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做那些梦吗?”
莱纳德疑惑地看着以利亚,对方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三件套,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下巴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那双灰色的眼睛透过一副金丝眼镜望向他,目光里有种礼貌的探寻神色。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白色亚克力桌子,很窄,设计得很有艺术感,让人想起漂浮的彩带。
莱纳德低下头,投入地盯着桌面看了一会儿,直到以利亚耐心地重复:“莱纳德,你还在做那些梦吗?”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
“什么梦?”莱纳德抬起头。
“就是你讲给我的那些,关于时空旅行、外星人,还有多元宇宙。”以利亚微微一笑,双手放松地搁在桌上,十指指尖互相顶着,好像他正拢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莱纳德注意到他的袖扣是一对漂亮的石头,琥珀色的石英被精心雕刻成十六面体,打磨抛光,在头顶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蜂蜜牛奶似的光泽。
“多元宇宙并不存在。”他最后漫不经心地说。
以利亚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乎莱纳德回答是什么,继续问道:“那么,时空旅行和外星人真的存在咯?”
“明知故问。”莱纳德眨眨眼睛,“你不就是外星人吗?”
以利亚惊讶地笑了一声,笑声中却并不含恶意:“我出生在密歇根州,底特律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他顿了顿,似乎在克制即将涌起的笑意,沉声说,“是一名合法的地球公民。”
莱纳德想了想,平静地回应道:“狗屎。”
他闭上嘴,继续出神地盯着那对袖扣,漂亮得好像威士忌里的冰块,你只要轻轻晃一晃酒杯,冰块就会发出令人愉快的清脆响声。
他忽然觉得很渴,舌头滑过干裂的嘴唇时几乎被翻起的死皮划伤,喝水大概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而眼下他什么也没有,食物、水、一张柔软的床,哪怕只是个靠垫也好,都好过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里孤身跋涉。
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原本覆盖着灌木和沙葱,但那些可怜的绿色植物是末日浩劫下的第一批牺牲品,紧跟着便是更加极端、恶劣的天气。
如今,在这片沙漠早已变得光秃秃,只有在曝晒下不断肿胀、腐烂的人和动物尸体散落在各地,有时候他不得不绕一段路,好躲开随时可能炸开的灰绿色巨人观。
后者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莱纳德眯起眼睛,在阳光下辨认凤凰城的方向,他离开斯科茨代尔至少十多英里了,没浪费一颗子弹,全凭两条腿,不得不说这是很出色的成绩。
身上的枪伤已经完全恢复,除了失血和脱水令他有些眩晕外,没什么别的影响。
如果路易斯那家伙没有掉链子的话,应该在确认安全后启动了那辆被安装过定位器的斯巴鲁,得意洋洋地上路了。
莱纳德很清楚路易斯开上车后绝不会冒险来找他,他从来没信任过这只红毛鹦鹉——这本来也是计划的一环——更不关心他会去哪儿,只要这家伙能把奥多娜和她那群雇佣兵绕得团团转就行。
再退一步讲,就算路易斯是靠善良和真诚在末世存活下来的天使宝宝,他留给路易斯的碰头地点也跟他此刻的前进方向南辕北辙,即便是真天使也不可能读得出他脑子里的想法。
换句话说,现在知道他确切位置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怀里这只猫。
莱纳德垂眸看看躺在自己手臂里、舒舒服服睡大觉的蓝灰色猫咪,那朵玫瑰花仍如初见时那么娇嫩,仿佛永恒定格在了某一瞬间,不再受到任何外界影响。
毫无疑问,阿西莫夫是个喜欢坏事、总能出人意料的小东西。
但也是个暴风雨夜中灯塔般的存在。
这段日子里,他脑子里始终挤满了许多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压根不该发生的也就是被称之为夭折的时间线的场景……如果《暮光之城》里的那两个吸血鬼真像作者所描述的拥有预知可能性、听到别人心声的超能力,他们早该疯掉了。
这是诅咒,而非天赋。
最近莱纳德已经习惯了那些乱糟糟的声音,甚至能够像个高明的聋子一样把它们隔绝在外,但也许是临近审判日的缘故,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仿佛困极了在做梦,闭眼陷入假寐的刹那才是回归现实,可当他再睁开眼,脚踏实地的感觉便又回归心头,就像他此刻皮肤感受到的阳光一样真实、可靠。
——“因为死神从不掷骰子,蠢货!”
以利亚在夭折的时间线里冲他大喊,他估计还喊了些别的什么,莱纳德及时把他调成了“静音”。
也许这种情况到了凤凰城会更糟,莱纳德在心里提醒自己,务必记住,眼前这只猫能提醒他何为真、何为假。
又徒步了几十分钟,莱纳德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出埃及的摩西,在万里黄沙的西奈半岛整整流浪了四十年,可摩西至少还有自己的族人,他却只有一只不爱走路的猫。
好在烈日总算收敛了气焰,空气中的闷热不减,可也不再灼人。稀薄的云层慢慢笼过来,太阳好像个银杏色的亮片,薄薄地贴在天边。
但遮蔽阳光的不止是云,莱纳德仰起头、眯起眼睛,当他看到天边盘旋着的影子时,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终究还是来了。
奥多娜并不是在发现牛皮本上的字迹开始显现后才明白自己中招了,当β小队赶到冲突发生地点,既没有找到莱纳德,也没有找到他那辆快要报废的斯巴鲁时,奥多娜就知道,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那家伙精心编织的陷阱里。
而牛皮本的变化更无异于雪上加霜。
奥多娜盯着纸页上的黑色墨水,一个一个字母和数字像不听话的跳蚤一样在她眼前跳来跳去,她明明懂得英文,这会儿却卡了壳,半天才读懂扉页上的两行字——
2018年12月20日,星期四,故园鸟镇迎来暴风雨夜。
一切都开始了。
用不着把整个本子翻一遍,奥多娜也知道这是莱纳德的日记本,他以一种理科生常见的严谨、简练的方式仔细记录下跟以利亚旅行中发生的事情。
日记中陈述多而描述少,本人感想更是少得可怜,读起来更像是流水账,显而易见,莱纳德不是善舒胸臆的类型,但对于以利亚的看法和评论,他倒是仔仔细细地记了下来,偶尔还附上自己的见解。
例如在一个名为米尔顿·巴奇的地球人的公寓里,以利亚对这位地球人发表过关于海子力场和力场绝缘器的理论,将时空穿梭与吸铁石相提并论,莱纳德认为那“夸夸其谈,并且不负责任”,但“以利亚总有他的道理”,而且你“永远没办法跟太空脑袋较真”。
在读到“布兰迪小馆”初遇时,奥多娜忍不住莞尔,莱纳德对她的形容是“寡言、干练,是一名专业特工,但不像女孩子”,对酒馆老板年的描述则只有一句话“她给我调的酒里多放了伏特加,普尔西洛果仁都还活蹦乱跳,我想她是故意的”。
奥多娜嗤嗤地笑出了声。
β小队这时传来消息:“发现斯巴鲁踪迹,正在朝凤凰城方向行驶,是否追踪?”
“不必,凤凰城已做好准备。”奥多娜果断回答,只要能掌握莱纳德的实时踪迹,就不难做出应对。
她皱起眉,如果事态当真这么顺利,牛皮本上的内容又怎么会恢复?难道是以利亚搞错了?字迹显现反而是计划顺利的征兆?
以利亚的警告再度回响在耳边——“他比看上去要聪明,也比看上去更危险。”
奥多娜匆匆把牛皮本翻到最后,纸页柔和地蹭过她的拇指,发出“沙沙”的声响。
最后几页并不是用黑墨水写的,而是某种深褐色的颜料,字迹粗细不一、歪七扭八,大概是仓促之间写就的,奥多娜凑近闻了闻,一丝温热的铁锈味钻进鼻孔,是血。
大写字母标题也仿佛在冲她尖叫,写的是——
审判日的谎言。
奥多娜飞快地读完纸页上的字,然后又重读了一遍,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像是被一块抹布用力抹去似的,只有两颗漆黑的眼珠仿佛受惊的蝌蚪似的,在眼眶里颤动。
“β小队,计划有变,我需要你们立刻追上目标。”奥多娜打开通讯频道,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克制不住地颤抖,这可是战场指挥官的大忌,但她控制不住。
“收到,立刻追上目标,然后呢?”
“不惜一切代价击杀,我重复一遍,不惜一切代价。”奥多娜命令道,嘴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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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利亚说得对,奥多娜想,一颗心正跟一窝刚长绒毛的鹌鹑似的乱跳不已,她从未怀疑过以利亚和莱纳德的友谊,而当以利亚用那种坚决的口吻告诉她必要时只能杀死莱纳德时,她就明白,当真走到那一步,就再没有第二条路了。
“长官,已锁定目标车辆,是否摧毁?”
“摧毁。”
“收到。”
频道那一端静默了片刻,奥多娜闭上眼睛,幻想自己听到汽车被轰击后爆炸的声音,看到钢铁残骸在高温中扭曲变形、旋转飞出的场景,她不知道以莱纳德如今的自愈能力是否逃得过这种程度的爆炸,即便能,是否也需要更久的时间恢复行动能力。
她只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奥多娜,是我。”频道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奥多娜霍得睁开眼睛,那声音在细微的电流杂音里听起来有些失真,但不会错的,虽然她没有想到,但绝不会错的。
几乎是频道对面刚说完,凤凰城基地的警报便拉响了。
敌袭——
奥多娜一抬头,只见窗外忽然黑了下来,仿佛那一烧一整天的日头骤然被黑洞吸走了大半光和热似的。与此同时,远处天边响起一声高亢嘹亮的啼鸣,宛如雕鸮,却更雄浑、更宏亮。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都一定比雕鸮大得多。
换作五分钟前,奥多娜就算不手忙脚乱,肯定也会慌那么一阵,但频道对面冷静做出指示,她深呼吸几次,等她向守在基地里的武装小队下达指令时,听起来已经和平时无异了。
安排妥当,奥多娜便一路奔向基地塔防的最高层——
那里视野最好。
这几天一直贴身保护的达文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奥多娜冲他一摆手,嘱咐道:“去把零号武器拿来。”
达文冷静地点头,神情一如既往地低调沉稳,只有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零号?”
“没错,快去!”
“是!”
上到塔楼顶层,狂风立刻糊得人睁不开眼睛,细碎的砂石裹在风中,在脸上割出细小的伤口,奥多娜架起右臂挡在头顶,朝天空望去。
遮住阳光的并不是黑洞,而是巨龙。
一时间,奥多娜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硝烟弥漫的第三战区,巨人族骑着飞龙从天而降,龙翼一振,便能让整队人类士兵眨眼间身首异处。
而此刻他们头顶上,至少有七只巨龙。
“莱纳德·杜弗伦,这就是你想要的审判日吗?”奥多娜喃喃道。
塔楼下,武装小队已然着手防御反击,平时用来击杀丧尸的机枪和炸药攻击距离显然不够,他们便搬来投石机,将绑着炸药的石块朝巨龙投去,再用枪射击引爆炸药。但巨龙鳞甲坚硬非常,炸药和碎石除了零星擦伤外没能造成任何有效伤害,反而激怒了这些会飞的大家伙。
一头巨龙咆哮着俯冲,小队士兵四散躲避,一个小兵躲避不及,被龙翼扫得直飞出去,撞在墙上,登时晕了过去。留在原地的投石机更是被巨龙一甩头击碎了成七八块。
阵仗浩大,眨眼间天上地下都是尘土飞扬,小队趁着巨龙俯冲动用机枪扫射,辅以钢珠手雷,可一番缠斗下来,己方伤亡不小,头顶的七只巨龙却仍一只不少。
奥多娜目光紧紧追随着盘旋在天空的几只巨龙,嘴唇翕动,却听不出在嘟囔些什么。
身后脚步声响,达文总算来了,他手里捧着一张弓,臂弯里挂着箭筒,在奥多娜身边站定:“零号武器。”
他的目光忍不住向天上瞟去,眼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实在不问不快:“长官,你、你要用这弓箭对付它们?”那巨龙的鳞甲连炸药都炸不穿,别说这箭头是精钢打的,便是振金铸就,恐怕也扎不透那玩意儿。
奥多娜却丝毫没有担心的模样,从他手中接过长弓,在手里试了下磅数拉力,用一个音节回答达文:“不。”
说完从领口拉出一条项链,上面挂着一支半指高的小瓶子,她将里面盛着的淡紫色液体倒了几滴在箭镞上,弯弓搭箭,朝天瞄准,从容说道,“我要对付的不是龙。”
“那要对付什么?”
奥多娜不答,她松开手指,箭矢如流星一般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