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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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1月1日。

    从后山坟地回到小院里,热喷喷的肉粥已经出锅,王登高正在厨房里指挥着大王小王忙前忙后拿碗筷,他趁这个间隙把白煮鸡拆成肉丝,浇上红油凉拌一通。

    林羽翼和王心宜一块儿搬出铁桶,点燃桶里的干柴,坐在饭桌边烤着火。

    “来来来,开饭!”王登高把凉拌好的鸡肉端上桌,乐呵呵地开一大瓶可乐,往每个人杯子里倒,“大家新年快乐!元旦快乐!”

    “新年快乐!”

    一大家子没有食不言的规矩,饭桌上正是谈天说地的好时候,聊日常,聊八卦,聊大王小王的学校生活,林羽翼偶尔聊聊公司的情况,一顿饭开开心心地吃到了尾声。

    “小鸟回来啦?真是稀客哟!”

    院子里叽叽喳喳温馨的氛围突然被外来者撞破,院子外,两个喝得微醺拎着酒瓶的中年男人晃着身子走来:“元旦节,村里难得热闹一回,山娃,一起喝酒不?”

    明明是问句,两人却没一点儿等待王登高回答的自觉,自顾自坐到空椅上。

    “五叔,小叔,新年快乐!”两个小姑娘眉眼弯成月牙,甜甜地招呼道。

    两个中年男人都是院子里的亲戚,年纪大一点、白发多一点、看起来斯文一点的是王五哥——是的,就是曾经介绍王登高去工地的五哥。

    另一个年纪小一些的、头发葱翠一些的、身材壮硕一些的,是王小晖,王家上一辈里最年幼的男孩。当然,年幼是相对王登高他们,王小晖现在已经三十七八。

    王五哥和王小晖的孩子都已经上初中,常常不在家,他们闲来无事,时不时就来院里逗一逗大小王两个小姑娘玩,因此和她们关系还不错。

    “大王小王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也要好好学习啊!”王五哥熟练地掏出一把糖,捧到两个小姑娘手上,随即把酒瓶重重往桌上一搁,“来!山娃,喝酒!”

    “喝呗!”难得过节,王登高没推拒,去厨房拿几个酒杯,“我们哥几个好久没聚,今天是得喝,喝个够。”

    “喝喝喝,没人拦着你们!”王心宜带着两个吃饱的小孩离开饭桌,自己返回来坐下,继续捡着菜吃。

    林羽翼同样还在吃饭,这会儿拔牙的麻药渐渐过效,她稍稍动一下都疼,更别说吃东西,一中午才吃掉半碗饭,本来想偷偷溜下饭桌,谁知道王登高一个眼神瞟来,锋利到了极致。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好像是从自己小时候生过那场病开始,王登高就养成了监督她好好吃饭的习惯,时不时一个眼刀刮过来,让她不敢浪费一点儿粮食。后来长大了,林羽翼自己都习惯了,知道在好好吃饭这种事情上,自己永远也争不过哥哥。

    林羽翼微叹一口气,默默抱着粥碗继续小口抿着。王心宜和王登高时不时给她挑一丝用清水洗过的鸡肉,生怕她吃不饱似的。

    乡下信号不好,林羽翼没有看手机,她一边吃着饭,一边听哥哥和另外两个男人喝酒聊天。

    几口酒下肚,王登高小麦色的脸上泛起红。眼睛闪着亮光,嗓音洪亮地和另外两人吹着牛,谈论一些远在天边的“时事”。

    中年男人聚在一起喝醉了,能聊些什么?无非就是这些看似高深实则毫无意义的话题,至于聊青春?他们是不屑于或者说不愿意聊青春的,因为那是他们真实走过的岁月,他们真真正正有过那么一段意气风发、对未来满是期望的时光。那样的时光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林羽翼小口抿着粥,抬眸看着喝得脸色红润的哥哥,他猛地一拍桌,正激昂地指点江山,随即和另外两个男人一起哈哈大笑。

    王登高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在喝醉酒以后,他的举动和任何的普通中年男人都没有区别。

    林羽翼恍惚了一下。

    她在想,小时候,哥哥在她的心里……大概有天那么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塌了,有高个子在前面顶着。对小时候的林羽翼来说,哥哥就是那个高个子。

    只要有哥哥在,她就什么也不怕。

    后来,她渐渐意识到,哥哥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至少,抛去兄妹的身份,如果她和王登高只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可能,压根不会多在人群中看他一眼。

    甚至,压根不屑于去看。

    她不喜欢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人,不喜欢喝醉后笑嘻嘻吹牛说大话的人,也不喜欢毫无自制力看见别人带酒来就忍不住想喝的人。

    当然,王登高和她不是陌生人,王登高是她的亲哥哥,所以她都能接受。

    林羽翼余光看向王心宜。

    她的这位嫂嫂正悠闲地喝着可乐,单手撑着下巴,眉眼微弯,闲适快乐地听丈夫和兄弟们吹牛。

    林羽翼忽然就想起好几年前,王心宜和王登高结婚的那天。

    两人办的是传统中式婚礼,男方要去女方家里把人接走,可王心宜家里不出人,她只能暂住在林羽翼家。

    那天很早很早,林羽翼起床帮王心宜打扮,换上漂亮的大红婚纱,对镜梳妆贴花红,折腾好几个小时终于打扮得差不多,男方终于到了门口。

    “咚咚咚”的敲门声,非常急切,听得人心咚咚直跳。

    外面敲门的那人想必急切激动到了极点。

    林羽翼却没有立刻给哥哥开门。

    哥哥都快四十岁了,一把年纪终于讨到老婆,按理说,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林羽翼也的确很为哥哥感到高兴,可当时她却鬼使神差地犹豫了。

    她看看青春不再却依旧艳丽貌美的王心宜,看看她精致美好的红妆与新服,再看看电子猫眼外哥哥的笑颜,尽管化了妆也穿上整齐的西服,但依旧掩不了他粗糙难看的皮肤,以及额上的那些皱纹。

    短短几秒内,林羽翼脑海里思绪万千,把这些年王登高做过的荒唐事儿回顾一遍。然后,她做了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举动。

    她回到房间里,无比认真地问王心宜:

    “心宜姐,嫁给我哥,你真觉得值得吗?”

    林羽翼问得很认真。

    她只问了这么一句话。

    她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无比认真地问出“值得吗”这么一个问题,那么只代表着一个意思: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林羽翼知道自己不该问,就算该问,也不该在今天,不该在现在。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在她的心中,哥哥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可是相比起王心宜这些年对她的帮助与信任,她觉得,哥哥不值。

    王心宜听懂了林羽翼的问句,她先是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拍着膝盖大笑,大红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起伏。

    “林小鸟,你这叫什么话啊?”王心宜停下大笑,肩膀却依旧因为出气而颤抖,“第一,我不是嫁给你哥,我只是和他结婚,和他一起组建一个小家过日子。我是个没家的人,他也是,我俩正好认识那么多年,又正好互相喜欢那么多年,为什么不结婚?至于婚礼,你就当它是一个让所有人都高兴的形式。”

    “第二,你为啥会为我觉得不值?”王心宜笑着摇头,“因为你哥是个废物?因为你哥是个啥本事都没有的普通人?哎呦小鸟,你真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知道你关心心疼我,可是你想啊,你觉得我喜欢他啥?我喜欢他,不正是因为他和我相配吗!你哥要是有本事,你哥要是人中龙凤,他能和我相配?他要真是个人才,别说他看不看得上我,我也不敢去高攀呀!”

    王心宜并没有把林羽翼的问句放在心里,而林羽翼也没再多问,她笑着给哥哥开了门,从他怀里抢过红包,然后一路喜气洋洋地跟着他们回村里。

    王家——特指王登高兄妹两,没多少直系亲戚,王心宜家也没人来,但农村的婚礼依旧办得很热闹,整个村子到处挂满红灯笼,锣鼓喧天,爆竹红红火火。

    除了早上那个小插曲,接下来一整天里,婚礼都办得极其顺利。

    ……

    王登高喝酒吹着牛,和别的普通中年男人没有任何区别。王心宜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没有一点儿不喜。

    因为王心宜喜欢的,正是普通的、平凡的……甚至平庸的中年男人王登高。

    林羽翼依旧努力压制着牙疼,和剩下的一点点肉粥艰难搏斗。

    而三个男人聊完广阔天地后,情绪不由得有些低沉,灌几口酒,话题又扯回现实。

    “今年酒厂效益不好,过年都过不好咯!”王五哥把一整杯酒灌完,往后一瘫,懒散靠在凳子上。

    他曾经工作的贸易公司有过一段辉煌的时期,可没坚持多久,在00年前后,公司突然破产,他只得去别处找工作。那时大学生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罕见,他的高中学历竟然成了劣势,再加上年纪大,竟是再找不到工资比得上贸易公司的工作。

    这些年,王五哥做过销售,卖过房子,也试过自己创业,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进了一家酒厂当会计,拿着一个月两三千的死工资,替厂子管着那半死不活的账。

    今天的酒就是他从厂里带来的,是军酒,老实说味道还不错。只是随着这些年互联网经济新奇,这些不知名的传统老牌酒厂逐渐被时代淘汰,厂里效益一年不如一年,迟早遇到倒闭的那天,王五哥只能混一天算一天。

    “今年大环境不好,哪儿哪儿都在裁员降薪,我们保安的工资都比去年低!搬砖卖力气倒是能赚到钱,可现在工地都没几个,能去哪儿搬砖?”王小晖吐一口酒气,陶醉地拿手在鼻尖扇一扇。

    王小晖做过工地,去过家具厂,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地到处奔波过,最后却到城里找了个小区,安安心心地当保安。

    “现在做啥都难!做啥都赚不到钱!”王小晖打个酒嗝儿,想要骂天骂地,又忽然想起餐桌上不止他们兄弟几人,林羽翼还在旁边坐着呢。

    王小晖看向林羽翼,咧出一个又酸涩又嫉妒又似讨好的卑微的笑:“不不,我说错了,是我们这种人啊……我们这种人,就知道干体力,没脑子,去哪儿都赚不到钱,不像是林——林总,现在是大老板,在城里住大别墅呢。”

    林羽翼没搭话。

    王小晖哼哼笑两声,有尴尬也有不忿。

    “毕竟小鸟是大学生嘛,我们那一辈的兄弟姐妹里,就只有小鸟一个大学生。那叫啥来着?全村的希望!哈哈哈哈……”王五哥笑着把话题接过去,说到大学生,就自然要说到自家小孩的成绩,“我幺女上回考了班上第一名!班主任偷偷给我说,她要是能继续保持,下学期有期望保送进城里七中哦!”

    这话一出,不仅王家兄弟,林羽翼也诧异抬眸看他一眼。要真能保送七中,以后那孩子很大概率能读川城大学,真好啊……林羽翼读书的时候,没考上川城大学,只考了个川城农大,这是她过去许多年里的一大遗憾。

    王小晖酸涩地说:“我家那两小子,没一个成绩好!真是两个猪脑袋!唉,我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说完,两人齐齐看向王登高:“你呢?大王小王成绩不错哇?”

    “她俩才小学,多大点儿年龄,看得出个什么?”王登高毫不在意地挥挥手。

    王心宜笑嘻嘻地接话:“别看两姑娘才小学,她们门门都考满分呢!我觉得,她们肯定是读书的料,就算读不好书也没关系,反正未来的路得她们自己走,我也懒得管那么远。”

    饭桌上罕见地沉默片刻。

    王五哥和王小晖的孩子都读初中了,只有王登高算是老来得女,两个女儿才小学,在成绩这一方面,他们的确聊不到一块儿去。

    但聊到孩子,总有数不完的话题。

    于是短暂的沉默后,王小晖喝得醉醺醺,笑着裂开嘴,问王心宜:“嫂嫂,你和哥只有两个女儿,你要不考虑考虑给他生个儿子?!”

    “噗——!”王心宜一口水差点喷出来,“给他生?我给他生儿子?十月怀胎的辛苦你来帮我担着啊?我一两年没法工作的钱你给我啊?不说这些,生下来我们哪儿有时间养?大小王都够折磨人了!”

    “你们两没时间,扔给林羽翼养呗,反正她——”王小晖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住了,他注意到饭桌上氛围突然变得奇怪,王心宜似笑非笑看着他,王登高嗤笑般喝口酒,而林羽翼始终埋头喝着粥,仿佛压根没听他说话,压根没注意到有他这个人。

    王小晖的话卡在喉咙里,嗫嗫几秒,随即酒意上头,他的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屈辱感,他毫无征兆地发火:

    “我说得不对吗!林羽翼她自己发达了,自己进城过好日子了,却完全不管你这个亲哥,这算是什么事儿?我看她就是没良心——”

    “嘭”一声。

    木桌被拍出一声巨响,打断王小晖的话。

    王登高猛地起身,居高临下双目通红死死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说林羽翼她——”

    剩下几个字王小晖没能说出来,因为王登高已经揪住他的衣领,铁一般的拳头即将挥到他脸上。

    两个人都是一身酒气,快要失去理智。

    前一秒还其乐融融聊着天的饭桌上,倏地呈现出剑拔弩张之势。王心宜拉不住王登高,王五哥是个文人,自然也拉不住王小晖。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山雨欲来的前一秒,饭桌上忽然响起很轻的一声:

    “哒。”

    所有人下意识往声音来源处看去。

    林羽翼轻轻放下空荡荡的粥碗,单手捂着下巴,眉头微微蹙起,她看着王登高,很轻地说:

    “哥,我牙疼。”

    是真的疼。

    她觉得自己能忍住喝完这碗粥,真是非常了不起。

    “牙、牙疼……”王登高回过神来,立刻松开王小晖的领口,脸色红得跟煮熟地虾子似的,慌乱在桌上瞎翻找,“牙疼……怎么办?”

    “哎呀!瞎忙活个啥?”王心宜用力推一推王登高的肩膀,差点被他气笑,“还不快去拿冰块,就在冰箱下层!我专门拿塑料袋冻好的!”

    王登高一走,王心宜立马转过身来,双手叉腰厉声呵斥:“还有你,王小晖!一把年纪喝醉酒还管不住自己的嘴,就知道说瞎话,你不害臊吗!”

    说完,王心宜紧接着弯下腰,仔细查看林羽翼微微红肿的脸颊:“有多疼?能忍吗?要不要止疼药?大冬天的冬天拿冰敷会不会有点冷……吃冰淇淋有用吗?冰淇淋是不是也太冷了……”

    “冰块就行,谢谢心宜姐。”林羽翼眉眼微微弯起,她的余光扫过五哥和王小晖,眸中有些感慨,但也只是一闪而逝。

    ……

    五哥和王小晖各自回了自己家。

    王登高穿着围裙在厨房里洗碗,大王小王乐颠颠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忙活。林羽翼懒懒散散躺在躺椅上,一边烤火,一边拿冰块敷着脸颊。

    她远远看着厨房里三个忙碌的身影,目光柔和:“心宜姐,大王小王什么时候放假?到时候还是来我家玩儿呗。”

    “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