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相像
    数日不见,沈绥盯着乌春的眸子黑沉不见底,视线灼烫地落在她面上,像偶尔窜出些滚烫火星子的噼啪烛火一下下舔舐着,乌春心头倏地一跳,闪避开视线。

    她甩开沈绥的手,又被沈绥勾回来。

    “你还带着伤呢。”

    有眼色的下人们都自觉地退了下去,一时宣阳殿前只剩下沈绥和乌春两人。

    沈绥直直看了乌春几息后,俯身凑近她,低声问:“怎么?心疼我?”

    低哑好听的嗓音像夏日无处不在的暖风,窜入乌春的耳内,勾起一阵酥麻。

    乌春别过脸,“你少自作多情,太医很快就会送药来,你赶紧去沐浴。”乌春四下张望,“小福子……”

    沈绥的面色冷了下去。

    小福子跑过来,不敢看沈绥,对着乌春道:“奴才在。”

    “你去伺候殿下沐浴。”

    小福子余光瞥了眼沈绥,见他唇角紧抿,并不愉悦,却没有要责罚皇子妃的意思,便壮着胆子,“是。”

    乌春看也不看沈绥一眼,转身就走。

    沈绥望着她在空中划出利落弧度的嫣粉裙摆,心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似的,他不知道这是为何,只觉胸中泛着酸楚。

    眼眸里渐渐浮现出几分冷戾,对太监冷喝道:“滚。”

    小福子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

    方才在太医馆的时候,乌春其实有过刻意给沈绥开延迟药效的方子的念头。

    她没法做到不恨这个人。

    但转念一想,大梁太医又不是吃素的,若是看出来她故意要害沈绥反倒不好。

    谨慎为妙。

    惊莲捧着一个盒子,那是沈绥方才送的小玩意,试探着问,“殿下,这个应该放在何处?”

    寻常人家的女子都是将夫君送的礼物收纳起来,或者放在显眼的地方。

    乌春却道:“扔了吧,留着有何用?”

    “可殿下千里迢迢办公差,却还惦记着您,给您带东西,好歹也是一份情意,真要扔了吗……”

    乌春道:“……我之前送……”她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罢了,还是扔吧。我不想和这个人再有多余的牵连,他的东西我不想要。”

    本来想说前世送过沈绥许多东西,也没见他珍视过什么,如今沈绥送她东西,她有什么道理珍惜?转而一想,惊莲又不知道她是重生,便不再多说。

    “是。”

    “对了,薛守德那边怎么样了?”

    惊莲道:“回殿下,薛守德此人果然心地又坏又蠢。阿贵照您的吩咐,托关系找了几个汉子扮做蒙面黑衣人,夜里进入薛守德的宅邸,以生死蛊要挟,劫去百两银子之后,又刻意出纰漏将蛊翁留下。那薛守德不仅没有报官,反而四处打听生死蛊的消息,一直将其养在宅内。”

    “八成是想着用此蛊加害仇家。”

    乌春点点头,“盯紧点。”

    不该问的,惊莲不会多问,应了声之后便退下了。

    几日之后,沈绥手臂上的黑线黯淡了些,但依旧不能自如活动,听闻大理寺传来消息,已经将木瑶自戕一事记录在案,并且找到了工部侍郎薛守德问话,问出来贤妃当年的为人、习惯等,一一记录。

    晨露熹微,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

    沈绥在逢春殿外站了片刻后,将开了一条缝的窗子拉开,里面守夜的丫头立刻惊醒,刚要对着沈绥行礼,沈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轻轻进入殿中。

    乌春正在酣眠。她睡相并不规矩,夏天里盖的是薄衾,胡乱横在身上,又露了一条腿在外面,半截修长纤细的小腿白得晃眼,想来是因为热,连里衣都不穿,只着件小衣。

    睫毛长而翘,两把小弯刀似的,静谧地投下一层薄薄的阴影。

    沈绥在乌春身边坐下。

    他觉得她简直能把他逼疯。

    他不想她醒过来,看见他这幅没出息的模样;

    又想她醒过来,想看她若是知道他临走前还来守她片刻,会有何等反应……

    可最终,他忍了又忍,只是将一条红线缠在乌春的手腕上。

    指腹不舍地在柔软的肌肤上流连片刻,才收了回去。

    沈绥起身离去,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对那丫头道:“别告诉她我来过。”

    ……

    沈绥来到大理寺,简单看了看薛守德的口供。

    薛守德当年为官受过不少薛清音的照拂,就算此人在朝中的名声向来并不怎么好,也不至于说一个死去的亲姑姑的坏话。

    况且薛守德年幼的时候,因为丧父,曾经和母亲一道投奔祖父,也和薛清音在一个大宅里生活过,薛清音读过不少诗书,教过薛守德不少,因此姑侄二人感情不错。

    沈绥要的不是薛守德对薛清音的溢美之词,要的是薛清音当年的名声,有没有仇敌,如若没有,那么害死她的只可能是后宫中人。

    谢阮阮入宫比薛清音晚。

    薛清音当年备受宠爱,死的时候也是沈瑜尤其宠爱她的时候,谢阮阮一个入宫不多久的不算最受宠的妃子,怎么可能害得了薛清音?

    薛守德平日里偶尔会见到大理寺官员,但在官场上见和在大理寺中见,怎能一样?早就吓得舌头也捋不直,话也说不清楚,更别提有什么逻辑,沈绥听着就皱眉,让薛守德走了。

    另寻了几个人跟紧薛守德,这是薛家现今活着的唯一能跟案子有关的人,不能马虎。

    薛守德平日行事算得上谨慎安分,但他栽到了一个“色”字头上。

    “禀殿下,薛守德有些流氓行径,总在傍晚或者夜间骚扰成将军府上成二姑娘,将军府上下不胜烦扰,成将军已经打算找人打折薛守德的腿了。殿下,您说要注意薛守德的安危,那要不要同成将军打个招呼,要他手下留情?”

    沈绥并不关心薛守德,只漠然道:“成将军?也罢,我今日去一趟成将军府。”

    与此同时,逢春殿。

    乌春也听说了成将军要找人打折薛守德的腿的消息。

    “成将军府上成二姑娘?是那个庶出的成静仪吗?”

    “正是。”

    成统将军有一妻一妾,正室所出的是大姑娘成昭扬,妾室所出的便是成静仪了。听说这成家两姑娘,一动一静,大姑娘性子跋扈娇纵,在帝都也是出了名的小霸王,许多贵公子们都怕她怕得紧,生怕哪天家里定亲定到了成大姑娘。

    成二姑娘性子娴静温柔,除了样貌清秀出尘、性子讨喜些之外,处处都被姐姐压了一头,琴棋书画样样平平无奇。

    成统将军的妾室去得早,成静仪在成家无所依仗,全靠着温顺乖巧的性子讨父亲喜爱,不争不抢,让姐姐和嫡母寻不到由头找麻烦。

    乌春之所以知道这么多,是因为前世成静仪嫁给了大皇子沈珩,做了泽安王正妃,此事还引起了帝都一阵哗然。

    一个不受宠的将军府庶女,竟然能嫁给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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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王!

    乌春前世在宫宴上和成静仪打过几次照面,只觉得此人性格贤淑,待身边人都颇为亲和,举手投足皆有大家闺秀之风,是大梁书香门第才能养出来的贵族小姐。

    跟她这个南疆来的粗蛮之人相比,完全是两方天地的人。

    乌春跟她自然不熟。

    细细想来,她们的关系还有些尴尬,也就没必要熟络。

    成静仪日后是要嫁给沈珩的,现在若是被薛守德毁了名声,总归不太好。

    “惊莲,你去找阿贵,让他找人制住薛守德,恐吓也好威逼也罢,别让他再去找成二姑娘的麻烦。”

    乌春倒不怕对成静仪不好,是怕对沈珩不好。

    沈珩帮过她,她倒也不介意顺手还个人情。

    ……

    沈绥是在夜里到达将军府的。

    他屏退了其余人,和成统对坐在堂屋内。

    几点烛火燃烧着,被染得橘黄的窗户纸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夜色俱寂,皓月高悬,两个人的声音低弱,若不是在他们身侧,恐怕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分明是夏日夜里,将军府的院子里却莫名有一阵寒意。

    “……听闻成将军近来颇受烦扰?将军辛苦,好不容易回帝都休憩段时日,又有登徒子觊觎令爱。”沈绥缓缓道。

    成统叹了口气,“家里两个丫头,大姑娘不让人省心,时常闹得府上鸡飞狗跳的,二姑娘倒是省心,却不知配谁家的儿郎是好。”转而眉毛倒竖,怒气冲冲,“薛守德那狗东西也敢想我家二姑娘,半夜里还敢翻将军府的墙!老子非得打断他的腿!”

    沈绥倒是一贯地冷静,“将军莫急,薛守德面上胆大,实则是胆小怕事之人,只要稍稍逼他几次,他就不敢再犯了,将军何必伤人,省得日后落下把柄。”

    “殿下说得不错,夜里为了小女之事登门拜访,老夫实在有愧,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成统说着就掏出一个木匣子递给沈绥。

    匣子有两层,第一层装的是一对蓝雀金丝石榴纹发钗,第二层沈绥没打开。

    沈绥笑:“多谢将军,本宫原先也不打算收将军的礼,但瞧着这发钗尤其适合我夫人,便收下了,日后再还礼答谢。”

    又说了几句,沈绥将要起身离去,刚一推开门,外面忽然传来窸窣动静,沈绥护紧了匣子,警觉地一声低喝,“谁!”

    只见月色之下,扶疏的花木之中,一女子跌倒在地,身着单薄的雪白衣裳,面貌精致清秀,因为惊吓,眼尾一点楚楚可怜的红,朱唇轻启,“爹……”

    成统松了口气,疑道:“依依,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是成二姑娘。

    成静仪朝沈绥投来盈盈一眼,美人眼波盈盈,我见犹怜,因为摔倒露出了半截雪藕似的手臂,似乎是头一次见夜半三更还有人来将军府做客,对沈绥感到稀奇。

    沈绥低下头,不去看成静仪,对成统道:“本宫便先告辞了,留在此处多有不便。”

    沈绥一边走,一边听见背后成静仪对成统带了几分哭腔道:“爹,我近来晚上没有一日是睡得好的,夜里睡不着,便起来更衣,只觉今夜尤其难捱,遂在府中四下走动,越走越觉得遍体生寒,只有堂屋亮着灯,想来是爹爹还没有入睡,便想着来找爹爹……”

    沈绥莫名觉得耳边成静仪断断续续的泣腔有些扰人,抬手捏了捏眉心。

    方才那一眼,其实能看出来,成静仪跟乌春生得有三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