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塘城
    夕阳西下,红日缓缓滑落。

    天空仿佛一张颜料打翻了的画纸,晕染开杂乱又绚烂的彩色晚霞,映衬着空旷萧索的荒原,绽出粗犷而苍凉的美。

    两匹骏马在原野上一路疾驰,斜阳余晖把三抹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霞光没入夜色之前,三人终于到达了密林西侧,见到了安顺国停驻的车队。

    下马后,花怀舟带叶肆去疗伤休息,泠轻雨刚把马儿绑好,就听到一道甜甜的声音在喊她。

    “泠姐姐......”

    扭头一看,是那个在密林里救下的女孩,正提着裙摆朝她碎步跑来。

    “泠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女孩打探了泠轻雨的名字,一直在盼着她平安归来。

    泠轻雨向她点头笑笑,“看来你也追上了车队。”

    “嗯嗯,不过我后来又碰到了棠城城民......傀儡们,委实害怕,便摇响了铃铛。”女孩顿了顿,神色不免伤感。

    虽从安盛意口中得知了傀儡一事,但活人变傀儡,于她而言实在是匪夷所思,一时间还难以消化。

    一想到棠城,心里头就堵堵的,泠轻雨秀眉微垂,默了片刻,问女孩:“那你见到芸生仙君了?”

    “见到了,是仙君救了我。”女孩明眸皓齿,说到沈云天时小鹿眼睛亮晶晶的,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他在那边。”

    泠轻雨顺着女孩的手望过去,记住了这个方向,打算等会便去找沈云天。

    “泠姐姐,这铃铛还你。”女孩双手捧着银铃,递到泠轻雨面前。

    她目蕴感激,再次向泠轻雨道谢。

    “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已经被他们吃掉了。还有谢谢你的铃铛,不然我就活不到现在。”

    也不会遇见他了......

    “都说过不必客气啦。”泠轻雨露齿一笑,“而且你也很勇敢,假如我是你的年纪,估计早就吓得哇哇大哭,连铃铛都拿不稳。”

    泠轻雨的笑容极富感染力,女孩瞬间被她逗笑。少女的笑颜明媚如春光,让天色也舍不得落下,不忍将黑暗笼罩于她们身上。

    两人又聊了一会,女孩回马车前,泠轻雨忽而想起一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扬着可爱的笑脸,“我叫檀雪儿。”

    泠轻雨霎时怔了怔。

    檀雪儿......原来是你!

    ——《追仙》的女主。

    原文以檀雪儿上扶尘山拜师开篇,一路讲诉她和沈云天的故事。但男女主真正的初见,其实是更久之前,被写在了番外里。

    泠轻雨穿书匆匆,番外还没来得及看,只从评论里知道有这么回事。

    安顺国金枝玉叶的小郡主,十五岁那年前往边疆赴宴,不幸遭到妖物袭击。

    危难之际,天降仙人,手持玉剑将小郡主救出。自此,小郡主对救命恩人一见钟情,念念不忘。

    两年后,小郡主放弃锦衣玉食,毅然孤身前往扶尘山拜师修道。历经万难,最终与恩人仙君修成正果,执剑天涯。

    只是泠轻雨万万没想到,竟是她促成了檀雪儿与沈云天的初见。

    引发了一段浪漫故事的开始。

    某些姻缘与爱恨纠葛。

    也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泠轻雨收回银铃,暂别了檀雪儿,一边感慨命运,一边往沈云天的方向走。

    拐入林子后,没走多远,她就见到了两袭熟悉的身影,不仅是沈云天,连齐思鸿也到了。

    “掌门,芸生仙君。”泠轻雨咋咋呼呼跑过去,“你们都来了,真是太好了!”

    她宛如一个流落在外的小孩,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家长,找到了信赖可依的避风港。

    “收到你的传讯,我便立马赶过来了。沈峰主恰好在附近办事,也闻铃赶至。”齐思鸿摇着扇子,还是那副随性风雅的模样。

    泠轻雨看了看正背对着他们施法的沈云天,好奇道:“芸生仙君这是在......?”

    “入夜阴气浓重,妖魔活跃,他在设保护结界,隔绝魑魅魍魉。”

    齐思鸿说罢,拎出一个精致的三层食盒,笑着递给了泠轻雨。

    “没吃晚饭吧。白绮绮那丫头,让我捎给你的。她说你是她庖馔的师傅,她近日出师了,要给师傅尝尝。”

    泠轻雨受宠若惊地接过食盒,“哈哈......绮绮开玩笑的,我不过时常与她在厨房捣鼓吃食。什么师傅,那辈分可就乱了。”

    她可不敢跟掌门同辈呀。

    “下回不妨也教教我,我对烹饪亦感几分兴致。”齐思鸿却一点也不介怀,毫无掌门架子,饶有风趣地说。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天色完全沉了下来。

    齐思鸿轻轻一挥扇子,林子里立即亮起团团篝火,将欲要靠近的黑暗驱散。

    泠轻雨掰着手指,思忖该从何说起,“掌门,棠城......”

    “我都听说了。”齐思鸿合起纸扇,用扇尾风度又亲近地摸摸泠轻雨的头,“吓着了吧,这一趟辛苦了。”

    他的声音温柔和煦,让泠轻雨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瞬间冲走了倦苦和烦忧。

    她炯炯抬眸,清澈的杏眸里没有一丝抱怨,自省道:“是我自己没见识......”

    齐思鸿摇摇头,向来似笑非笑的狐狸眼渐渐敛起了笑意,浅浅叹了一口气。

    “你遇到的,可谓修真界千古奇逢的大事。”

    *

    夜色郁浓,长月当空。

    另一边,安盛意避开了父母和夫君,一个人躲到大树后静静。

    今日本该是热热闹闹的朝灯节。

    此刻却身处荒野冷冷清清。

    安盛意独自待了许久,身子都要麻痹时,忽而看到泠轻雨走了过来。

    “泠道长,你帮忙解决了本宫与驸马不和之事,棠城的傀儡之祸,也望你能出手相助。”

    见泠轻雨没有说话,她又补充道:“当然,本宫知道这并非五百担灵石就可委托,酬劳本宫定会数倍给予。”

    “公主,你误会了,我不是来谈报酬的。”泠轻雨摆摆手。

    与人命相比,灵石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她从乾坤袋中取来两个物件,放到安盛意冰凉的手心。

    “这是在情局时,棠城一家花灯摊老板送的花灯,还有这是从西南郊外摘的海棠花。公主,都送给你。”

    安盛意愣愣注视着手中之物。

    泠轻雨真挚道:“虽然我知道这些东西现在对你来说,可能没有特别大的意义,但还是想要给你。”

    今日是朝灯节,安盛意一定在想着棠城,她只希望面前的棠城之物能够带给对方一丝安慰与力量。

    “公主,这一路走来,我曾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每当我以为生命就要走到尽头时,却又突然出现了转机。”

    泠轻雨停顿了一下,眸光潋滟,语气中蓄满希望,恍若在漫漫长夜中看到了即将到来的黎明。

    “扶尘派的仙君们来了,明天我们一起商量对策,棠城,一定也会有转机的!”

    安盛意心潮翻涌,讷讷点头。

    她攥紧了花灯和海棠花,隔着茫茫夜色,遥望棠城的方向。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二十岁那年,她嫁给了侯爷世子冯子扬,虽是父王母后安排的政治联姻,但她与冯子扬一拍即合,婚后恩爱甜蜜,如胶似漆。

    有一次,安盛意想和冯子扬出门远足。作为安顺王宠爱的小公主,她有众多封地,大部分都在王都附近,只有一处位于偏僻的北疆。

    结果正是这座边陲之城,引起了安盛意的兴趣。富饶奢华的宫殿她见得太多了,早已乏味,于是便拉着冯子扬到塘城尝尝鲜。

    本是过去游山玩水,来到后却发现这里压根就是穷山恶水。

    公主府是一座破破烂烂的低矮瓦房,屋具简陋,黄泥铺地,走进去都嫌脏了鞋。

    安盛意只厌弃地扫了一眼,就立马命人修葺重建,然后搬去了城里最好的客栈,要了最好的上房,但依然十分勉强将就,连她在王都府邸的一间柴房都比不上。

    没住两天,安盛意就受不住了,正打算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却偏偏碰上了暴风雪。

    整座塘城都被冰雪困住,她的马车完全出不去,无奈之下只能折返回城。

    塘城人口稀少,大多数领土皆为荒郊野岭,物资极度匮乏。而且早段时间刚经历完大旱,眼下又来了雪灾,粮食几乎颗粒无收。

    城民们忍饥挨饿,只能等着王都开仓运粮,就连安盛意也每天食不果腹。

    一天她闷得发慌,跑到大街上巡视,却看到一帮城民围在大榕树下,乐呵呵地用糙纸扎着花灯。

    “都揭不开锅了,你们还有闲情逸致做花灯,居然还笑得出来!”安盛意扯着嗓子恼火道。

    自从来到塘城,她就没露出过笑容,而这群人竟敢在她面前笑得如此放肆。

    “公主,您来了呀!”

    “公主,快来看看塘城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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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统花灯。”

    安盛意衣饰奢华,一眼就能看出尊贵身份,城民们认出了她,纷纷向她施礼,朗声热络地招呼。

    “公主,塘城每隔两三年就会遭遇天灾,而即使没有天灾,自古以来也是贫苦之地,我等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早已习惯了。”

    城民们身着粗简布衣,面容消瘦却神色从容,没有一丝怨天尤人。

    他们豁达笑道:“这日子嘛,总得过下去,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痛痛快快的。”

    安盛意不解地蹙起柳叶眉。

    完全无法感同身受。

    “公主,我们都过惯了,就是让您受累了。”

    一对中午夫妇走来,两人四只手里都提着竹篮,方才正要去客栈找安盛意。

    他们将竹篮恭敬呈给安盛意,“这是塘城粮库里保存得最好的干粮,请公主笑纳,应该够您和驸马吃到大雪解封。”

    安盛意揭开盖子一瞧,篮子里全是看起来就硬邦邦的馒头和大饼。

    她扫视着面前这对夫妇,身形瘦削,面色土黄,脸颊干瘦得凹陷,整个身板都是皮包骨,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

    “......你们不自己留着吃?”

    “公主,这里是您的封地,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留给您。”

    夫妇二人绽着朴素的笑容,毫无阿谀奉承的谄媚,心思干净得仿佛一眼就能看到灵魂。

    心弦被狠狠触动,安盛意发着愣,收下了沉甸甸的四筐竹篮。

    从小到大讨好她的人数不胜数,她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真诚善意的面孔。

    回到客栈,她火速写信给安顺王,请求父王派送粮食支援塘城。

    后来的几日,安盛意陆陆续续又收到了城民们送来的东西,有干粮腊肉,有棉衣被褥,还有手工花灯。

    尽管皆朴实无华到堪称简陋,平日里她压根瞧不上眼,如今却变得无比贵重。

    半个月后,冰雪渐融,塘城出城的路终于通了,安顺国赈灾的车队也进了城。

    安盛意心事已了,再次动身离开,不料全城百姓都跑来送她,窄小的城门口挤满了人。

    冷风猎猎作响,城民们却热情不减,远远就朝马车里的安盛意挥手。

    边境的穷乡僻壤,王都根本无人在意,如果不是安盛意的到来,赈灾之物不知还要等到猴年马月。

    “公主再见,一路顺风。”

    城民们在风中呐喊着,笨拙又诚挚地给安盛意送别。

    “公主,您以后一年来一次塘城吧!”大概是觉得不现实,又改口为:“三五年来一次!”

    马车渐行渐远,最后城民们异口同声地大喊。

    “您一定要再来看看塘城!!!”

    安盛意坐在车架里,不顾寒风料峭,掀起帘子回头,不舍地望着那群又傻又可爱的人。

    她的心像被一股潮水推着,情不自禁地往喊声处涌去,在这大冬天里想要靠近单薄的他们取暖。

    半晌,安盛意握住冯子扬的手,“驸马,外边太冷了,不如等雪全化了,我们再走吧。”

    冯子扬果断依她,马车骤然掉头回城。只是没想到后来,他们住了一个月,又一个月。

    接连碰到罕见的天灾,患难与共中,安盛意深深看到塘城的疾苦,也看到塘城城民的质朴淳厚。

    她觉得这样一群人,不该过这样的苦日子,他们值得更好的生活。

    而且她安盛意的城,岂能是这般模样。

    她的城,必须是最好的城!

    安盛意燃起斗志,誓要扭转塘城乾坤。她在塘城长住了下来,年复一年,物资兵马源源不断派送到塘城。

    她率领城民们改良农作,兴修水利,亲历耕织,冯子扬也带兵修建城墙,开疆拓路,完善军备。

    之后安盛意亲手在西南的荒地上,撒下最爱的海棠花种子,春去秋来,今已亭亭玉立,放蕊遍野。

    “塘城”蜕变成了“棠城”。

    她也从一年,到两年三年,六年七年,再到当下整整十年。

    再没有一天能离开。

    回忆点点漫过心头,安盛意逐渐湿了眼眶,泪光晶莹似天上繁星。

    十年了,那些脸庞,那些话语,她竟还记得如此清楚。

    记得暴雪的冷,也记得人心的暖。

    记得饥饿的苦,也记得情义的甜。

    记得西南山林里,每一簇摇曳的海棠花。

    人生可以再有一个十年。

    却再无一个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