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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腊月初八。昨夜不知什么时辰,又下起雪来。晨起一看,满地清白,蔚为壮观。

    因早早得了正阳宫的帖子,郭六娘子辰末便到兴安门。她打扮得尤为喜庆,一袭淡紫色吉贝深衣,一件机匠荷叶裙,外罩切针妆花罗大氅,更有腰间环佩叮当。

    还未入得宫门,她扭头和小丫鬟说话,“你说,娘娘寻我,真是打算给太子说亲么?娘娘还小太子两岁,能做得了主么?”

    虽是问话,可她的笑,从眼角漏出,又挂在嘴角。满地凄清中,她是天地之间独一份的娇俏。

    “娘子既然知道,那也该知道些旁的啊。娘娘若是做不了太子的主,那请娘子入宫,必然是太子自己的主意。殿下说不定此前就见过娘子。而今是个合适时日,出口提及罢了。”

    小娘子的笑登时羞涩起来,嗔怪小丫鬟,“你笑话我,回去有你好吃的。”

    “娘子得偿所愿,我们几个小丫头子,好不好的,又有什么要紧。”

    说着,主仆几人一径笑开。欢笑声穿过宫墙,入到宫禁,朝向更远处传去。

    郭六娘子到得正阳宫见崔冬梅,低眉顺眼,好生答话,生怕一个不好,就为家人招来不好。好在娘娘许是昨夜歇得不好,今日委实没几分精神,说几句话,问问郭府尹近况罢了。眼见崔冬梅正要打发了她,就听外间小黄门传话,说是太子殿下到了。

    小娘子满心欢喜涌上心头,朝外看去,只见太子身着草绿八花晕鹤氅,飘然而来。行路间,鹤氅顺着微风摆动,像是冬日里的一束光,直直照射到小娘子心间。

    杨琮笑盈盈行礼,“儿臣特来给娘娘请安。”端的是储君风度。

    那行礼的姿态,较之京都第一公子,谢大公子还要好些。郭六娘子看在眼中,心中微漾,泛起丝丝涟漪。这便是太子殿下么。从前听闺中密友说道谢大公子如何,她远远见过一两次,可而今看来,不如太子殿下十之一二。

    这般端方君子,方才当得起我朝储君。

    小娘子静静坐着,看杨琮给崔冬梅行礼,见崔冬梅似乎意外,看了看杨琮,而后略显困倦地打发他们出门说话。她想,娘娘真是和善人,她往后即便是个侧妃,日子也当好过。

    二人出得门来,漫步宫禁。太子领郭六娘子,给她介绍宫内一草一木,说道坊间趣事,前朝旧闻,詹事府几位老臣……好多好多,多得小娘子没记住多少。

    砰砰心跳当中,她只记得太子的笑容,太子的言语,以及最末,太子送她的兔子灯。

    他说:“元宵在即,花灯热闹,那日孤恐是不能去看你。这盏灯送你,护六娘子长长久久,岁岁安康。”

    ……

    “打听清楚了?”

    东宫承恩殿,刘三娘冷声问道小丫鬟。

    “昨夜之事并未清楚,只知道太子去了太液池,约莫一炷香功夫后出来回到东宫。再有,昨夜,天光殿的司寝女官来报,说太子像是将个物件藏了起来。”

    刘三娘:“什么物件?”

    “太子殿下亲自藏的,女官只说是个不大的物件,用小匣子装。”

    刘三娘思索着,双眼无神看向窗外,皑皑白雪,最能掩盖真相。到底是个什么呢,她刚被太子斥责,自然不敢去打探。无奈,只能猜测,只能等待。

    许久之后,刘三又问:“今日郭六娘子入正阳宫,可是有消息?”

    得刘三娘亲自调教的丫鬟,只捡要紧的说,“太子送郭六娘子一盏兔子灯。”

    “兔子灯?”

    刘三娘自言自语,直觉告诉她,这兔子灯不是个寻常之物,恐怕和昨夜太子的疯癫有些关系,可,细细想来,一点头绪也无。兔子灯,花灯节所用物件,太子又是个从不喜欢在这等事情上耗费心思之人,这兔子灯的谜团,当从旁的地方解释。

    不等她想明白,小丫头子略显不确定地问道:“娘子,奴婢有个迷糊念头,想要说给娘子听,或是和兔子灯有干系。”

    太子妃点头后,丫鬟说道:“太子殿下送走郭娘子之际,奴婢就在崇德门后暮雪斋,见六娘子娇俏明媚,笑声爽朗。远远看去,她笑起来那模样,有几分熟悉。”

    太子妃拧眉一笑,“熟悉?哼,往日里我是如何教你的,说这些话来糊弄我。”

    “奴婢不敢,只是……只是……”

    “一径说了便是,你我之间还有不可言说之言!”

    小丫头子凑近,低声道:“或是奴婢眼拙,看得不真切,六娘子笑起来那模样,和娘娘有些相似。”

    这话,刘三娘当然知道说的是崔冬梅,可,明白过来之后,脑子登时不够使了。杨琮这厮,昨夜发疯,说了些有的没的,难不成不是昨夜开始的?

    他疯了不要紧,可别连累自己才是。

    遂吩咐小丫头子多多和天光殿的女官来往。

    一连好几日,太子殿下的寝殿,天光殿一点异常也没。饶是如此,刘三娘也不敢掉以轻心,随时戒备。她盼望多年之事,可不能坏了去。眼看宜春殿已然收拾妥当,只等六娘子入门,某日得空,刘三娘正正经经去正阳宫拜见,请教太子纳妃事宜。

    那日恰好陛下也在,只听陛下一径吩咐道:“这事是皇后入宫后的头一件大事,就由着皇后安排,东宫若有什么,来请示皇后即可。”

    这话说得崔冬梅很是诧异,她登时看向陛下,眼神示意道:真给我,不怕我记仇,搞砸了?

    陛下轻笑,拿过崔冬梅手上的册子,细细看起来,“不过是个侧妃的聘礼,你若是愿意,就看一看,若是不愿意,就问宫中老人,要来前朝太子侧妃的议程,依葫芦画瓢。”

    他们说话间,眼中只有彼此,像是刘三娘不存在一般,她也不好多待,略略说几句话,便行礼退下。横竖六娘子入门用不着她操心,还是看着太子发疯要紧。

    正阳宫内,随刘三娘走远,崔冬梅脸上的笑意更深,看向杨恭,“当真让我来?”

    杨恭含笑反问:“你不愿意?”

    他的笑容,显然是知道崔冬梅未竟之言,惹得她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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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快。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我知道。”陛下毫不避讳。

    崔冬梅靠近,朝他面颊看去,不错过一星半点的神情变化,“如此这般,你也愿意。”

    “你是个好姑娘,看似任性胡闹,却从不伤及根基。刀四那般悍将,在你手中,也就用来吓唬小娘子……”

    不待他说完,崔冬梅佯装生气,“怎的,替刀四打抱不平么。”

    杨恭含笑不语。

    崔冬梅看着他的侧颜,剑眉上扬,沾染星光,一时窗外的景色远去,她的眼中,只瞧得见这近在咫尺的眉眼。

    她想,他觉得她是个好姑娘,愿意让她操办太子侧妃之事,那她是否可以再放肆一些,生个儿子,彻彻底底保住自己未来的生活。

    这个念头堪堪起来,崔冬梅想到阿娘送来的方子。哎,不能,不能,艰难艰难。

    畏畏缩缩,困顿不前可不是崔二的作风。此前寻来刀四和龙翼卫,仅能解燃眉之急罢了。最要紧的,还是要治好陛下的病症,生个儿子。

    崔冬梅端详陛下的侧脸许久之后,缓缓说道:

    “陛下,生个儿子好不好?”

    话音落下,杨恭轻声咳嗽,崔冬梅害怕刺激到他,替人抚背,想要说话找补,又见杨恭面色几度变幻。

    崔冬梅心中一惊,糟糕,赶紧找补,“陛下,没事,没事,我阿娘送了方子来,咱们照方抓药,吃上几副就好。就在正阳宫小厨房做,对外说是我受不住劳累,病了……”

    小娘子的话还在继续,杨恭的咳嗽越发大声。

    她吓着了,以为自己明了陛下的秘密,惹他不快,“陛下,我……我不是刻意探听的,我……”我什么好呢,“哎呀……”

    她的手立时被杨恭反手握住,听他徐徐道来,“我知道你前几日寻刀四入宫,也唤来龙翼卫吩咐了好些事。你避开我,不愿与我说,我也知道。你和太子妃的素日恩怨,我更是知道。这些,足以使你不安。你想后半辈子安安稳稳,有个依靠,人之常情。我年长你许多,早年沙场,伤病不少,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说到此处,杨恭的言语,变得虚弱起来,好似不堪承受,深深喟叹,

    “放心,我会给你安排安稳的未来。莫要担心,好好地,开开心心的……”

    “不是……不是这样……我……”该如何辩解呢,崔冬梅脑子混沌,想不明白,她想要个儿子,想要个安稳的未来,却不是这般未来。

    素日里能说会道的嘴皮子,目下像是粘连在一块,只会不断重复,“不是这样。”

    “好好地,清河崔二娘子,最是肆意张扬,你瞧,又哭了。”

    杨恭说话间,替崔冬梅拭去眼角泪水,看着她笑,略带几分凄惨。

    崔冬梅抬手,猛地抓住他落在自己面颊的手,福至心灵般明白杨恭为何这般说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

    “我说的是真的,没有骗你,更没有替自己寻一个未来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