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适不知道的是,在她到了见南山没多久,江岑许也找到了这儿。如果不是因走出来的客人口中提及了江措受刺,凶手疑似他,江岑许恐怕早早就上了二楼,也会被直接抓个正着。
在这世上,除父皇之外唯一对他好的亲人,也离开了他。而他,却连正大光明去见最后一面的能力都没有。
江岑许伫立在暗处,任由冰凉的寒意在心口弥漫,他忽然在想:这么多年的隐忍筹谋,真的会如他所愿,彻底击败那些人吗。他真的能为自己,以及所有他在乎的人,报仇雪恨吗。
驰行的骏马宛若游龙,街巷人流如潮如织,他隐在角落,眼前交错来去的身影在冬日浅浅的阳光下,似被模糊了边缘,失了焦距。
直到一抹熟悉的水绿飘摇而过,一瞬间,清晰了视线。江岑许脚下一动,不由自主跟上,眼前的身影一路奔跑,像是轻灵的云,杳霭流玉。而她举目四望着,似在找寻谁。
咫尺之距,指尖就要触及的刹那,江岑许却犹豫了。也许,她只是因为害怕才拼力逃离,并不想见到他。
身前的人却在此时轻唤出声,明明并未发现他,却担忧问着“殿下,你在哪”。
江岑许终是不可抑制地,抱住了那片云。
很温暖,很好闻。
可以令他很安心地,将苦涩与愤怒藏起。
-
薛适和江岑许来到了扬州城外的山上。因走得匆忙,他们身上没有带任何东西,除了那张将争端直指江岑许的赋。
薛适带不走江措,短时间也带不来他生前所喜之物,连他真诚的心意也没来得及回应。
但她现在想补上属于自己的答案。
薛适将纸翻到背面铺展,从发间抽出笔,拿出随身携带的墨盒,蘸取提前磨好的墨汁,打算在这处空白上,将他们所写赋中江措最喜欢的那部分默下来。
薛适找了块平整的空地,用小石子压好纸张四角,正要趴在地上写时,江岑许出声打断了她:“等一下。”
他将身上斗篷卸下铺在地上,“垫着点。”
“这怎么行?会……”
刚说几个字,江岑许已经开了口:“二哥也不想你为了他着凉。”
“……谢谢殿下。”
薛适撑在江岑许的斗篷上,鼻间隐隐传来自他身上袭染的沉水香。她低头认真写着,一张纸至此一分为二,同样写着赋,却是对比清晰,一暗一明,一旋涡一波平。
虽背面的触感要更粗糙些,但薛适却写得顺畅,因这部分内容承载着对文臣武将并驾齐驱的期许,对两仪男女共辅天下的希冀,所以根本无需回忆,落笔即成。
【《赞襄宫赋》
今大益兴,四海平,虽有大明宫隔离天日[1],巍巍堂煌;然江南迢迢,去之稍远,故建离宫赞襄。南以体察民情,川水溶溶[2];北观日风和和,恰映天光。
帝仁惠,闻扬州请愿寺盛名,特遣人迎佛骨以彰虔诚,佑民安康。寺清幽,竹树环抱成帷[3],蔚然深秀;木鱼响歇如歌[4],心旷神怡。常见僧人论道,禅香烬而不知;扶弱济民,风雨啼亦不止,吾心甚佩。
而今佛骨将迎,离宫渐成,又及新气象。愿有铁骨武将可御敌,山河无恙;愿有傲骨文臣抒民意,百姓无殇。纵盛衰有时[5],世事茫茫[6],仍期大益荣光可抵万世,两仪[7]共耀八方。】
江岑许则是在不远处的桃树下挖了个坑。
待到春光烂漫,桃花盛开,近处树叶阵悦,远处清风拂山,想必景致极美。
比起皇陵,这里俨然更会是江措喜欢的地方。
良久,薛适写好,拂了拂斗篷上沾染的灰尘,重新给江岑许披上。等墨晾干后,她将纸张方方正正叠好,放在了江岑许方才挖的坑中,两人一起埋土填平,上面压了块由他们精挑细选的石头,形状奇峻而别致,表面也较光滑,是这片山上,薛适和江岑许一致认为最好看的石头。
薛适记得,她第一年来到长安受明皇后之邀入宫赴宴时,江措告诉她,书待诏不太好做,书碑勒石亦需费心。
薛适看着压在上面的石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江岑许见她微微出神,问道:“怎么了?”
“我想为二皇子刻下碑词,就在我们一起选的这块石头上。”
虽然眼下薛适没有完备的工具,但好在随身携带的刻刀可以将就,这本是她用来应对篆刻代笔的。未想到,会最先用在江措身上。
薛适回忆了番同江措相处的画面,眼眶不由再次湿润,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拿着刀,专注地刻着想好的碑词。
她的力道很深,动作也没有任何生疏的停顿,自如的模样像是在执着最为称手的毛笔。江岑许看见薛适白皙的手,一点点被寒风侵染成红色,还有些肿胀,指根之间也因不可避免的抓握割破出血,但她却像完全没意识到般,手下动作丝毫未停。
江岑许先前生出的那点颓靡,在看到薛适坚韧执着的眸光时,瞬被驱散。他笑了下,笑自己居然越活越回去了,也变得脆弱起来,容易患得患失。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得偿所愿。即便每个人都想遂心如意,但最终的结果,却无法仅凭自身努力就能敲定。
他能确定的是,除非他死,否则永不会放弃。
“殿下,我弄好啦。”
薛适欣喜的声音传来,他看见她回头朝自己弯了弯唇,但眼神依旧蒙着淡淡的忧伤。
虽然扬州的冬日已到了尾,但这么久立在风里,实在冷得厉害。而在石头上刻字不比在宣纸上书写,稍有停顿便会影响最终的呈现,所以薛适一直忍到刻完,才呼着气来回搓着发红的手。
“嗯。”江岑许上前一步,将方才一直捂在手心的锦帕裹在薛适手上,而他的掌心,连带着锦帕和薛适的手,一起紧紧包住。
薛适垂眸,看着他们紧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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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手背温热熨帖,冻僵的麻感像是冰面遇到了暖阳,渐渐融化消散。即便隔着锦帕,她也能感受到江岑许手掌的宽大,带着令人贪恋的温暖与安心。
只是比起手,双颊似乎更先因他染上温度,甚至添了丝灼热。若是以前不知实情的她,只会觉得眼前的人像是很好的姐姐,处处关照。可现在知晓了一切,从前错过的,那些于细枝末节上的温柔与体贴,此刻尽数绵绵密密地缠绕在心口,一下一下,拉扯着她的心跳。
薛适将目光移落在江岑许身上,他正看着她为江措刻下的碑词。
【以此石守,言念君子。其坚如硎,其温如玉[8]。】
“很适合二哥。”
闻言,薛适也看向碑石,目光黯了黯:“我原本以为,大皇子不会对二皇子下手的,可他却……”
“不是他。”江岑许先一步打断道,“江接会因先前檄文之事恼羞成怒,传出那篇赋来使我难堪,但杀害二哥不会是他的做派。若他真想杀二哥,早早就会计划该如何动手,就像对你和我一样,但他没有。”
“那会是谁……”薛适蓦地一顿,想到了什么。
如果江岑许以为江接杀了江措,那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会因江措的死变得更加剧烈。而江岑许本人,又因许皇后之事受尽非议。如此看下来,比起江接,真正隐在暗处不受任何影响的皇子,是江抒。
可江抒的性情薛适了解,一点都不愿意待在宫中的人,会生出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步步为营吗。
江抒不会,明皇后也不会,但……
薛适想起龙尾道那晚,江岑许虽染了醉意,却仍坚定不移地告诉她,总有一天,他会杀了明相,让她离明相远些。
薛适问:“会是……我姨丈吗。”
江岑许垂眸,感受到薛适的手暖了不少,转而用锦帕给她一一擦拭着手指伤口溢出的血迹,很淡地笑了笑:“我现在是杀害自己哥哥的罪人,是杀人凶手。陪你做完了想做的事,我该逃跑了。”
“明相杀人的证据现在虽没有,但江接造反的证据却是齐全。总要回京将他的计划彻底扼制,才能有活着的机会扳倒明相,替二哥报仇,替我母后申冤。”
他的笑依旧如平常散漫,但眼神中却落了丝不易察觉的隐忍与悲愤,看过来的时候,令薛适心口重重抽搐了下,又苦又涩。
他问:“你要一起吗?”
江岑许说完就要松手离开,像是只随口一提,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薛适却是一伸手,再次握了上去。
“大祭礼的第一日,我就答应过殿下的,会选择你。所以……”
江岑许回头,薛适笑容温宁,褐色的瞳孔在她哭过后有些发红的眼眶中亮得魄人。
这次没有锦帕相隔,她的手虽比他小很多,但握住的指端却极紧,带了执拗的力量,让人不舍得挣脱。
他听见她坚定地,对他说——
“我们一起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