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3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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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羽翼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2月7日,元宵节,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时节。

    清晨,温暖的阳光挤进老旧木门的缝隙里,洒在林羽翼脸上。蜀都的冬日少有阳光,林羽翼被灼醒了,愣愣揉着眼睛,好几秒后才猛然清醒,像一个漏气的气球般猛地撞下床,冲进一旁父亲的房间:

    “爸——!”

    她们家还没有盖新房,住的依旧是老式堂屋,林羽翼和哥哥搭了两个隔间睡在正厅,王大元则睡在旁边没有窗子的卧室里。只不过这些年哥哥长年在外打工,正堂几乎成了林羽翼一人的卧室。

    林羽翼用力推开虚掩的房门,看见卧室里空无一人,一瞬间大脑空白,牙齿都在抖。

    “小鸟,这儿呢。”身后传来哥哥的声音。

    林羽翼回头,王登高正扶着王大元站在小院里,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天空是湛蓝的,王大元竟然有力气挺直背,单手撑着拐杖,虚着眼睛抬头望向天空,感受阳光的浸染。

    “爸……”林羽翼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画面,昨天爸还病得那么严重,吐了好几口血,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今天怎么就……就病愈了?林羽翼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小羽翼,早上好,今天是元宵,我们待会儿吃汤圆。”王大元朝林羽翼招招手,眉眼温柔地弯起。

    林羽翼怔怔走到父亲身侧,直到那双粗糙的手掌轻轻落在她脑袋上,她才终于确定,这不是一场梦,这是真的,爸爸的身体真的恢复了。

    林羽翼先是重重松了口气,随即抬头咧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好!”

    王大元在床上病了两个月没下榻,这会儿终于病好了,消息一下就传遍整个大院,不一会儿,大院里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走了一波又一波,拜年的,送祝福的,甚至还有邀请王大元去参加婚宴的。

    “苏家村那边,三婶的儿子——就是嫁过去那个三婶,她儿子娶媳妇儿啦,她邀请了我们大院儿的人,既然哥你身体恢复了,我们一起过去,正好吃午饭!”

    “结婚?爸的身体才恢复,而且我今天下午就要回广都上班,我们就不去……”

    “我们去。”

    王登高拒绝的话还没说完,王大元却笑着点了头:“苏家村那边的亲戚,许久没有来往过了,是该去一趟。”

    王登高一点点皱紧了眉,沉默着,最终没有反对父亲的决定。

    林羽翼自然没什么意见,爸的身体恢复了,她已经高兴得不行,恨不得到处乱跑乱跳大吼大叫消化掉喜悦的情绪,参加婚宴这么热闹的事儿,她当然要去!

    苏家村就在不远的西南边,一大家子人悠闲散着步,沐浴在阳光下,不一会儿就到了。和林羽翼她们村子如出一辙的土路,不同的是,今天土路上铺着一条长长的大红谈,如一条红色游龙,一直往里延升。

    红毯尽头,是一座同样被装点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小院,院门口摆着几个大灶台,坐席面的师傅正在那儿忙活,一碗又一碗做好的菜式叠放在一旁,是非常经典的“九大碗”。

    蒸甲鱼、蒸浑鸡、蒸浑鸭、蒸肘子、粉蒸牛肉,肉香沿着蒸锅缝隙直往天上冒,惹地一群光屁股小孩蹲在一旁守嘴。

    炸酥肉,旁边再摆一叠红艳艳的辣椒面,哪个蜀都人会不喜欢?

    红烧排骨,咸辣的肉香伴随着肉汤里白萝卜的味道,光是看着那股热气,就已经能想象到萝卜在嘴里化开时四溢的汁水。

    夹沙肉、咸烧白,一片片流汁肥肉盖在或咸或甜的糯米饭上,是席间老人小孩的最爱,尤其是小孩子,浅析年后的小孩子生活条件好了,竟然会挑嘴到不喜欢吃大米饭,于是在席上靠裹满砂糖甜甜的糯米饭填肚子。

    而小院里面早已摆满了一张张圆桌子,前来吃席庆贺的人们围坐在桌边。乐呵乐呵地聊着天。

    以前,林羽翼最喜欢这般热闹的场景,今天她却没有第一个冲进去四处晃悠,而是呆愣愣地望向另一个方向,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微微张开,疑惑又茫然地轻轻皱起眉头。

    林羽翼呆呆站在原地,往那个方向看了许久。

    “小鸟!看什么呢!快进院子坐着,新娘要来了!”

    耳边传来哥哥的催促声。

    林羽翼没有动,只是呆呆抬手指了指她姚望的方向。

    “啥……”王登高向林羽翼指的方向看去,下一秒,他也愣住了。兄妹两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王登高喃喃一般道:“真好看啊……”

    他们在看一栋房子。

    那栋房子在土路的左侧,离林羽翼她们站的地方,直线距离不过五十米,院门口被直入云霄的竹林遮挡,但它刚刚处在低洼处,所以林羽翼二人正好可以透过竹林的遮挡,看清那栋房子的一切。

    苏家大院和王家大院一样,只是新村这一带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的贫穷农村大院,村里的房子也和王家大院差不了多少——大多数人家已经赚到钱建了新房,比如今天来吃席这家,就是漂亮的三层小楼,白瓷砖被擦得亮闪闪的。只剩下少部分人还住着以前的旧土房,比如林羽翼她们家。就算有例外,有人发了大财,把房子修得大富大贵,也都是那种金碧辉煌的富贵,林羽翼去中镇那边玩儿的时候,见到过好几栋这样的房子,刚开始她还觉得漂亮,可后来越看越觉得土,就像书里说的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可此时林羽翼望向的那栋房子,不属于以上三种任何情况,它单单是立在那里,就显得和这里——和这个村落,和整个新村格格不入。

    那是一栋洁白的三层小楼,其实用“洁白”这个词语并不恰当,因为房顶砌着一片片青瓦,瓦片错落成高低有致的屋檐,再沿着屋檐往下,精巧地嵌在墙面上,与墙面上一条条极具美感的黑金色线条相衬,线条交错,最后汇聚在门框处,房门是深色的,上面倒挂着金红色的“福”字。这栋房子颜色并不单一,但给人第一眼的感觉,却只有白,仿佛它是一座通体洁白的小屋。

    这会儿还没有新中式的概念,林羽翼贫瘠的词汇量的确不足以夸出什么花儿来,如果是十年后的她,还能侃侃而谈地说出什么“清雅却又不失厚重的古典美学”一类的话来,可这时的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呆呆地看着。

    洁白的小楼伫立在五彩缤纷的花园里,寒冬刚刚过去,花朵却开得极盛,一簇簇绽开的花朵与绿叶枯枝相称,一点儿也不显得单调乏味,显然对花朵的品种、种植位置,屋主人都有一定的规划。

    “王登高,羽翼,进去吃饭了。”王大元杵着拐杖来到儿女身边,催促到。

    “爸,你看那儿……”王登高呆呆指了指。

    王大元看见那座小楼,倒没有像一双儿女那般失态,他只是眸色深沉了一些,浑浊的眼眸似乎在盯着那座小楼看,又似乎只是看着低洼地发呆。

    “哎哟,那是月妹儿家!”旁边一位大婶笑呵呵地介绍说,“我们月妹儿可有出息了,高中一毕业就傍上大款,找个有钱人嫁了!结果没几年,老公死了,她拿着老公留下的钱去做生意,还真就做起来了!现在她在蜀都过得可好,回村儿时次次开的车都不一样!”

    大婶高高仰起脑袋,神情特别骄傲,可林羽翼却听得不太舒服……什么叫傍上大款?林羽翼还没开口问呢,旁边另一位婶婶叉着腰,厉声道: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儿!什么叫拿老公的钱去做生意?月妹儿刚开始那段时间,你是不知道她过得多惨!每天起早贪黑的,还要带着两个娃去镇上赶集,硬是靠着那修家电的手艺赚到钱撑了下来,她才没拿她老公的钱,她靠的是她自己!你别到处乱说!”

    不知道为什么,林羽翼听着,心里舒坦得松口气。

    “你晓得她没拿钱?你看见的?就算她没拿,一个漂亮女娃儿在城里做生意,我不信她没傍上别人!女娃儿嘛,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儿……”

    “是是是,像你这种看人家长得漂亮就觉得人家旁大款的,没脸没皮的,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想和家里头那个离婚去傍大款吧!”

    “我当然想,可惜人家有钱人也看不上我!”

    林羽翼:“……”

    村里阿姨吵架,就是这么剽悍,且实诚。

    在两位大婶激烈的争吵声中,林羽翼依旧看着那栋小楼,身后嘈杂的声音——无论是大婶的争吵声还是宾客们的说话说,与那栋小楼的静谧相比,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几步之遥,却又遥不可及。

    “爸,你听说过那位苏姐姐吗?她在做什么生意?”林羽翼牵着父亲的袖口,声音很弱。

    “隐约听过一些,她刚开始在镇上摆摊修家电,那会儿我们十里八乡的找不到一个家电师傅,我想,她也因此积累了一点本金,后来……”王大元努力思索着,回忆着亲戚们曾和他提起过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将那些点滴汇聚成一个个完整画面,“后来她有了本金,去广都租一间铺子做生意,修家电,也卖家电,就是你哥读初中那年,那会儿我为了他读书的事儿,回广都求人帮忙,还路过了她的铺子呢,可惜,那会儿也没想着进去坐坐。”

    “再后来,她好像没在广都呆多久就进了城,去大公司里工作……什么公司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大家说她当领导了,惹人羡慕得紧,几年之后……也就这两三年的事儿,她就辞职自个儿做生意去了。”

    “哇……”林羽翼听得眼睛亮晶晶的,不自觉发出向往的轻叹。

    从摆摊再到自己开店,又去大公司工作,当领导,最后自己做生意,赚大把的票子……这样顺风顺水的生活经历,林羽翼觉得羡慕极了。

    她死死盯着那栋洁白的小楼,恨不得把它刻进心里似的。

    一双粗糙的手掌轻轻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随即,她听见父亲沉稳的声音:“羽翼,好好学习,你以后也可以。”

    林羽翼没有来得及点头,她继续发呆看一会儿那栋小楼,父亲和哥哥已经转身走回了吃席的院子里。

    “小鸟妹儿,你爸说得对,你也可以!”刚才那两位大婶吵完架,其中一位笑着揉一把林羽翼的脑袋,“多水灵的女娃啊,以后你把头发留长点儿,把自己打扮打扮,找个有钱人嫁了那不是轻轻松松?”

    “……”

    之后,林羽翼的注意力没在席上,更没有注意今天结婚的那对新人,一直到下午回家,她满脑子都还是那栋漂亮的小楼。

    傍晚,确定父亲的身体没有大问题,王登高收拾好行李回广都工作。

    临走前,他对林羽翼说:“小鸟,初三最后一学期,好好读书,考个好高中。我这辈子早就定了,估摸着就这样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地过去,也挺好的,反正我现在过得挺松活,工资不多,但也还成吧。你不一样,以后爸能不能过好日子,就靠你了。”

    “嗯。”林羽翼沉沉地点了头,送王登高上公交车,然后一个人走回村里。

    那段十来分钟的小路,林羽翼踩在田埂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夕阳下自己的影子,走得很慢很慢,她的脑子里闪过一幕又一幕画面,十五岁少女对未来的美好构想,与那栋漂亮无比的小楼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场绝美的梦景。

    当晚,林羽翼睡得很沉。

    第二天一早,她起床,先是在床上愣愣地坐了几秒,然后不太习惯地开始收拾书包,做足回学校的准备——不算寒假,为了守在重病的爸爸身边,她已经两个月没去学校。

    “爸,我先去学校——”林羽翼推开父亲虚掩着的房门,然后她呆住。

    父亲没有回应她。

    王大元躺在冰冷的床上,走得安安静静。

    他在重病时最痛苦的那几天没有走,他吐着血拼命熬过了冬天,却在万物复苏的春天,安静地离去。

    所以林羽翼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

    “都说好好学习,读个好大学,然后挣大钱,可是人家苏姐姐不也没读大学?那些大学生还得给她打工呢!”林羽翼说得唾沫横飞。

    “那位苏姐姐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师涟语气依旧冷静,“她是修家电发家的,别说她那个时候,就算现在,镇上家电师傅也不多。林羽翼,你会修家电吗?”

    “我……”林羽翼眨巴眼,努力地挣扎道,“我会换灯泡,家里的灯泡坏了都是我去换的!”

    “……啊。”师涟又一次被她逗笑。

    林羽翼找补道:“可后来苏姐姐自己开店做生意了呀!”

    “你会做生意?”

    “我……”林羽翼扬起下巴,“不就是卖东西吗,我能学会!”

    “如果真有那么简单,那不是人人都去做生意发大财了?为什么我们新村这一带,就只有那么一两个叫得上名头的生意人?”

    林羽翼不说话了,她又不傻,她只是有点犟嘴而已。她心知肚明自己不会做生意,不然也不会听到一个月一百二的奖学金就眼睛发亮立马决定要继续上学。

    “林羽翼,我家……”师涟的声音停顿片刻,微不可察地变涩了一些,“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久,应该也听到过一些亲戚的闲话。”

    “……啊!”林羽翼慌乱摆摆手,“我我我……啊不!师涟,那些人说的话,我都没当真的!你也不要放心里去!我们村子里那些人也总是说我坏话呢,说我不是我爸亲生的!我就从来不放心里!”

    师涟摇了摇头:“那些闲话都是真的,我爸以前做过生意,有过一段有钱的日子,我妈娘家以前同样富有,两边门当户对。不过我也只是听说,因为,我没有亲眼见到过那段还不错的时光。我只知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爸就四处奔波,过得很辛苦,我妈也好不到哪儿去。”

    林羽翼想要安慰她,可师涟的表情很平静:“我爸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他老家在沿海。而他那边的亲戚偶尔好心时,会请我们过去团年。所以……我认识他们,但也只是认识。”

    “我大概知道,三叔家一直在沿海做生意,一路顺风没有过低谷,他家里一人一辆小轿车,全家住在沪城的老洋房里,你见过老洋房吗?外国工匠一砖一瓦砌出来的漂亮外墙,窗户玻璃是五光十色的,就像教堂里的彩色玻璃。”

    ……林羽翼连教堂都没见过。

    师涟继续说:“我二堂姐,她以前在欧洲留学,毕业后去了刚果,没再回来住,反而在那边买了栋房子——附带上千亩的森林。我当然没去看过,但那些亲戚,他们给我看了照片。那里……”

    师涟停顿几秒,淡淡说出两个字:“很美。”

    林羽翼愣几秒,呆呆问出几个字:“刚果在哪儿?”

    “在非洲。”师涟简短解释后,垂眸继续说,“而我家……你知道的,我家现在的情况,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爸就四处奔波,今天在家具厂做着体力活,明天又去工地上打沙搬砖,而我妈……一直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什么事情都把我放在第一位。我没见过以前的她,但是我知道,那时她一定一定不是这样的。”

    林羽翼听得都心痛了,心想还好自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没那些有钱的亲戚,师涟生长的这种家庭里,压力得多大啊……

    师涟的语气却还是那么淡,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师涟的话题回到最初:“苏姐姐做生意做成功了,我知道的。我三叔也做成功了,我二堂姐没做生意,只是在国外读了书,现在也挣不少钱。我都知道的。”

    “可是……我并没有做生意的才能,也没有出国念书的本钱,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如果我想要爸妈以后能过得好一点,我只有努力读书这一条路可以选,我只想得到这么一条路。”

    林羽翼沉重地点了头,她伸手,手指轻轻覆在师涟的手背上,与她牵在一起。

    如果要问林羽翼这时怎么想的?

    听完师涟的这些话,她心里有触动,也有努力的冲劲儿,但更多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和师涟认识这么些天,她终于能敞开心扉对师涟说一些话了,而师涟居然也对她说了这么多话,她们一定算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了吧?

    师涟是她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个与她说了这么多话,和她相互倾述这么多的朋友。

    她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个唯一的朋友。

    ……

    这时的林羽翼没有听出师涟平静话语下的那些波澜,也没有听懂她话里暗藏的那些意思。

    直到很多年后,她们考上天差地别的两所大学,经历两种截然不同的校园生活,做出一个又一个截然不同的选择后,林羽翼回忆起她们第一次交心时的谈话,才猛然读懂,师涟话语中潜藏的一切。

    ……

    在那番对话后的触动下,林羽翼的确有跟着师涟完完整整按照安排表努力学习过几天,然后……然后林羽翼就摆烂了。

    实在是太无聊了啊!

    每天一早醒来坐在同一个地方学习,然后吃午饭,三无三四点的样子放下课本出门逛逛,村子就那么大,一成不变的风景,一成不变的邻居,每天都那个样,谁能不腻啊?

    反正林羽翼是腻了。

    这种日子跟进监狱有什么区别?

    根!本!不!是!人!过!的!

    没坚持几天,林羽翼又一头扎入小说的海洋里,身边的风景不会改变,但小说里的风景变化万千。林羽翼学一会儿,美滋滋看一会儿小说,刚开始师涟还要提醒她几句,在林羽翼再三保证“肯定能和你考一个班”后,师涟渐渐懒得管她,任由她一边玩一边学。

    夏末无声来临,暑假即将结束,但天气依旧燥热。

    “热啊……”分班考的那天清晨,林羽翼早早收拾好书本,毫无形象地蹲坐在院门口,汗水从额头滑落沾湿碎发的感觉很不好受,看看院子外没人,她干脆掀起衣摆扇风。

    清凉的风刮在脸上,林羽翼舒适地呼口气。

    一旁的师涟微微皱眉,什么也没说,默默把手里的扇子递给林羽翼。

    “没事儿,这儿又没别人。”林羽翼仰起脑袋,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碎发沾在她额头上,又被她掀起的风吹开。

    师涟依旧没说话,递扇子的手没有收回去,只是表情有些无奈。

    相处的这两个多月里,师涟对林羽翼露出过很多次这样无奈的表情,林羽翼硬要扯着她进泥塘摸鱼时,林羽翼晚上睡不着开玩笑地扯着她扑腾时,林羽翼在田野间那颗大桑树上爬上爬下时,她总是会这么无奈地看着她。

    林羽翼知道师涟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在自家村子里,时不时有人和她说“小鸟啊,你都这么大了还成天上蹿下跳的,怎么没一点儿女孩子样呢?以后哪儿嫁得出去啊!”、“活泼是好,可是小鸟你都要读高中了,得学会淑女一点儿吧!”

    显然师涟就是村里亲戚们口中的淑女,她并不常穿裙子,但衣服裤子永远干净整洁;她并不是厌恶运动,相反,她每天早晨都会在院子里规律地跑跳一会儿,下午也会和林羽翼一起在田间散步,但绝不像林羽翼那样不顾形象地在田野里乱窜;她并不会刻意把自己表现得规规矩矩,可举手投足间就是有种自若的气质。

    林羽翼表现得太不规矩了,师涟这种性格的女孩,当然会觉得无奈。

    但林羽翼并不讨厌师涟的无奈,因为她并没有像村里亲戚那样指责她。师涟每每那样无奈睁着眼睛看着林羽翼,反倒让林羽翼觉得心软甚至心虚。

    “好吧……”林羽翼知道自己拗不过师涟,师涟长着一张冷冷清清对什么都不在乎的脸,相处久了才知道,她心里倔着呢。林羽翼拖长声音,不情不愿地接过扇子,在自己脸颊边扇了下,一边扇,她一边瞟着师涟。

    师涟安静站在她身侧,背着书包,站得笔直,脸上、脖颈上一丝汗都没有。林羽翼抬手帮她扇了几下,不由得好奇地问:“你不热吗?”

    “不热。”师涟微笑补充道,“有句话叫心静自然凉。”

    “可我就是静不下去嘛,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去新学校,而且还要考试诶!”林羽翼快速扇着扇子,始终想不明白师涟怎么就这么淡定。

    不远处突然传来汽车碾过碎石的声音,林羽翼下意识转过头去,眼睛倏地亮起来。

    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出现在土路尽头,碾着石子儿,摇摇晃晃地向师家小院开来。林羽翼第一时间从地上蹦起身,冲向轿车:“哥!你来啦!”

    汽车停下,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张扬地朝她挥了挥:“小鸟!”

    开车的人是王登高,但汽车当然不是他的,以他现在的工资,得攒个十年八年才买得起车,这车是他老板的,偶尔借给他跑生意,鸭场的生意。

    紧接着,王登高从驾驶位上走下来,笑着看向师涟:“小涟,孙阿姨呢?我去和她打个招呼。”

    “哎哟小王,真是麻烦你了,还专门开车送她们去考试。”孙阿姨摆着手走出院子手上提了袋水果,“来来来小王,拿去给鸭场的同事们分了。”

    “麻烦什么?我应该的。孙阿姨,这段时间才是麻烦您照顾小鸟她了。”王登高客套着。

    林羽翼没兴趣听他们聊天,目光悄悄往车上瞟,她发现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人,一个剪着波波头的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

    女孩要开车窗,对林羽翼眯着眼睛笑了笑,脸圆圆的,果然是很乖巧可爱的姐姐。

    “看什么呢!快上车,不然来不及了!”王登高一巴掌拍在林羽翼后脑勺上。

    “哥,你谈女朋友了?”林羽翼小声问。

    “去你的,不是不是!”王登高说着否认的话,耳根却红了,林羽翼立马意会,眉眼“嘿嘿”笑着弯成月牙。

    坐上车,王登高启动油门,这才正儿八经地和她们介绍,“这是小刘姐姐,住在新村镇上,今天你们进城考试,我顺便接她进城去玩玩。”

    “小刘姐姐好。”师涟规矩道。

    林羽翼环视车里一圈,耸耸鼻尖,什么异味都没闻到——这车子是挺贵,但毕竟是鸭场老板的车,车上难免会沾上些鸭臭味,林羽翼第一次坐这车的时候就被熏到了,显然,王登高出发前下了功夫仔仔细细把车子打扫过一遍。

    “嫂嫂好!”林羽翼“懂事”地喊。

    “乱喊什么呢!”王登高声音很大,却没一丝怒火。

    林羽翼注意到车内后视镜里,小刘姐姐的脸上泛起红,她立马接着道:“嫂嫂好漂亮啊,我哥能追到你,真是他有福了!诶……嫂嫂,你是新村镇上人吗?你经常去广都吗?我哥他可了解广都那儿了,让他带着你好好逛啊。”

    “我妹就这样,人小鬼大的,你别听她瞎说。”王登高说是这么说,语气里却藏着一丝特别的情绪,还挺骄傲。可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又有些低落:“可她就是没一丝女孩子样,怪我,工作太忙,没时间好好管她。”

    “……”林羽翼早已习惯哥哥的这种话,她不再搭腔,任由前排那对小情侣聊自己的去。

    林羽翼埋头牵起师涟的手,无所事事地掰着手指玩,她压低声音,偷偷和师涟说:“我哥总是这样,时不时就说我没女孩子样,啊……烦得很。”

    师涟小声和她说:“我妈也总是说我不够活泼……可能大人都这样吧。”

    两人一同笑了。

    ……

    王登高工作的地方在广都河边,广都中学也修在河边。

    前些年,沿河两岸是广都镇最繁华的地方,河边一栋栋高高的房子相连,延绵到远处,广都街上的房子反而略显破旧。

    千禧年后却不一样了,“商品房”的火终于从蜀都烧到广都,广都镇上出现了;第一个、第二个商品房小区,六七层的高楼,整齐的外立面,洋气着呢!

    虽然紧接着就有开发商盯上了河边,但目前才将将开工,于是河边的那些房子就显得些许破旧,房子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更是单调至极。那些新建的工地上灰尘四溢,被风吹到河里,混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垃圾往下飘,原本清澈的河水在这些年竟然变得浑浊,就连王登高工作的鸭场老板也在考虑着,要不要再撑几年就换地方。

    飞扬的灰尘、恶臭的河水、和乡下一模一样的田野……

    在林羽翼的印象中,河边并不是个好地方。

    她也没对高中报过什么期待。

    所以当汽车停在“广都中学”四个红色大字下面,林羽翼看着面前的景色,震惊得张大了嘴,下意识打开车门往下跳,被哥哥狠狠吼了一句:“干什么呢!车子要开进学校停着!”

    “我、我……”林羽翼手忙脚乱关上车门,依旧呆呆望着外面。

    林羽翼只在很小的时候去过广都小学,但她对那时没有什么记忆,因此她对学校的印象,都是灰暗破败的——无论是她在乡下读的小学,还是镇上的初中,都大差不差,一栋房子,一个破破烂烂的操场,房子外表黑漆漆的,教室黑漆漆的,走廊也黑漆漆的,甚至在室外的操场也给人一种逼仄的感觉。

    可是广都中学,带给林羽翼的第一感觉却是广阔。

    校门很宽阔气派,刻着“广都中学”四字的石碑上顶着一个巨大精妙的地球仪雕塑,仿佛天地就在其间。汽车开进校门后,迎面是一个空旷的广场,广场中央的落地喷泉竟然喷起一束束水花。广场两边各有一栋楼,距离太远,林羽翼看不清挂在楼上的牌匾。更远处立着座石拱桥,拱桥后面又是一栋气派大楼,只可惜林羽翼还没看清,车子就拐到另一边的停车场。

    另一边有三栋楼,其中两栋还在修建,沿着小道往前看,似乎道路尽头还有另一番风景。

    林羽翼看傻了。

    下车后一路上她都很安静,跟在几人身后,抬头看着四周发呆。

    学校里不止有石拱桥,还有植物园,里面种着茂盛的花花草草,因为履职太茂盛,显得有些阴暗。植物园对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成群的红锦鲤在溪水里懒洋洋地摆尾巴,溪边种着一棵棵高大的树木,有榕树也有黄葛兰,另一侧就是教学楼,就算在炎炎夏日,整条小道都显得非常凉爽。

    沿着小溪一路往前,过拱桥,穿花园,最终抵达那座最气派的高楼下,指示牌上写的很清楚,考试地点在顶楼会议室。

    这时周围已经很嘈杂,源源不断的家长带着学生来到这里,上楼梯,又消失在楼梯拐角,家长们嘴里说的话都是那些,叮嘱着自家小孩不要紧张,好好考试。林羽翼却依旧试图往远处眺望,没一点儿即将要考试的紧迫感。

    她只是在想,操场呢?刚才逛在那么一大圈,竟然都没看见操场在哪儿?这学校是有多大啊……

    “没骗你吧?我早说这学校修得气派,你准会喜欢,你还不信呢!”王登高哼笑一声,推着林羽翼往前,“好了好了别看了,我送你和小涟上楼考试去!”

    一层接一层往楼上走,往走廊外面看,逐渐能够看见远处的树林、麦田,以及被大楼遮挡住的操场,操场很宽,跑道的颜色异常艳丽。

    一直到五楼会议室门口,林羽翼终于找回了魂儿,但她的心思依旧没在考试上,她看了眼,发现小刘姐姐没跟上来,当即扯住王登高的袖子,贼兮兮地小声说:

    “哥,你要好好珍惜嫂嫂。”

    “这还用你说?”王登高拍开她的手,“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主要是……你长得凶神恶煞的,能讨到媳妇儿不容易,你知不知道我为你操心了多久?”林羽翼微微皱眉,这是实话,哥哥长得倒是不差,可就是太凶了,她小时候在蜀都医院住院时,隔壁床的病人私下都说他哥长得凶呢!

    村里人不仅常常说林羽翼没女孩样,以后嫁不了人,他们同样常常说王登高凶得像黑丨社丨会一样,没女孩子敢和他耍朋友。

    林羽翼每次听村里人说她哥哥都觉得不舒服,就像他哥也不喜欢那些人说她一样。可是听得多了吧,心里不自觉就会染上担忧。

    十四五岁的年龄,林羽翼还不明白为什么要嫁人、为什么要娶媳妇儿,但她已经开始担心哥哥娶不到媳妇儿。

    “总之,哥,你耍朋友不容易,你可千万别搞砸了!”

    王登高被林羽翼认真的模样气笑了:“你就别管我的事儿了!好好考试去!你要没考进小涟那班,我让你好看!”

    “好叻!哥哥拜拜!”林羽翼一下跟着人流蹿进会议室里,拉上师涟就往里闯。

    说是会议室,其实更像个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大礼堂,装修古雅,吊灯明亮,一排排长木桌向后铺展,深沉的木色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这时会议室里已经聚集不少学生,却非常安静,只剩下哒哒哒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