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12章
    在车上昏沉沉地睡了一路,回到广都时,天色已经黑了。

    “拜拜——!”林羽翼下车,和车上的两位小伙伴告别,她揉揉吃得圆滚滚的肚子,缓慢朝马路对面的学校走去。

    周六的夜晚,学校外面很安静,路上一个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一棵棵枝叶繁茂的小叶榕张牙舞爪,如鬼影般遮盖在街道两头。

    这条路光线很暗,往河边看,几乎看不到一丝光,只有学校大门口立着一盏路灯,散发出昏暗温暖的橘色光点。

    在灯光照射下,林羽翼忽然看见树下坐着一个颓然的人影,他埋着脑袋,似乎在街边睡着了,而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与诡异的树影融为一体。

    流浪汉?林羽翼一下警惕地绷紧肌肉,下意识想绕着走,免得被盯上。广都城里流浪汉不少,尤其前些日子,丁字街的小巷里竟然还发生了流浪汉杀人的事件,于是这段时间,学校对学生们的安全教育一轮接一轮。

    然而再一看,林羽翼却发现那个垂头丧气坐在街边的人影有点眼熟。

    不,不是有点。

    是非常眼熟。

    林羽翼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彻底看清了,她的表情立刻变得有点复杂。

    “哥——?”林羽翼皱眉,试探地喊,“哥,你怎么坐这儿呢?”

    王登高似乎没听到她的声音,等到她喊第二声,他才缓慢地抬起头,还没睡醒似的揉揉眼睛,目光飘飘渺渺好一会儿,终于汇聚在她身上,声音沙哑:“……小鸟,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今天白天和同学进城玩儿去了。”林羽翼赶忙伸手拉王登高起身,“哥,你怎么坐地上睡觉?埋不埋汰!快起来!”

    林羽翼的小身板怎么可能拉得动王登高,她拉了两下,像在拉一块巨石似的,最后是王登高自己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他打个哈欠:“等你等得太困了,没忍住睡了会儿。”

    “再困也不能在大街上睡呀……”林羽翼小声嘀咕一下,接着问,“哥,你今天怎么突然想着来学校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林羽翼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见过王登高了,以前她读初中的时候,他再忙也会抽时间去学校见见她,亦或是周末回家陪着她和父亲。可自从她读高中,除了家长会,他几乎就没来过学校!

    林羽翼刚开始还会在周末去王登高工作的地方找他,后来怕打扰到他和小刘姐姐谈恋爱,也就没再去过了。

    王登高依旧没睡醒般,隔了好几秒,才从喉咙里发出闷响般的含糊声音:“……嗯,有事儿。”

    “说吧,什么事儿?”林羽翼刚在车上闷了一觉,脑子里同样困倦,她眯眼打个哈欠,“我还以为你都把我这个妹妹忘了呢。”

    “怎么可能呢?”王登高抬手,下意识想摸摸林羽翼的脑袋,却忽然发现林羽翼不知何时长高了不少,他抬手都抬得比以前更费力,他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都说女孩子高中之后就不长个了,你怎么还长了两三厘米。”

    林羽翼初三体测时身高已经一米六七,高中后更是直冲一米七,在蜀都的女孩子中算是很高的了。

    “我这算什么,师涟长得比我还多呢。”林羽翼双手插兜,往前走。

    第一次见到师涟的时候,师涟就比她高一点点,现在快一年过去,师涟还是比她高一些。

    “长高一些,挺不错的。”王登高缓步跟在她身后,“去吃饭吗?”

    “我吃过了!吃得可撑。”林羽翼打个饱嗝儿,回想起今天在城里的所见所闻,迫不及待给哥哥分享,“同学请我在城里的西餐厅吃饭呢,吃的牛排,哥你吃过吗?”

    “没。”王登高摇摇头,不等林羽翼接着说,他微微蹙眉,“你和同学今天在城里——蜀都城里玩儿?”

    “嗯哼,她家叔叔开车接送我们的呢。”林羽翼点头。

    王登高眉头皱得更深:“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当然是女同学!还有师涟也在!哥你在想什么!”林羽翼一下子炸毛,“哥,我就说嘛,你这学期根本没关心过我的事儿,连我们班里转来了个新同学都不知道!是女同学,被老师分到我们组里,她家里可有钱了,开学第一天坐跑车来学校呢!”

    林羽翼越说,语气越是愤愤。如果是初中,她早在第一时间把这些趣事儿分享给哥哥了。

    “……”王登高埋着头,眼底闪过一丝愧疚,这一年里,他的确太忽视妹妹了,但他下意识为自己辩解道,“小鸟,你长大了,总得有点儿自己的生活,不能和以前一样,什么事儿都只想着和哥哥说。”

    “切。”林羽翼懒得多说,她往广都街上最热闹的方向走,“哥,你没吃饭?”

    “本来想等你一起吃。”

    “唔……那我勉为其难陪你吃吧,不过我是一点儿都吃不下了,只能看着你吃。”林羽翼伸个懒腰,“哥,小刘姐姐呢?”

    林羽翼走在前面,没有注意到,跟在她身后的王登高僵了一瞬,就连脸上温和的笑容都瞬间逝去。

    “她今天有事儿,来不了。”王登高漠然地说,或许是害怕再从林羽翼口中听到小刘姐姐四个字,他迅速转移话题,“你们杨老师今天打电话到我单位来,说是下周有家长会,还说你周二要去参加作文比赛。所以我就想着,今天来看看你,鼓励鼓励你。”

    “有什么可鼓励的?你又不知道我写作文是什么水平——”

    次次参赛,次次不拿奖,王登高再清楚不过了。

    林羽翼闷闷地摇摇头。

    王登高没有接话,他的目光犹疑,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林羽翼没有继续说作文比赛的事儿,她还沉浸在今天的蜀都一日游中,欢快地给哥哥讲起了今天的所见所闻,肯德基、大商超、西餐厅,还有传说中的纽约不夜城。

    王登高没有认真听,他心不在焉地应和着。

    从林羽翼说出“小刘姐姐”那四个字后,他的灵魂好像被抽空了一半。

    吃过晚饭,把林羽翼送回学校后,王登高穿过黑暗无车的马路,径直走向河边堤坝的方向,沿着无光的河岸缓步往前走着。

    夜已经深了。

    河边很安静。

    夜并不是太安静。

    因为河水翻涌的声音一波接一波,仿佛永不停歇。

    河边小道并不是完全没有光,对面工地上零星的光点洒在奔流河水里,然后迅速被褐色的河流吞噬,化作璀璨繁星。

    王登高不知何时停住脚步,他靠在河岸的栏杆边,无神地望着河流里的星星点点,隐约能听到河对岸工地里打牌的声音。

    他久违地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离家工作的第一年,在工地里亲眼目睹的那一场死亡。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件事了。

    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

    可突然回想起来,他的眼眶依旧变得湿润,酸涩感从喉咙蔓延到鼻尖,带来一阵阵苦痛的痉挛。他想到了罗大哥最后对他露出的那个笑,想到了他们日常生活中那些无意义的寒暄,想到了工友们对罗大哥的评价。

    最后想到了罗大哥猝不及防的死。

    王登高晃晃脑袋,把罗大哥的记忆从脑海里驱逐,可立马,另一段记忆又被唤醒,这回,是他无论如何都驱逐不了的。

    是父亲。

    父亲的病,父亲的死亡。

    王登高用力抹了把眼睛。

    生活一直是这样吗?

    你以为会陪伴你很长一段时间的人,或许是朋友,或许是亲人,都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毫无预兆地离你而去。

    就如今天,小刘忽然对他说出了分手两个字。

    毫无征兆。

    王登高很喜欢小刘,尤其喜欢她甜甜的笑容,每次她对着他那么笑,他都感觉,自己心底某个被撕裂的伤口,悄无声息地愈合了一点点。

    可是今天,她用那么甜的笑,对他说出了那么无情的一句话。

    “我们分手吧。”

    那么平静,那么决绝,毫无缘由,毫无留恋。

    剩下王登高一个人,苦得要命,痛得要命。安宁的港湾忽然消失,生活的希望被磨平大半,就如同那星星点点被漆黑河水吞噬的灯光。

    ……

    林羽翼并不知道哥哥的第一次恋爱已经结束,她正为了作文比赛而焦头烂额。

    几天时间,林羽翼把申树带给她的作文工具书看了个七七八八,可书里的内容……别说吸收了,她连记都没记住多少。

    什么文章结构,起承转合,开篇点题……啊,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尤其是看见书上申树用红笔密密麻麻勾勒出的笔记、用她那优雅的字迹写出的一行行注释时,林羽翼更是觉得绝望,她和申树之间的差距,简直是鸿沟!

    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绝望归绝望,林羽翼还是很努力地做足了准备,甚至认真背了三篇范文。

    周二,大课间的下课铃打响,物理老师咂咂嘴巴,佯装没有听见,教鞭指在黑板上:“同学们,我们接着看这道题……”

    “罗老师,打扰一下!”物理老师操着一口川普讲题的声音被语文老师打断,“申树,林羽翼,快收拾书包!我们准备出发啦!”

    林羽翼身体倏地坐直。

    “加油。”课桌下,师涟轻轻勾了勾她的手指。

    林羽翼深呼吸。

    “林小鸟,加油加油!”前排的张潇扬转过身来,“等我们的林大作家回来!”

    张潇扬看都没看一眼身侧的申树,只是客套地对她说了句:“你也加油。”

    全校一共只有十来人报名这次作文比赛,再加上两位带队的语文老师,还坐不满一辆小巴车。林羽翼坐在车子倒数第二排靠窗,抱着书包,呼吸微涩地望着窗外发呆。

    “很紧张吗?”申树注意到她的寡言。

    “嗯……”林羽翼下巴搁在书包上,闷声道,“没想到还要去大学里比赛,也太正式了。”

    以前林羽翼参加作文比赛,要么是在自家学校里,要么是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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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文写好了寄去城里,只有这次这么大阵仗,竟然借了川大的场子。

    申树沉默片刻,冰凉柔软的手指忽然搭在林羽翼手背上,轻轻安抚:“我也很紧张,没事,我们就当去长长见识。”

    紧张吗?

    申树说是这样说,可她的表情始终如一,目光和平常一样的柔和,柔软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恐惧。

    申树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乍一看明明是朵娇弱的小白花,风一吹就倒,惹得所有人怜惜,可无论狂风刮过多少回,她依旧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

    车上很安静,汽车启动的声音尤其明显。

    “嗨呀,你们都这么害怕呢?”语文老师豪爽地声音响起,“我就直说了吧,这一趟去参赛呢,拿不拿奖都无所谓,高中的作文比赛含金量可比你们小学初中参加的那些要高得多,别说你们了,就连四七九那些顶尖学府里,都没几个人能拿奖,说白了——”

    “我压根没对你们报多大期望,能拿奖当然好,但拿不到也没关系,大家就当去体验体验,长长见识,别紧张也别气馁,人生就是一次次体验嘛。”

    “都给我提起劲儿来!要是我们到得早,我带你们逛逛川大!”

    语文老师的话稍稍安抚了林羽翼,她闭眼深呼吸,将脑海里的杂念摒除。

    最终,林羽翼一行人并没有逛成川大,小巴车抵达的时候,离比赛开始只差十分钟,语文老师急冲冲地带着她们赶到会场,差点没迟到。

    大学的会堂竟然和广都中学的大礼堂差不多,装修布置很陈旧,面积甚至还没有广都中学的那么大,这让林羽翼稍稍沉下心来。

    作文卷哗哗哗地从监考老师手里发下来,林羽翼立刻进入状态。

    这一次比赛的题目是:那年我们初相逢。

    林羽翼脑海里原本一片空白,然而看见后面那句“文体不限”后,她立马松了口气,抬笔,一个个画面飞快涌入她的脑海,然后转化成文字,被她毫不费力地写在纸张上。

    【我和哥哥的初遇当然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天。

    但我不记得那天的事情,在我记忆中,与他第一次相遇,是在那一天下午。

    那天天气很热,太阳把空气晒得扭曲,仿佛是院子里的植物被晒出蒸发的汗液。我被热得哇哇大哭,哭得撒泼打滚,可是连地板都被晒得滚烫,我只能泪眼朦胧地与父亲对视。

    父亲无奈又心疼地看着我,他张嘴,试图和我讲道理,可他深知和我这个年纪的小孩毫无道理可讲,所以他只能无奈地叹着一声又一声气。

    哥哥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风一般从院子外冲进来,手里抱着一杯冰蓝色的色素饮料,笑眯眯地把饮料递到我嘴边,动作无比小心:“小鸟,哥哥给你带了冰水,来喝一口尝尝。”

    “王登高,你哪儿来的钱?浪费!”父亲立马皱起眉骂他,“她这么小,不能喝冰的!”

    “就喝一点点嘛,无所谓的。”哥哥笑嘻嘻地回应。

    那时的我哪儿懂这些?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发火,我只觉得,嘴里那冰冰甜甜的液体从口腔蔓延到食管,再到胃里的感觉真好——

    好吧,那时我压根不懂什么是食管,什么是胃。

    我只觉得,在酷烈夏日给我带来这一丝冰凉的哥哥,是个盖世英雄。

    ……

    我没有母亲。

    我的父亲很努力地爱着我,可他孱弱的躯体、忙碌的工作,都代表着,他无法做一个在生活中方方面面把我照顾好的父亲。

    所以幼时的我,几乎是和哥哥相依为命着长大。

    有很长一段时间,哥哥几乎是我的全世界,而我亦是他的全世界。

    ……

    上次见面,他却对我说,我长大了,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这时才忽的发现,我与他不知何时隔得越来越远,被亲缘纽带维系着的两个人的小世界,早已分别,各自独立。

    ……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我不知道。

    或许时间的轮盘,从很久以前的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便开始转动。而我们在它的转动之间,越来越远。

    ……

    我永远记得,那年我们初相逢。

    以及后来许多年的点点滴滴。

    但人生的轨途一直在往前,我们再也回不到初遇。】

    写到最后,林羽翼把稿纸往桌子前递了递,没让眼泪滴落在纸上。她深深地呼口气,放下笔,脑海里满是前几天和哥哥见面时,他们说的那些话。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越是长大,她就越是要有自己的生活,更别说哥哥了——他更得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小家庭。

    这份亲情或许永远也不会减少,但他们的距离注定越来越远。

    林羽翼拿起稿纸,从头到尾认真看了遍作文,最后满意地放下纸张。

    她很确定,这是她从小到大写出来的最好的一篇文章了。

    她有信心拿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