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稍沉,绵延连片的云不见边界,远远看去恍若倒过来的海,风吹曳动,汹涌着半透明的灰暗。
太阳未现,水汽难散,聚起有些浓重的雾,与时起时歇的风纠缠。
薛适不到寅时就已出门,想着去客栈前先到摊上取不慎掉落的镇纸,不想清弥法师也早早起身,正站在寺门看向摊处的位置。
许是因太过入神,薛适接连叫了几声也未应。直到走上前,又唤了声:“法师今日这么早领诵吗?不过怎么不见其他僧人呐。”
平日寺外总有僧人打扫忙碌,此刻却是一片静寂,仿佛眼前的请愿寺已穿越风尘烟雨,成为千年后为人供奉的古刹,更显幽深肃穆。
“哦,”清弥法师这才回过神,收拢视线,“还未到领诵的时辰,只是我有些睡不着,索性出来吹吹风。薛待诏呢?”
“我来取这个,”薛适挥了挥手中的镇纸示意,“过会儿再去阿雅那检查课业,等天色大亮,便也到了出摊的时辰。”
“薛待诏小小年纪却已如此忙碌,实在辛苦。”清弥法师赞道,蓦地又顿了顿,不动声色问询,“你的徒弟……她怎么样了?这几日又饮酒了吗?”
薛适眨了眨眼,故作未察清弥法师眼中那抹极力压制的忧色,只道:“她说法师的醒酒汤很管用,而且喝起来甜甜的,她很喜欢。那日之后,她未再饮酒了。”
“嗯,女孩子家还是少喝些好,伤身。”
“法师所言极是,我定会转告于她。不过,”薛适笑了笑,“法师似乎很擅长看破扮作男装的女子,无论是我,还是她。
清弥法师微微一怔,良久,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嘲意明显。
“薛待诏,你其实……都已知晓了吧。”
似乎无需薛适给予明确的回答,清弥法师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一直以为我已忘了她。直到那次,你带着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话语调很轻,似是喟叹,但潜隐的情绪却格外深重,难以掩藏。
“这颗本应只系于佛、只念于佛的心,再次动了。纵使那晚我回去诵念了整整一千次静心咒,可还是抑不住肆意股长的情思。”
“那时我才甘愿承认,所谓的修行,不过是我为懦弱的自己找的借口。这样的我,又怎能修得如山之立,岿然不动,如石之毅,坚定佛心?”
“凡心与佛心,没有对错。只要法师清楚,自己想要选择哪一个。”薛适温声开口,娓娓的语调似是暖意融融的春水,清清柔柔便能漾起涟漪。
“何况,在我看来,法师并不懦弱。天下之大,法师却依旧选择留在扬州,没有彻底隐匿踪迹,就此退却。或许是因在法师心中,还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回到扬州,与你再次相遇。”
国仇家恨,哀骨泣血,每一个大益人怎敢忘?何况是生于扬州、长于扬州的清弥法师。他不容许自己爱上出身敌国王室的女子,可他又单单,只爱那一个人。
早在长临书院后的溪山下,夜晚星月疏朗,那身红衣掠动,时而拂过狠决挥击的短刀,似于凌空盛绽的扶桑花。白日男装束发的身影之下,原是女子的模样。
这样孤勇的身影,却在回眸看见他时微微一怔,红着脸道:“在准备教你的刀法,防身必备。然后……抱歉啊,我不是有意想要骗你的,只是书院中没有其他女学生,才出此下策……”
她几步跑近,因急于解释,手上动作也有些慌乱。但远远看去,火红而耀眼的身姿,像是最为灿烂的蝶,牵动起他身侧晚风,衣袖也随之翩然。
而他们的衣裳,曾共迎在这流动的风里。不同的是,他听见了比风声更清晰的,自己的心跳。
彼时,他还不是请愿寺的清弥法师,只是一介书生白明深;什雅也尚未表露关塞王女的身份,只是书院里一个喜欢武不擅文的男装女学子。
而他,对这样的少女动了心。
记忆回溯时光,又恢至当下,雾色中清弥法师的眸光却渐渐清明。
一直以来,是他不够坦荡。所以连自己的心,都认不清。
也许,他该放过她,也放过自己,真真正正地听从心意,做出想要的选择。
“多谢薛待诏宽慰。我想,我知道自己的答案了。”
……
薛适到达客栈时,阿雅已选好了靠窗的座位,正捧着一碗热汤等她。见她落座,忙递上自己的课业,连置于唇边的热汤都忘了喝,只是捏着边沿满眼期待地看向薛适。
“怎么样?”
见对面的身影眉宇轻皱一脸认真,不由得更加握紧。
终于,薛适看完手中宣纸,抬头笑道:“基本和范例一致了。时常弄错笔画顺序的几个字也已改正过来,假以时日,你的字即便同土生土长的大益人所写相比,也不会有太大差异。”
阿雅这才松口气,放心品尝热汤。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写一些……书信?我们平日说话的语序和你们不同,表达也更直白,恐怕短时间我很难学会你们那些弯绕,什么含蓄啊婉约啊……你都不知道,那日我将你代笔的回绝信默下后,回去研究了多久。”
薛适弯眼:“书信是想写给清弥法师?”
“嗯。”
“不得不承认,五公主说话虽难听,但说得确实对……”
“昨晚我想通了许多,我该正视自己的感情。既然这么久过去我依旧喜欢他,那就为了这份喜欢尽我最大的努力。无论是他,还是关塞,我要我们的结局都是圆满无憾的。”
“等大祭礼结束,我会和他再表明一次我的心意,无论他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回到关塞背负我应背负的一切,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看着眼前女子坚定不移的目光,薛适明白,那个为了喜欢的人改变自己的阿雅,不再选择舍弃原本的性情和骄傲。
她选择做自己,承受喜欢之下责任的重量,将这份喜欢变得触手可及。
想起方才清弥法师的话,薛适浅浅地翘了翘唇:“你会遂愿的,阿雅。”
“那就承我的小师傅吉言啦。”阿雅豪气干云地举起汤碗同薛适相碰,“等以后我厉害了,关塞和大益和平共处,你尽情带着朋友去我的地盘玩,我一定像你现在关照我一样,处处照拂!”
“好,”薛适回碰着,温声笑道,“我记得了。”
-
阿雅想再钻研下书信的行文及措辞,便没有和薛适一起出摊。
等她一个人到时,江措已备好了一切。
“抱歉二皇子……我来迟了些,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我也才到。”江措温和地摇摇头,将方才买的饮子递给薛适驱寒,等她坐下才道,“有件事想和薛待诏商讨。”
“二皇子直说无妨。”
“昨日收摊后,我去买诗文时途径酒楼,恰听见说书人聊起修建离宫之事,便也跟着听了会儿,发现底下不少百姓对离宫修建一事有些不解,觉得大明宫就已足够,没必要在扬州另修离宫,修建的费用可用于修缮工程,完善民生。”
“他们说得有理,无可辩驳,所以我有些担心,咱们为离宫所作之赋,会不会不被认可?”
薛适转了转指间毛笔,想了想,从容一笑:“不会的。”
“各执己见乃常情,天下悠悠之口不可杜,那便让更多人知晓修建离宫的益处,在赋中言明,尽最大限度地,让反对之人收回成见。”
“何况,文字之影响远比我们想象的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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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深广。再加之,历史上出过不少宫赋。有杜牧为警示统治者所作的《阿房宫赋》,也有李华为歌颂王朝强大所作的《含元殿赋》。”
薛适鞭辟入里地继续分析:“等赋作成,言明其间裨益,影响之深不言而喻,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仅可解当下反对之人疑虑,也可令后世加深对离宫的了解。”
“所以,二皇子不必忧虑。”薛适笑了笑,宽心道,“届时署以二皇子你之名,更是锦上添花。你本就诗文出众,为人亲和又颇受百姓敬仰,即便仍有持不同意见之人,但也不至于反对。”
闻言,江措一时之间有些愣然,看着眼前人语笑嫣然的自信模样,久久无法回神,昨日因此事所产生的忧思瞬间消解。
良久,他轻声道:“薛待诏虽年纪小,却总是让我有安心的感觉。”
“若是许皇后还在,想必她会很喜欢你。”
薛适想起先前刘掌院提过一嘴,在扬州修建离宫一事早在许皇后在世时,皇上就已决心筹划。
她问:“难道,这事最早是由许皇后提起的?”
“是啊。母妃在世时,我听她提起过,许皇后曾同父皇说,大益幅员辽阔,仅是长安大明宫难免距离江南遥远,无法顾及。而扬州自古繁华,经济繁荣,文化繁茂,不如发挥其作为陪都的作用,在此修建离宫,也好南北相连,父皇日后南下巡访也方便。”
薛适想起自己为离宫所拟的宫名,赞襄。
这一刻,她忽地明白了,为什么皇上会在一众宫名中择定它。
赞襄,意“辅助、协助”。
修建离宫,是为发挥扬州作为陪都的作用。如此,扬州与长安一南一北、一文化一政治,繁荣昌明、遥相呼应。
谓之扬州辅助长安,文化拱卫政治。
即为“赞襄”。
她不由得感到开心。
因为这个宫名,不仅记录下许皇后生前尚未实现的愿景;也承载着她和江岑许曾于龙尾道那晚,萌动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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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薛适这番话,江措对作赋的方向又有了新的见解。收摊之后,径直奔向刺史府他所在的房间。
路过庭院时,却见江岑许正坐在拐角处的椅子上,手中打磨一块木色石头,远远看去,和毛笔笔身的黄有些相像。
“小五?你这是……”江措看了眼被江岑许摆在一旁桌上的《开物志》,“在做什么东西吗?”
凑近时才发觉,江岑许手中的木色石,是出自佛家的庙子石,有羊脂玉之别称。江岑许手头这块,更是水头莹润,质地光泽,属稀有上乘的奶瓷玉。
“看起来,这是为信佛之人所偏爱的庙子石,来扬州后,小五你也开始信佛了么。”
江岑许一向能言善辩的嘴,此时却难得在说话时顿了顿:“……不是。”
“只是听说,这种石头能保平安,可作护身符,辟邪祟御疾病,便想做个簪子。”
江措恍然:“怪不得先前你并不中意街上那些样式的簪子,原来是想添置一些特别的。”
“不过小五,你既不信佛,怎么还信了佛家所言,可保平安的说法?”
暗沉天色下,江岑许的眸光却格外清亮,垂敛的长睫闪烁轻颤,似因想到了什么人。
她抚了抚手中那块庙子石,如此颜色衬着她修长的手更加白皙,在这样的阴日雾气里,宛若月夜凋落山岚之中的雪白蔷薇。
脑海中浮现出某个其实很怕死,却总爱干笑着后退的身影,江岑许不由抑制唇边微微弯起的弧度,反倒令她整个人生出风流之姿。
“只是希望,一切美好的祝福都能灵验。”
薄唇轻启间,字句落下,江岑许道,“而平安,最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