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开始转暗时,才不过下午四点。
等到七点,浓重的雾气已经占据了城市的各个角落,连夜幕都染上了一层昏暗的乳白色。
以利亚和莱纳德刚穿过奥德费尔路口,就看到大卫·博伦特如约站在泰晤士河边的一盏路灯下,他头戴圆帽,右手撑着一根铝箔镶头的绅士手杖,敞开的大衣里露出磨得发旧的西装马甲和衬衫。
莱纳德轻轻吹了声口哨,正要出声招呼,以利亚忽然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往旁边的巷子里拖去。
“嘘——”以利亚用气音在莱纳德耳边说,“不对劲。”
莱纳德瞪大眼睛,点了点头,以利亚松开手,示意他躲在墙后,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探出眼睛,看向路灯下,博伦特仍然站在那儿,垂着头,手杖时不时轻敲脚下的路面。
莱纳德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以利亚又耳语道:“看影子。”莱纳德顺着博伦特脚下看去,眼睛顿时瞪大了,那个人——不,那东西——脚下竟赫然有七八道影子!
以利亚又把手捂到了莱纳德嘴上,对方的嘴唇蹭过他掌心,果然差一点叫出来,他拉着莱纳德退到巷子深处:“这边。”
“谁?”以利亚差点对躲在垃圾桶后的黑影大打出手,幸好对方很快自报家门:“是我!博伦特!”
他从阴影里钻出来,抹了把汗,小声感叹道:“老天爷,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莱纳德惊疑不定地瞪着博伦特,他跟路灯下那个有好几道影子的东西打扮得一模一样,谁知道他不是怪物的另一个分身?
他打量着对方脚下,但巷子里黑漆漆的,压根没有影子。
“喂,我可是像个体面人那样赴约,你们才是迟到的人。”博伦特不满地回答。
“好了,有话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不迟。”以利亚似乎并没有怀疑博伦特,低声嘱咐道:“从那边走,小心别弄出动静来。”
“走?我还没好好看看那东西呢,它是个鬼魂吗?怎么会有那么多条影子?”博伦特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街对面,但到底没敢从藏身的角落里探出去。“我还以为,你们约在这里就是为了跟它正面较量一番呢。”
“我们只是为了约你出来。”以利亚耐心地说,“没想到还约来了其他东西。”
“它来得比我早,十足的绅士作风。”博伦特一边跟他们走,一边嘀嘀咕咕,“幸亏我没走萨塞克街,不然铁定撞它怀里,看它那样子,十有八九是来者不拒,全盘接收。”
莱纳德觉得他猜得没错。
“你见过那怪物,还把它画了出来,勇气可嘉,但也够冒险的。”以利亚又说,“我们必须做好它已经盯上你的准备,从今晚的情况来看,这怪物比我们想得还要聪明得多。”
“我差一点就被它放倒了,搞不好前几个受害者也是这么傻乎乎地着了道,说实话,我对上报纸的兴趣还没那么大。”
“可否容我问一问,咱们这是要去哪里?”等一行人走上墨梅德街,博伦特立刻问道,他看起来精神抖擞,仿佛刚才的冒险完全没吓到他反而给了他勇气似的。
“苏格兰场。”以利亚回答。
“等等,”博伦特停住脚步,夸张地摊开手,莱纳德还以为他要言辞义正地指出守法公民压根不该有夜闯伦敦警察厅的念头,结果他却说道,“苏格兰场还在百老汇呢,我们就这么走过去?”
“不完全是。”以利亚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金属笔,莱纳德忍不住说:“喂,你还来真的?”他瞥了博伦特一眼,对方已经瞪大了眼睛,盯着以利亚的动作,感叹道:“上帝啊,你们俩果然不是诚实的生意人。”
“你也不是诚实的记者。”莱纳德反唇相讥,“亲爱的查尔斯。”
博伦特一挑眉毛,看起来丝毫不愧疚:“诚实可不是记者的美德,而且我也没全骗你,朋友们的确叫我都弟。”
“谢了,都弟。”莱纳德笑了笑,“希望你身上记者的美德不太多。”
博伦特小声地念叨了一句:“谁让我们活在最美好的年代呢。”
莱纳德顺口接道:“既是最美好的年代,也是最糟糕的年代。”
结果博伦特意外地瞪大眼睛:“你抢了我的话,先生,我还以为这里只有我喜欢故作聪明呢。”
莱纳德翻了个白眼:“行了,你要是爱从查尔斯·狄更斯的俏皮话集锦里找灵感,以后有的是机会。”
“查尔斯·狄更斯的俏皮话?”博伦特眨眨眼睛,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怎么,我的俏皮话已经出名到变成某种短语了吗?”
莱纳德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不可置信地蹦出两个字:“你是……”
“查尔斯·狄更斯,正是本人。”对方把帽子摘下来,一手按胸鞠了一躬,莱纳德脸上的表情显然愉悦了他,“说起来,我以为我不是什么名人呢,但愿我也不是登上了魔鬼花名册。”
莱纳德讷讷道:“你是查尔斯……狄更斯,耶稣啊。”
查尔斯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姓和名都没错,但我很确定我不是耶稣。”
夜色里,他看上去年轻得不可思议,后来莱纳德翻阅资料,才确定这自称狄更斯的家伙并非冒名顶替。
狄更斯的确曾在报社工作,采访工作颇有成绩,却志在成为一名戏剧表演家,而此时此刻,距离他完成第一部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还有好些年。
“你们两位女士聊完私房话没?”以利亚在旁边开腔。
“哈!”查尔斯立刻回敬道,“这可是对女士们不可饶恕的冒犯。”
“也可以作为对你们的恭维。” 以利亚目光里闪过一丝笑意。
莱纳德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用口型说道:“你早就知道了。”
以利亚笑而不语,他看上去的确不怎么吃惊,反而幸灾乐祸地欣赏莱纳德的窘态,这混蛋。
查尔斯却在看到以利亚身后的绿色荧光门之后惊叹出声:“看在上帝的份上,这是什么?地狱之门吗?”
“时空之门还差不多。”
以利亚比了个请的手势,“苏格兰场可不是我们坐着马车堂而皇之推门进去的地方,警探们也不会喜欢平民半夜造访,幸好,我们有捷径。”
泰晤士河接二连三的浮尸案让苏格兰场的警探们忙得不可开交,但却没人想到在停尸房增派人手,今天晚上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法医在外边值夜,以他的耳背程度,就算尸体跳起来大叫一声也未必能惊动他。
以利亚三人鱼贯从传送门里走出来,停尸房浓重浑浊的空气立刻冲进鼻腔,尽管眼下是冬天,走风漏气的停尸房更是冷得仿佛冰窖,但从裹尸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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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发出的显然不仅仅是腐肉和脓液的气味,还有某种无法形容的腥臭味。
“撒旦啊,魔鬼的屁股在地狱沼泽里腌上三天的味道也不过如此。”查尔斯语出惊人,莱纳德悻悻收回了“无法形容”的评价。
三个人都用手帕捂住了口鼻,效果聊胜于无,以利亚最先找到了泰晤士河里打捞上来的浮尸,他掀开裹尸单一角,看了一眼,又立刻放了回去。
“我建议你们做好准备。”以利亚的声音闷闷的,从手帕后传出来,“这下面不是人类,至少不完全是。”
莱纳德盯着裹尸单起伏的轮廓,咽了口唾沫,但糟糕的空气早就把喉咙搞得又干又涩,感觉仿佛吞下了几粒塑料泡沫,他上前一步,掀开了泛着黄绿色的布单子。
“呃……”这是他能发出来的唯一声音,在不呕吐的前提下。
裹尸单下并不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也不是被河水泡得肿胀的巨人观,而是某种浑身覆盖着厚壳和触腕的灰色生物,或者准确地说,死物。
以利亚说得对,这东西绝对不是人。
查尔斯凑过来,云淡风轻地说道:“说实话,我从来没为一具尸体不会轻易复活感到如此庆幸过,这张脸可够让人难忘的,对吧?”他居然还能保持冷静,但瞪得圆溜溜的眼睛还是暴露出一丝畏惧。
“怎么会这样?”莱纳德脸色苍白,他不觉得这东西是泰晤士河里土生土长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或是撒旦,不管是谁,躺在裹尸单下面的可怜家伙在跌进名为泰晤士的臭水里时,应该都还是人,曾经是。
“某种变异,你们觉得呢?”以利亚勇气十足地检查过另外几具尸体,回到了莱纳德身边,他的表情仿佛在担心对方随时会吐出来,实事求是地说,这种担心并不是毫无道理。
莱纳德咬着嘴巴里的软肉,靠疼痛克制呕吐的冲动:“关键在于,这种变异是死前还是死后发生的?”
以利亚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个问题不存在,如果死后还能变异,说明它压根没有死,最多只能叫行尸走肉。”
莱纳德翻了个白眼:“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查尔斯终于忍不住开腔,“先生们,你们到底是在讲中国话还是某种我听不懂的黑话?”
两个人一齐转过来看着查尔斯,后者眉毛滑稽地耸动着:“抱歉,有毒的空气害我脾气暴躁,但你们难道不觉得自己问错问题了吗?”
“那正确的问题是什么?”以利亚好脾气地问。
查尔斯:“如果这些真的是从泰晤士河里打捞出来的尸体,我的意思是,就凭这副尊荣,且不说小报记者们会像苍蝇闻到屎一样抱着‘水怪’的新闻不撒手,直到写满每家报社的新闻头版,想想看,苏格兰场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些吓人的玩意儿丢进焚化炉里?还有,”他竖起大拇指向肩膀后一指,“外边值班的老爷子,耳背就算了,但这地方比粪坑还臭,难道他的嗅觉也失灵了吗?”
莱纳德下意识顺着他的手指向后看了一眼,然后倏地屏住了呼吸,以利亚也看到了,脸色顿时一变。
“喂,就算我说对了,你们也不用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吧?”查尔斯忍不住说,他刚要回头,就听到以利亚小声说:“别动,千万别动。”
他轻轻吸了口气,慢慢说道:“有东西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