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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恭耳聪目明,身法卓绝。入殿之时并非发现异常,不过是因香香守候在侧,加之他自己心烦意乱,无从下手,不能辨别罢了。

    如今香香被刺一刀,突然而来的响动,以及卧榻之内那明显不同往日的呼吸,他霎时间警觉起来,满脸戒备。

    “是谁!”

    空荡荡的殿内,他的话好似千军万马袭来,带着身后连绵不断的尘土。

    卧榻那人不说话,杨恭一眼不错盯着,余光却瞧见香香口吐鲜血,身子不稳,遥遥垂落下来。

    “来人!”

    又是一声怒吼,响彻云霄。

    皇城再如何大,他不信有人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下一瞬,正阳宫外守卫的一帮金吾卫,气势汹汹入殿,几人停在明间隔断处,不便入内,其余人等将正阳宫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当中一人,身材魁梧,腰系佩剑,一径走到杨恭身旁,递过帝王佩剑。继而退后等着。这等时候,自该陛下亲自处理。

    这厢杨恭手持长剑,猛然出鞘。

    玄铁铸就的长剑,在莹莹烛火之下,泛着银色光亮,犹如一条嗜血巨蟒,将要吞下周遭一切。

    他风一般靠近,批头就是一刀,砍碎沙帐。破烂开来的帐子,一条条丝绦垂下,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当中那人,像是知道躲不过,不知何时已将匕首送到自己颈旁。

    全然一副赴死模样。

    那女子脸颊上,一道细细划痕,正涓涓冒着血珠子。却是原来,杨恭那一刀,不仅划破沙帐,更有凌厉剑风,落到女子脸颊。

    这个狗东西,如何能让她轻易死掉。

    不及女子朝自己狠狠一刀,杨恭下一刀,横着卧榻袭来,砍碎沙帐,光亮登时四溢。砍碎她手中匕首,刀刃不再,再难自戕。

    “你想死?”

    男子走到卧榻边,低头看着她脸颊上的血珠子,“别很脏了地儿。要死也容易,出去!这偌大皇城,哪一处不是尸横遍野,野鬼丛生。偏偏选这么个地,你来前,你主子没交代过,我是何人么?”

    吩咐身后的邱大统领,“来人,提到外头去!”

    邱大统领得令,拉着女子朝外走去,如同个物件一般。

    “邱项,你的脑子呢!提起来,别脏了地儿。”

    杨恭暴怒,长剑指向邱项后背。说罢,再不管邱项,转而走向倒地不起的香香。这小丫头子,后背一刀正在腰侧,眼下殷红鲜血洒满整个后背,俯卧在地,两手朝前,像是寻摸出路模样。

    杨恭念她忠心可嘉,“来人,宣太医。你好好养着,你家娘子,就快回来了。别让她见着难过。”

    香香双眼已然灰蒙蒙一片,听得这话,泪流满面。她要活着,好好活着,若是娘子回来,瞧见她这般模样,又该掉眼泪了。娘子这些时日,本就不甚开怀,不该再让其挂心。

    安顿好香香,杨恭阔步而出。

    于明间门口,得见姗姗来迟的脆脆,这小娘子惊慌失措。

    杨恭冷声吩咐,“收拾妥当了,给卧榻换个喜庆的帐子,要碧纱橱后顶箱柜最上层,那件水红洒金石榴帐。娘子喜欢喜庆的东西,知道?”

    脆脆脑子不灵光,愣愣地“嗯”了一声,方才明白过来。含着热泪应下。

    月华如水,寒风瑟瑟。

    杨恭脚步不停,片刻到得正阳宫外一处密林。树冠森森,遮天蔽日,内外不通。当中,蜿蜒步道两侧,金吾卫手持火把,亮如白昼。熊熊烛火之下,那女子跪在步道之上,凄惨惨,冷清清。双眼恨恨,说不出话,显见是被人卸了下巴。

    “谁让你来的?”

    不等人回话,杨恭低头蔑视,“你如今不能说话,问也白问,既如此,那不用说了。”

    举起长剑,当即砍杀。

    火把的热气,和密林外的冷风相遇,搅动树桠,晃荡着落下斑驳影子。

    邱大统领劝说:“陛下,何不审问一番,也好知道娘娘去了何处?”

    杨恭嗤笑,“哼,不过是个被人送来拖延时日的物件,送死罢了,她能知道什么。给她腾开地儿,省得到了黄泉路,不好走。”

    一帮金吾卫让开,将不甚宽阔的步道,全然让给这姑娘。

    她勾腰驼背跪着,像是被人卸了双手,肩头下拉,异常诡异。杨恭高高扬起的长剑,于她面颊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不能说话,不能动作,她仅能转动眸子,瞪着半空长剑。

    惊恐,泪水,害怕,终归没有后悔。

    在长剑划破天空,发出铮铮之声的那一刻,她登时闭上眼。

    从此,再没有睁开。

    火把依旧闪烁跳跃,杨恭手中的长剑滴血,鲜艳通红,而一旁金吾卫默默看着。今夜,很是漫长。

    回到正阳宫台基,杨恭站在风露下,听脆脆、小宫婢几人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崔冬梅如何得知立政殿的姑娘,如何使人查探,末了如何去看望生产的郭氏。

    男子听罢,双眉紧蹙,眼含霜冰。

    这当真是个极好的计谋。先往立政殿派个娘子来,仅凭自己的避而不见,以及和六五娘子相似的容貌,便足以令崔冬梅神思不在。继而,郭氏难产,想要见崔冬梅一面,没什么不妥。

    乱人心志在前,一击必中在后。

    哼,好一套声东击西的连环计。

    不过,时机不对。郭氏难产去世在傍晚,算算时辰,有宵禁顶着,一帮狗东西该当尚未出城。

    “封锁京都十二门,没有我的令,不得开启。着金吾卫统领邱项,待人查探七十二坊,不放过一处。待明日坊门开启,若还不见人,令中书令、郭府尹、左相、右相、河间侯几人来立政殿见我。”

    这般严苛政令,我朝立国不久,从未得见,就连前朝也没见几次。

    邱统领不敢不应,思索着问道:“陛下,这,有个合适的托词为好。”

    中宫不见,自然不能外传。

    “戎狄奸细混入!”杨恭斩钉截铁说道。

    邱统领正要得令而去,杨恭又道:“去,将东宫目下所有人一一捉来,审问审问。”

    东宫虽空着,可此前念宜春殿有孕,不少人伺候。而今如此,怕是金吾卫内外牢房,都不够使。

    金吾卫在夜色掩映下,四散开来,潜入千家万户。

    京都之大,除却皇城之外,拢共七十二坊市,十二道城门。皇城西北角,有个坊市名曰“修德坊”,其内共八户人家。日常往来,俱是见过,相互熟稔。占地最为广阔的一户人家,乃秋香居,一处戏楼。素日里唱戏、杂耍、关扑,无一不有。

    目下虽后半夜,京都宵禁,然关了坊门,内间热闹,谁有能管束呢。

    秋香居北楼之下,顺着蜿蜒密道,可入一小楼。不知名讳,不知何处。小楼房门紧闭,窗户上透着光亮。若打开窗户,即可得见南面矮塌上,躺着个姑娘,容貌艳丽,姿色动人。一身极为华丽的衣裙,虚虚盖在被褥之下。

    这姑娘缓缓醒来,四下打量。

    这人,不是被人一掌打晕的崔冬梅是谁。

    她抬眼四扫,探查形势。屋内古朴雅致,不见多余装饰,仅在入门之地,几把交椅,团团围坐,像是个议事之所。

    细细看去,那交椅上首,坐着个姑娘,有些眼熟。不等崔冬梅全然醒过神来,那姑娘说道:“醒了?”

    听声,像是数月前离开京都的刘三娘。

    崔冬梅摸摸后脑,有些疼,“怎的是你?”

    刘三娘走过来,递给崔冬梅一杯水,“怎的是我?这话你还问地出口!哼,果然是个蠢货。过了这多时日的安生日子,把脑子丢了不是。不是我,还能是谁?”

    崔冬梅抿口茶水。

    “你不怕我下毒?”刘三娘讥诮。

    “怕啊,但我渴了,渴了不该喝水么。”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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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崔冬梅轻笑,“你要杀我,早杀了去,还用如此费神。你将我掳到这里,打算着送走罢了。活的,才有用处。”

    刘三娘蔑她一眼,“你猜到了又能如何,还不是落到这步田地,以为自己多聪明。”

    “我自然比不过你聪明,你设计柳五娘子现身立政殿,坏了我的神思,而后于宜春殿偷梁换柱,这般筹谋,敢在东宫光明正大做贼,偏生还让你成了,你才是这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崔冬梅似夸赞,也似讥笑。

    刘三娘不置可否,算是应承下来。

    “我不与你多说,杨琮在哪里,放我去见他。”崔冬梅急切道。

    “你真当自己是神仙了不是,我们两个齐齐在这里,好让人一网打尽?做你的春秋大梦!”

    崔冬梅听罢,一手摁住自己小腹,努力定下心神,“你聪慧机灵,我知道,杨琮也知道,陛下更是知道。如若不然,这般大事,杨琮不会让你来亲自坐镇。可若他不来,又怎知你是否真心实意帮他呢。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是个畏缩不前的小人,最擅长的,便是不信任任何人。至于一网打尽,你们此番动作,成与不成,都会如此。来与不来,有什么区别呢。”

    难以见到崔冬梅如此锋芒毕露,刘三娘眼中那蔑视,散去三五分。

    “他疯了,没有退路,也不想有退路,难道你也一样么。想来,你这些时日东躲西藏,不如何知晓。数日前,中书令刘大人进言,说起陛下挑选良家子。你想不想听听?”

    刘三娘知晓。

    中书令劝说陛下挑选良家子,不过是他老人家觉得,而今后宫仅崔冬梅一人,陛下难免痴迷,人多些,分一分就好。如此这般,待时日久远,说上几句话,自家孙女刘三娘,即便不能同临淄王摆脱回京,也能看在并非主谋的份上,好上一些。

    “当初是我一意孤行,现如今的苦果,我一人承受。”刘三娘何等傲气,自然不会言说后悔。

    崔冬梅低声笑笑。她们二人斗气数年,哪里不知刘三娘的脾气。

    不拆穿她,崔冬梅朝她摊手,“不消你为难,所有的事,我来扛。给一把刀来!”

    刘三娘不动作。

    “我劝你快些,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好。过了这村,没了这点,你想要摆脱这条疯狗,有多不容易,想来你自己也知。”

    崔冬梅的言语,真诚,急切,一如她这人,似一团热烈的火。

    刘三娘想不到她竟如此冲动暴躁,一时不敢应承。可她的话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良久,刘三娘问道:“你当初听我们共谋婚事,为何不出手?”

    黄初三年,大雪纷飞那一日。

    时过境迁,崔冬梅仅能想起彼时的雪花,像是杂乱织布房,纷纷扬扬的碎屑。

    “变心的男子,拿来做什么!”

    刘三娘急急否认,“他是真的喜欢你……”还未说完,自觉失言。

    “喜欢?”崔冬梅又饮茶水,润润喉,“如果心中惦记我,嘴上嫌弃我,行动上更是贬斥我,这便是喜欢的话,那这样的喜欢,我不要。我清河崔氏岐山房二姑娘,生来尊贵耀眼,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非得吃他这一口馊饭。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那你?”刘三娘疑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总不是说放弃便能放弃的。诚如你所见,我大病一场,后来做了皇后,一腔愤怒,一腔不甘。而今想来,这些东西,又算得上什么呢。我不能因过去的错误,毁掉现在的自己。”

    刘三娘还想说话,崔冬梅狠狠剜她一眼。

    “你才是个糊涂东西,见天地瞧不起旁人,到头来,跟那夯货一条道走到黑,是你的出路么?你好好想想,现如今郭氏诞下女婴,若是杨琮一死,你便是小郡主的唯一亲长。做不了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当个郡主之母,总比跟着他死去的好。

    懒得和你废话,拿刀来。我即刻去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