒似对昔日太子哥哥的远归军颇有推崇。

    不等她开口,瞟见她执着酒盏一脸怔忪模样,只当她是为自己的英雄气概折服,黄帮主咧嘴而笑,而后一口闷掉杯中酒,倾身凑至她面前方寸之地,左右瞧了瞧,一脸神秘道:“美人有所不知,那劳什子的赤龙帮,早八百年前就被先太子的远归军赶出青州,赶回东海,早不成气候……”

    没回来过?

    杯中酒涟漪轻泛,照出宋晞顿然下沉,仿佛寒潭的目光。

    “官人言下之意。”

    少顷,她摩挲着手中杯盏,眼里颤动着状若无辜的好奇,抬头朝黄帮主道:“官人你,并非赤龙帮众?”

    “自然不是!”

    粗眉倏地一扬,黄帮主打了个酒嗝,一脸嫌弃地摆着手,看清宋晞神色,眼里又浮出几分得意洋洋,笑道:“赤龙匪寇如何能与我等相提并论?”

    宋晞转头看向方壶厢四下。

    圆柱旁、香案边、矮榻下……分明处处皆刻赤练纹。

    眉尖微微凝起,她转向黄帮主,一脸好奇道:“这些……不是赤龙纹?”

    “嗯?这些?”

    黄帮主双手向后撑着竹榻,顶着便便大腹,眨着惺忪醉眼,顺着她的手势左顾右看片刻,咧嘴笑道:“美人好眼力,这些纹路,嗝,的确是赤龙……不瞒美人,这船……”

    他粗短的手指绕着方壶厢上下左右巡了一圈,大喇喇道:“的确是赤龙帮的船。”

    “赤龙帮的船?”宋晞目光微沉,“官人的意思是?”

    “只他几个被远归打得屁滚尿流、措手不及,逃离时没来得及,留了好些船在海上。”他抬手指指窗外,得意洋洋道,“都在般若崖下,而今皆归我麾下!”

    宋晞顺着他的手势看向黑漆漆的窗边,目光愈沉。

    黄帮主言下之意,分明不喜海寇匪类,可又让一众弟兄占了一众贼船……所言所行何以天差地别?

    她看向黄帮主,少作思量,小心试探道:“时闻东海海寇犯边,青州百姓不得安宁……并非并不是官人所为?”

    黄帮主倏地凑上前,一手伸过榻几拽住她手,来回摩挲同时,眼里倏又迸出一丝精光。

    “美人怎得如是好奇?告诉你也无妨,却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被握住的手蓦地一僵,宋晞盯着他的双眼,脸色骤然一沉。

    受何人所托?

    忠谁人之事?

    兰措?还是兰措背后的淮南王府?

    般若崖下所见掠过脑海,宋晞被握住的五指微微一曲,心重重一颤。

    东海之上不见匪寇本该是地方州府心心念念之事,淮南王何以反其道而行之,反而出资请人来海上假作海寇?

    “……整顿兵戎回收兵权之时,西州文安伯府和青州淮南王府必定首当其冲。相较文安伯府,淮南王虽是先王胞弟,可青州寇乱成灾,平渡水师又非淮南王府不成……”

    昔日苏升所言浮出脑海,宋晞双瞳骤缩,一时只觉醍醐灌顶。

    淮南王府上下一百余口人能蛰伏青州三年无恙,并非为永熹大度容人,亦非为平渡水师名义上下属南宁侯府,真实且唯一的原因,或许是——海寇不歇,平渡无以取代。

    此般独一无二的平渡水师,他们心目中早已认定的将领——不论朝廷如何划分——从来只姓宋,不姓姬。

    是以东海海寇猖狂一日,永熹便奈何不得平渡,亦奈何不得淮南王府。

    换言之,要保淮南王府安宁,军功卓著不够、治国有方不足,东海海寇必得猖獗。

    可……宋晞喉头发紧,撑着榻几的双手不知何时紧握成了拳,紧握至关节泛白却无所觉。

    口口声声民贵君轻、民生福祉……

    青州百姓苦寇乱日久,声声咒骂与惶惶,可曾让他有过片刻迟疑?

    “花朝……”

    窗边烛火发出啪的一声,宋晞顿然回神,揉了揉眉心,抬头朝黄帮主道:“所谓‘东海之滨砺其身’?”

    黄帮主似浑不在意她的失神,顶着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斜眼看着她,一脸谄媚道:“若不然,海上又潮又湿容易害病,谁人愿意天天在海上漂着?”

    不等她应声,他勾住她小指,谄笑道:“王爷答应我们,不仅新屋银钱,每月初一十五还有新娘送上船来……”

    初一、十五,花朝女子下山磋磨之日。

    海浪声声,嘶吼着拍向船身。

    屋内灯影绰绰,不知是为他的话,还是为海上颠簸,宋晞忽觉头晕目眩,撑着榻几,脸色血色顿失。

    同为女子,同是爹生父母养,甚至为人母者如淮南王妃,如学里的嬷嬷们,瞧见姑娘们欢欢喜喜作别家人,争先恐后奔赴东海……

    如何舍得,如何能这般狠心?

    瞧见她突然青筋凸起,额头冒汗,醉眼朦胧的黄帮主神情一怔,很快为她的“顺从”而喜,撑着榻几,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手搂住她肩,哂笑道:“说了好些话,长夜漫漫,美人莫要辜负……”

    酒臭伴着海腥钻进鼻腔、直冲脑门,宋晞撑着榻几的手蓦地一僵,右手探向腰后,取出绣花针,全凭本能地往他腰间重重一刺。

    “哎哟!”

    黄帮主腰间吃痛,倏地一跃而起,捂着腰后,瞪着独眼,恶狠狠道:“什么东西?!”

    宋晞倏地一缩,脸上摆出惶惶之色,□□右顾许久,圆瞪着双眼道:“官人怎么了?有东西碰到官人?莫不是……”

    柳目微微一凝,宋晞脸上浮出惊骇之色,颤声道:“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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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了赤龙帮主不少坏话,官人说这船是赤龙旧物,莫不是、莫不是船是有脏东西?”

    “脏东西”三字出口,窗上烛影应景一颤。浪涛声声拍向窗台,一望无垠的深海之上依稀若有火光绰影!

    “什、什么脏东西?”

    漂泊海上本就诸多忌讳,黄帮主闻言莫非一颤,双手撑着腰,瞪着摇曳不定的烛火,故作镇定道:“妇道人家,作甚胡言乱语!”

    “官人见谅,是奴家失言!”

    宋晞垂下目光,假作惶惶般拭着汗,余光里映入对方惊魂未定的目光,少作思忖,又颤巍巍道:“奴家见识浅薄,有一事,还望官人能否解惑?”

    “何事?!”

    黄帮主梗着脖颈,瞪着独眼,粗声粗气应她话。

    “官人话里话外,东海之上早无匪寇,所谓寇乱皆是兄弟们受王爷所托,忠王爷之事……”

    宋晞细声细气开口,仿佛生怕惹他不快。

    “可奴家分明记得,村里人时常提起一位什么赤兔的,说他小小年纪英勇无畏,退海寇无数,累军功无数……”

    “他?”黄帮主冷哼一声,两眼瞪着黑影幢幢的窗外,一脸不耐道,“黄毛小儿,何足为惧?”

    宋晞微微一顿:“官人认得他,莫不是和他交过手?”

    黄帮主满脸横肉重重一颤,额上的汗源源不绝,仿佛怎么抹都抹不净。

    “交什么手?!”黄帮主两眼一瞪,又道,“兰大人一早交代,若是遇见小泉将军,便假作不敌,溃散而逃。哼,他还正当自己万夫莫敌,战无不胜,真真可笑得紧。”

    “不战而逃?”宋晞黛眉微凝,脱口而出,“这是为何?”

    “还能是为何?”黄帮主越发不耐,勃然道,“自是为全他英勇有为水中赤兔之名!”

    “可……”

    “妇道人家,怎得如是叨唠?!”

    黄帮主一记眼刀剜向宋晞,倏地抄起酒盏一饮而尽,又抹了抹嘴边水渍,恶声恶气道:“宫中贵人多空闲,平日里最爱听流传民间的传奇与话本。自水中赤兔之名传入宫中,先是方贵妃,后是一众为讨好她的妃嫔与圣上,明里暗里赏了他与我青州府多少好玩意?若非如此,青州穷乡僻壤之地,如何能成今日桃源?”

    方贵妃?

    宋晞一怔。

    方家是世代守护北州,前朝时便赫赫有名的武学世家。

    今上姬泓为北宁侯时,方家一双儿女自请为马前卒,深入虎穴,平定昔日北戎之乱。

    功成后,方家长子方舸先为北宁军右副,后为安北大将军,今日仍追随自家外甥——二殿下姬琅——麾下,驻守北疆;长女方溪嫁于北宁侯为妾,次年诞下麟儿,北宁侯继承大统后,被晋为贵妃。

    方贵妃自小是坐不住的武人性子,宫闱深深,她如何受得住?

    听闻水上赤兔年少有为,心中欢喜赏下黄金万两之类,的确似她所为。

    只是此举本为同好知音间的惺惺相惜,其心赤诚,不该被淮南王之流所利用。

    思及此,宋晞心上涌出一腔愠怒,盯着一脸焦躁的黄帮主,目光愈沉。

    “同为大祈子民,毁人家园,欺人老小,帮主心中可曾有愧?”

    黄帮主被她唬得一怔,旋即回神,眼里迸出仿佛淬了毒的精光。

    “你并非花朝中人!”

    脸上横肉猛地一抽,他重重摔碎手中杯,张开猿臂,大步上前同时,恶狠狠道:“大胆贱妇,敢来我赤龙舟闹事!”

    毒如蛇蟒盯着瑟瑟颤抖的猎物,男人眼冒精光,冷声道:“如此喜欢听书,贱妇可曾听过一言——上贼船易,下贼船难?”

    眯眼同时,男人鼻腔里倏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哧声,不等宋晞应答,又道:“是真是假皆无妨,上了我的船,便是我的人,能不能下去,何时下去,只由我说了算!”

    宋晞映着烛火的双目重重一颤,一手紧撑住榻几,一手攥住绣花针,双目圆瞠,脑中思绪翻涌。

    上船已经大半个时辰,子归可曾顺利抵达姬珣所在?

    方壶厢离外头实在太远,苏苏如何了?那几个姑娘可还安好?

    方才淋了不少水,右侧袖袋里的药粉可还能用……

    “蹬蹬蹬——”

    不等她思量分明,一门之隔突然传来慌不择路的奔跑声。

    “帮主,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