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好似一道魔咒,令华婉宁坐立难安。
她渴望归家,却又不忍心看孩子们受疾病的折磨。
短短三日,于她而言,好似三年般漫长而煎熬。
她生平头一次在私心与善意间摇摆,也终究领悟到了,自己作为凡人的渺小,人纵有慈悲之心,却非菩萨转世,做不到大公无私······
第三日的黄昏时分,黄万众在万般无奈中提笔写下了一封短信。
“六郎,烦请你将这封信交给我师傅,他看过便知······”黄万众将信封递到桑青野手中,乌青的脸上是满满的无奈之态。
这三日孩童们的症状仍不见缓解,他只能向外界寻求帮助。
“我师傅年轻时云游四方,如今定居眉州郡,你见到他务必替我说明情况,师傅医术精湛定有解术······”
桑青野默默将信封收起,这几日,他几乎没有阖眼,寨子里染病的孩童一日多过一日,眼见黄万众束手无策,他亦心绪沉重。
“好,我这就动身。”
桑青野不欲多言,交代了丙安几件事,便带着华婉宁离开了宅院。
二人离开寨子时,正值傍晚,晚霞洒满山野,一早一木都孕育在金色的余晖中。
“咱们不坐船吗?”华婉宁看着行经的方向分明是向着昂山的,心中不免疑惑。
桑青野背着棕色的包袱,手持长剑在前头开路,听见她的疑问,微微侧过脸:“保险起见,咱们这次走山路。”
“山路?”
华婉宁微微扬起声调,在这里住了约莫两个月,她知晓汉人寨三面环水,背靠昂山,寻常出行自然是走水路为佳,可如今他们与苗寨交恶,桑青野选择走山路亦在情理之中。
只是,山路······
桑青野回头睨她:“怎么,需要我背你?”
他的语气有些揶揄,她自然听得出来,她撇了撇嘴带着几分理亏:“当然不是。”
昂山上住着羌族人,她听说羌人很凶猛,万一······
“我知道一条近道,你跟紧些,咱们争取后日一早进眉州地界。”他的话打消了华婉宁心中的忧虑。
她赶紧快走两步,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纵使前路艰险万分,有他相伴,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山野间有风吹来,浅草涧沙沙作响,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林间穿梭,从橘光漫天走到月上乌梢。
斗转星移,云层迭代。
这条路是桑青野年少时无意发现的,自汉人寨出发,取道昂山,翻过两崇山岭,就可以抵达眉州。
“在此处歇一歇吧。”
他看着气喘吁吁得华婉宁,眼底闪过一丝异样。
从前她走几步就说累,今日一路,竟然没有抱怨过一句。
华婉宁当然顾不上端详桑青野的神情,她咬牙坚持了一路,此刻双腿早就酸软无力了,略略一屈膝身子便像石头一样重重砸向草地,幸好,绵软的草地温柔得接纳了疲惫的她。
桑青野将水囊递给她,余光扫过,她光洁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两颊粉粉嫩嫩白里透红,显得十分灵动可爱。
“咕嘟,咕嘟。”
静谧的山野中,她仰头喝水发出的声响清晰可闻。
桑青野悄无声息地移开视线,一路上紧绷的下颚,却霍然放松下来。
清凉甘甜的泉水滋润了华婉宁干渴的唇舌,她满足地抿抿唇,将还剩一半的水袋还给他。
“喏。”
桑青野将水囊的口封紧,重新背在身上。
“你若是累了,咱们今晚就在这里歇一歇,待明日天亮再出发。”说话间他环顾四周,这里有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正好可以用来遮蔽挡身。
华婉宁本想说自己可以坚持继续赶路,可一抬头,对上桑青野那黝黑的眸子,她忽然顿住,嗫喏着回了一句:“好。”
语落,身旁而桑青野蓦然起身,他将包袱递给华婉宁:“里头有干粮,你垫垫肚子。”说罢便阔步往林间走去。
华婉宁默默坐在原地,视线跟随着他一道往远处去。
月光透过树梢洒落四野,他宽阔的身影在密林中,好似一只雄健的野兽。
华婉宁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样一个魁梧,勇猛的男人,若是穿上了官服,又会是什么样子?
霎那间,她又觉得自己可笑,怎么会生出这样奇怪的念头?
他是桑青野,是青城寨的桑青野,怎么会同朝廷扯上关系?
不久,桑青野抱着一捆干树枝走回来,见她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态,还以为她有什么心事。
他弯下腰生火,盈盈亮光在林地间徐徐而出。
眼前霍然明亮起来,华婉宁才后知后觉看向他。
“你饿不饿?”
她从包袱里取出饼子递过去。
可桑青野摇了摇头:“你吃吧,我不饿。”
“那怎么能行?”华婉宁见他拒绝,下意识就蹙紧了眉头,纤细的手指用力将一个完整的饼子一分为二,她将多得那一半递到他眼前:“你又不是神仙,不吃不喝哪有力气赶路?”
桑青野沉默片刻,妥协地从她手中接过饼子。
二人面对着盈盈篝火,无声地咀嚼着各自手中的干粮。
这一夜,沃野的暖风同拂过二人的梦乡。
天光大明,梦境消散。
两人很快起身赶路。
一连两日,直到第三日深夜时分,桑青野与华婉宁才终于踏入了眉州地界。
“终于······”
面对眼前陌生又荒凉的景象,华婉宁忍不住长舒一口气,她终于离开了山野,踏上了官道。
这一刻,悬了许久的心,才算稍稍落地。
“眼下太晚了,想必城门已经关闭,咱们还得找个地方将就一晚,待明日入了城,我去租一辆马车。”
桑青野很久没有来过眉州郡了,只是依稀记得城外几里地有一间土地庙,可以借宿。
华婉宁点点头,一切都依他所言。
二人借着月光,顺着官道继续往西赶路。
二更正刻,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出现在土地庙门前,可眼前的景象却令人咋舌。
先前修缮还算完整的土地庙已经破败不堪,门窗缺失一眼便能望到里头,杂草丛生的地上横七竖八得睡着不少人,鼾声若有若无,空气还中弥散着一股难闻得味道。
二人没有进去,转而在距离土地庙不远处的草垛边将就一夜。
翌日,天微微亮。
桑青野与华婉宁便赶到了眉州郡的城门下,可这里早都围满了人,比土地庙里的人还多。
“他们···都是要进城的?”华婉宁环顾四周,晨光中她的视线不太清明,模糊看去只见墙根地下黑压压的人影,男女老少俱全,看起来都不大太平的样子。
桑青野微微颔首:“也许是吧。”他伸手将她拉近了些。
华婉宁身着青布绣花裙,一头青丝绾成流云髻,斜插一根半旧的乌木簪子,分明是非常寻常的打扮,却无法掩饰她明艳秀美的五官,加之身侧健硕挺拔的桑青野,二人立在人群中,自然引起了注意。
“娘子!”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黑影,一身破旧的衣衫松松垮垮套在身上,脏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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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如同枯树枝一样,一把抓住了华婉宁的裙摆:“娘子,赏我一口饭吃吧!”
华婉宁只看见一张混着疤痕和泥土的脸猛然逼近自己,突如其来吓得她花容失色。
桑青野反手拧过那人的胳臂,后者立即吃痛得呻吟起来,松开了抓着裙摆的手。
“哎呦呦!!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桑青野沉着脸一手揽过华婉宁,一手牵制着那个乞丐,待看清了那乞丐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后,他才松手低斥一声:“滚开。”
那人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华婉宁却还沉浸在方才的惊诧中。
桑青野看了她一眼,低头从包袱中取出一块帕子递过来:“带上吧,遮一遮。”
美人吃惊的脸庞,犹如雷雨中轻颤的杜鹃花,娇艳欲滴,令人情不自禁心生爱怜,桑青野收起视线,将手帕塞进她的手里。
华婉宁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慌忙低头,在他的掩护下将帕子系在两耳之间,轻薄的丝帕遮盖住了美人昳丽之貌,也为二人挡去了不必要的麻烦。
约莫一刻钟后,原先睡在墙根的人渐渐开始苏醒,人群发出越来越清晰的声响。
华婉宁悄悄地打量着这些人,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老弱妇孺中混合着一些瘦弱的成年男子,想必都是附近流失失所的难民。
“时候差不多了。”忽然听见桑青野开口,她抬眸与他对视。
只见他面色铁青,深邃地目光望着远处的城门头。
卯时三刻。
锈迹斑斑的城门缓缓开启。
城门外,或躺或卧的难民纷纷挪动身体小心翼翼地往前靠近,他们的眼里充满了期待与恳求!
城内,一队守城的士兵铠甲加身,气宇轩昂地列队而出,领头的那位将士面对众人高喊一声:“流民退后!”
语落,只见众人的脚步一顿,蹒跚着不敢上前。
眉州郡相较周围几个城邦,确实算富庶,桑青野曾经来这里买过农具和铁器,城里头很热闹,食肆酒铺商贾林立,只是当年不曾见过流民。
“奉郡守之命,从今日起,凡无籍契在手之人,皆不得入城!”将士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他手中的兵器,反射出一道冰冷而刺目的光芒。
只听人群中散发出一阵哀嚎。
“大人,行行好吧,让我们入城吧!”
“求郡守大人开恩,让我们孤儿寡母入城吧,我儿快要饿死了。”
“将军!我是碧洲人,碧洲城败,我父母家人俱亡!求您让我入城吧!”
忽然见人群中冒出一位义愤填胸的男子,那人少了半条腿,倚着拐杖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叛军已经攻陷碧洲了!”
“叛军已经攻陷碧洲了!”
他的声音充满恐惧,惹得周围人一阵哗然,人群渐渐躁动不安起来。
“碧洲距离这里四百余里!”
“叛军接下来要攻打哪里?”
“该不会来眉州吧?”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守城的士兵齐齐看向那位义愤填膺的男子,那人住着拐杖企图越过人群往城内奔来,可没走几步,就重重地栽倒在地,又引发一阵骚动。
守城将士唯恐流民躁动,立即驱马前来镇压。
桑青野揽过华婉宁,趁着混乱在人群中绕行直至城门下。
华婉宁听见身后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地呼声,她下意识回首,却被身侧的桑青野紧紧桎梏:“别回头!”
他低声警告,她立即定住,不敢乱动。
“站住。”城下守卫的士兵将二人拦下:“可有户籍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