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拂开过去的旧影
    原来这个家伙就算倒退十岁,也难缠得很。

    洮箐暗暗磨牙。

    天色渐晚,今日只能作罢。

    她掂了掂手中的垃圾袋,环顾四周,想为自己找个容身之处。

    看了好几圈,终于在离蒋家不远处的山坡背后,找到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亭子。

    说是亭子,其实就是个没顶的木架子。

    木架的柱子两端挂着一个还算结实的吊床,看上去勉强能栖身的样子。

    罢了,洮箐轻声叹息,自我安慰。

    天地为席,也算不错。

    至少一睁眼还能看到星星。

    “蒋泽昀,等你醒了,我一定要把你也塞进小吊床里。”

    她扔完垃圾窝在吊床上,蜷缩成一团,自言自语道。

    这个一片布兜子似的吊床并不像是大人的尺寸,反而更像十岁出头的孩子的玩具。

    洮箐躺在里面实在算不上舒适,束手束脚,稍微一动就被勒得慌。

    她的魂躯现在像个有洞的米袋,灵力用一点少一点。

    况且梦魇中可能有未知的危险,她不能离蒋泽昀太远,又没地方可去,这里已经是她唯一还能凑合的地方。

    再不然,只能睡树上了。

    即使龙族哪里都能住,哪怕盘腿席地而坐也能熬个几年。

    可她总觉得,这一刻,她和那些躲在小区绿化带里的猫,没什么区别……

    “啊!该死!”

    洮箐第无数次拍灭身边嗡嗡的蚊虫,辗转难眠。

    往日她在的地方,蛇虫鼠蚁早就退避八百里。可谁知这恼人的梦境中,这些烦人的家伙根本不怕她。

    她心烦意乱,随手一挥,丢出的灵力却失了准头。

    不但没能把扰人的蚊子一举消灭,还劈中了一旁的木架子。

    木架子几乎瞬间就燃起火光,火苗差点就舔到吊床。

    洮箐手忙脚乱地又聚起灵力,试图把火焰扑灭。

    只是她力道一来一回没能收放自如,火是灭了,过多的灵气却一股脑地涌入木架旁不起眼的老藤。

    那几近枯死的老藤几乎在瞬间就活了过来,顺着木架向上攀爬。

    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将木架的顶部遮了个结结实实。

    原来这又漏又空的木架是个葡萄藤架子。

    有了抽出新叶的葡萄藤做点缀,这里终于有了几分勉强能入眼的感觉。

    藤蔓之间的空隙并不紧实,层层叠叠的枝叶将月光切割,在地面撒下光斑的碎片。

    风一吹,细碎的光斑就纷乱地翩飞。

    在又红又痒的嗡嗡声中,洮箐就着月光沉沉睡去。

    奔赴拂离宫后昼夜不分的考验,各种幻影中来回的奔波,心头情绪的大起大落……

    她实在太累,再无力对付这些微不足道的絮聒敌手。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洮箐就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吵醒。

    她掀开垂在吊床旁的葡萄藤走出去,就见到蒋泽昀一脸阴沉地站在树藤前。

    “葡萄藤,活了。”

    短短的几个字,洮箐却分不清他的话语中的,是高兴还是生气。

    蒋泽昀的自行车侧倒在一旁,两个轮子还在不停地转着。

    宽大的校服裤子上蹭着泥,连书包也被甩到一边,足可以见他来的时候有多急,多迫切。

    就好像他迫切盼望的事终于实现

    可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欣喜,而是洮箐从没见过的风雨欲来。

    仿佛他对这件事又真切地恨着。

    实在是太奇怪。

    “怎么了?”

    洮箐问道。

    蒋泽昀却不回答她的话,只问道:“这棵老藤是你救活的?”

    “是我。”

    洮箐不明所以。

    她的回答只换来蒋泽昀更暗沉的眸光。

    少年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扶起自行车,背上书包转身离开。

    从她身边经过时更是远远避开,仿佛她身上沾着什么可怕的病毒。

    洮箐抿紧了嘴唇。

    眼看蒋泽昀的骑车时翻飞的衣角和树阴融为一体,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这是发的哪门子脾气?

    她眉头皱得很紧,有些烦躁地在葡萄藤下来回踱步,却突然听到耳畔传来沙沙的声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老葡萄藤的树根缓慢蠕动。

    洮箐本想置之不理,可那声音越来越大,扰得她本就烦闷的心情更燥上几分。

    “烦死了!”

    和蒋泽昀之间不愉快的气氛让往日冷静的洮箐也情绪不稳,平日里可以忽略的那些细微噪音也无法视而不见。

    她鬼使神差般蹲下,拨开腐朽的树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作祟。

    她本以为是虫子,是蚯蚓。

    却没想到,当旧日的淤积被她拂去后,那泥土中,有着新生。

    一株绿色的嫩芽从树根底部绽出新叶,在清晨的微光中轻轻摇曳。

    洮箐静静地望着那株绿芽,奇异地,她原本拧成一团的眉毛鼻子慢慢松开。

    有些后知后觉的感受慢慢浮现。

    她和蒋泽昀朝夕相处那么久,从来都是蒋泽昀接住她的脾气,先做妥协。

    很多时候蒋泽昀都明白她为什么生气,也知道如何化解她的脾气。

    但刚才角色对调,她搜肠刮肚地试图说上一两句缓解蒋泽昀阴沉的情绪,可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憋出来。

    才更加感到挫败。

    她以为自己懂蒋泽昀,可其实细细想来,她好像并不懂。

    就像她不知道他对葡萄藤生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在进入拂离宫之前看起来一切如常,却失去了生的欲望。

    还有他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

    她对蒋泽昀过去人生经历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他有个自私讨厌的父亲,仅此而已。

    “没关系。”

    几息之间,洮箐的情绪就平静下来。

    她抬起手,轻轻戳了戳新生的葡萄芽:“以前不懂,以后我会知道的。”

    从前,她一直觉得蒋泽昀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他欠了她千年,本就该竭尽全力地想满足她的要求。

    可当梦魇中的这个蒋泽昀给她带来冲击时,洮箐才突然意识到……

    偏见也好、防备也罢,她对蒋泽昀的很多情绪,都不纯粹。

    在她心中,蒋泽昀一直带着前世姜渊的影子,他的所作所为都被她烙印着曾经。

    她从来没有把他和姜渊一分为二过。

    而蒋泽昀在面对她时几乎没有脾气。

    很多时候,他都像一池无论如何破坏都波澜不兴的水,包容着她的所有。

    可这或许不是好事。

    这世上哪有人能一直被动地接受着来自他人的情绪,而从不宣泄呢?

    洮箐好像意识到了一些问题的所在。

    如果抛开那些爱恨缠绵的从前,或许梦境中这个不被她和姜渊的前尘往事所裹挟的少年,或许才更真实和纯粹。

    就像这株被困囿在旧树根中的新叶,或许生命同源,可它是新的开始。

    她将幼苗旁边的陈土清理干净。

    她想,如果要从梦魇中唤醒蒋泽昀,或许她应该拂开过去的旧影,认认真真地,看一看这片新叶。

    *

    小镇实在不大。

    三条主干道交错在山脚,山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田野,再加上蜿蜒的河流,就构成了这里。

    邻里乡亲们祖祖辈辈都是邻居,要想知道某户人家的事,实在太容易。

    “蒋家?”

    麦田里忙着将收小麦杆成捆打包的妇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扶正草帽:“小姑娘,你打听他家做什么?”

    “蒋……蒋慕麟欠了我钱,我来讨债的。”

    面对有些防备的阿叔阿婶,洮箐灵机一动,也把自己包装成受害的一员:“他说他家就在这,让我找他儿子还钱就行。”

    她的这些话让手上不停忙活的妇人稍微放下了一点戒备心:“哎哟,造孽哦。阿昀还在读书呢,怎么替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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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老姐姐那么好的人,生出来的儿子却是个天生的讨债鬼!”

    “这蒋家老大,怎么净不学好的呢?”

    上了点年纪的妇人边说,边弯腰拖一摞捆得非常结实的麦秆。

    洮箐见状,伸手就把妇人把捆好的麦秆拎起来,轻轻松松地放到了拖拉机的后斗里。

    那得两三个人合力才能抬起来的麦秆,一下子就被她拿了起来。

    妇人的吃惊实在掩盖不住:“小姑娘……你力气真大哈。”

    “没事,你继续。”

    洮箐笑眯眯地摆了摆手,示意妇人接着往下说。

    在红螺国芜村的幻境中,她已经学会了怎么和人族打交道。

    很多时候一点善意的举动,就能获得对方的好感。

    有时候甚至会得到出乎意料的回报。

    堆成小山一样的麦秆不过片刻就被她全运到了车上,妇人见状,算是打开了话匣子,几乎把所有跟蒋家有关的事都告诉了她——

    蒋家祖上是庆云镇上从前数一数二的富户,天南海北地做生意,家财颇丰。

    几十年前山河动荡,家国不安,许多商贾都破了产,可蒋家爷爷努力经营,也还保下了几分祖上的风光。

    后来蒋家爷爷老来得子,对唯一的儿子蒋慕麟宝贝得不行。

    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摘月亮。

    在父母的帮助甚至是溺爱下,蒋慕麟年轻的时候可谓是样样顺风顺水。

    可能是人生的前二十几年过于顺遂,不用努力,不用付出,就能坐享其成。

    蒋慕麟太容易相信所谓的酒肉朋友,又太爱面子,只想做呼风唤雨的中心。

    在蒋泽昀出生的第六年,蒋慕麟听信他人,投资失败,几乎把所有的家产都赔了个精光。

    蒋家爷爷为此劳累奔波,却不曾想一朝心梗,也骤然离世。

    蒋慕麟根本没办法承受逆境和挫折,更受不了从叱咤风云的蒋总变成落魄户。

    他攒足了劲头,一门心思想要东山再起。

    有人说香澳的投资最好做,好多人都借这股东风飞上枝头。

    他就连蒙带拿,骗走了街坊邻里的存款,说要去香澳闯一番天地。

    这一闯,就消失了不知几年。

    只留下家中老娘和懵懂年幼的蒋泽昀,独自面对这一摊烂债。

    而蒋奶奶的腰伤因为老伴的离世、儿子的梦离家出走而越拖越重,最终压迫双腿,不良于行。

    越往后说,妇人越是唏嘘:“老姐姐原来快言快语,是我们这儿有名的伶俐人,却被儿子拖累成现在这样!唉!”

    洮箐听着,渐渐陷入沉默。

    在初遇蒋泽昀时,她只觉得他的父亲蒋慕麟那副贪婪扭曲的嘴脸实在碍眼,在狠狠惩罚过对方之后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可现在再回看,有些不忍心细想。

    像蒋泽昀这样既痴又倔的人,要累积多少对蒋慕麟的失望,才会变成绝望?

    就在她思绪飘远时,路边忽然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那脑袋花花绿绿的小混混们去而复返,还叫上了些穿豹纹虎纹的家伙。

    远远望去好不热闹,简直吵得人眼睛生疼。

    “哎哟,这些家伙又是唱得哪一出?”

    “这些土匪流氓天天找事,小妹妹,你可得离他们远一些。”

    原本滔滔不绝的妇人慢慢压低声音,把头埋进麦秆堆里:“这几年镇子上就是不太平,怪事特别多。”

    洮箐在妇人的絮叨中凝神细听。

    那被她扇掉了牙的混混连吐字都有些费劲,却语气谄媚:“大哥,我都打听好了,蒋家那小子上学去了,只有他奶在家。”

    “老人家不禁吓,您可千万别动真格。”

    “只要拿到宝贝,咱们就撤,您看行不?”混混说。

    “别废话,带路!”

    穿花衬衫的“大哥”又肥又软的手指一戳,把混混脑袋戳得偏了过去:“再叽叽歪歪,有你好看!”

    蒋泽昀不在,他们要去蒋家。

    洮箐瞳孔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