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今夕(一)
    她错愕的看向江淮直,脑子一时空白,没细想江淮直此时将和离书给她的意图。

    江淮直开口解释:“还是同之前所说的那般,此事背后牵扯甚广。想来你目前也猜到了,江都一案背后有汪兴贤的手笔。此番查案,凶险异常。”

    他看向宋时微手中的和离书:“若是不慎暴露,你便签下这和离书回到沈家。当作一切不知,将事情推到我身上。沈家之人都宠爱你,断然会护你周全。”

    宋时微仔细看着那封和离书,笔墨不似新写的那般乌黑发亮,想来是早早写下了。

    “什么时候写下的?”宋时微开口问。

    “你得知琴娘子重病那日。”

    乍然听到提及琴娘子,宋时微心中不自觉的有些伤感。但她又很快清醒,从伤怀中抽离。当初他写下和离书,想来是怕宋时微知晓他对宋弘和阳奉阴违之后,破坏他的计划,挡了他的路。所以写下和离书,想早早将她送走。

    但是这封和离书却在这个时候拿了出来,变成了江淮直留给她的一条退路。

    她有时候在心中都不禁感慨,江淮直这人当真是个赤忱之人。只可惜,生不逢时。

    宋时微问了这样一句话后便没再说话,手中拿着那和离书。片刻后,她忽然起身。走到一旁的灯前,烛火在她脸上摇曳,勾勒出她精致的五官。

    其实现在时辰尚早,还没到点灯的时候。只不过在江淮直来之前,宋时微正在看书,她喜欢坐在这院子里看书。她坐在树下看书,树枝挡住了大片日光。念春担心她看坏了眼睛,于是在旁边替她点了盏灯。

    宋时微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的那封和离书放入灯中的烛火之上,和离书很快被点燃。

    江淮直猛然站起,伸出手抢过宋时微手中被点燃的和离书。布帛制成的东西,很快就烧起来了。江淮直将和离书扔到地上,看向宋时微开口质问:“你这是作甚!”

    宋时微不以为然的看向地上那团火苗,等和离书被彻底烧得不成样子了,才将目光看向江淮直:“江淮直,我同你说过,这世间并非只有你一人心怀大义。你如此筹谋,是看不起我吗?”

    江淮直哑然,他当然不是这般想的。

    他只是,不想她像自己一样。

    宋时微目光沉沉:“我知晓你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江淮直,我也要告诉你。我之前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无论是查折棠案,还是那句你我都要清清白白的活着。”

    “一字一句,皆发自内腑。”

    江淮直沉默不语,宋时微也没再过多强调,只是换了话头:“这封和离书,等折棠案事毕,你再写给我吧。”

    说罢便又重新坐回了树下。

    江淮直沉沉地看了眼那和离书,火苗已经熄灭,地上只剩下一团灰烬。风一吹,连灰烬都飘散在空着。只有地面上那点烧过后残留的黑渍,证明那封和离书确确实实的存在。

    他收回思绪,回到椅子上坐下。他拿起刚刚宋时微递给他的那些证据,沉下心来细细查看。宋时微就静静坐在一旁,手里把玩着她的珠串。

    不知过了多久,江淮直才从那一堆书信中抬起头来:“你觉得这是秦晨同汪兴贤的往来书信?”

    宋时微点头:“对方很谨慎,未留下什么身份信息。但是我猜测是汪兴贤,毕竟如今朝中官职高于秦晨,且同昭仁长公主有过节的寥寥无几。”

    然后又想到了江淮直刚刚的语气,看样子他似乎并不觉得是这样。

    “你有别的想法?”

    江淮直沉默几秒后摇了摇头:“我的人查到了当时修建堤坝的工匠,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宋时微听到后并没觉得放松,反而心中愈发沉重。沉思之时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折棠案后,秦晨带来的所谓‘铁证’究竟是什么?”

    江淮直看向宋时微,两人对视:“是书信,昭仁长公主的亲笔书信。”

    听到这话,宋时微只觉脑袋嗡一声。心中有千万种疑惑,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淮直见状替她倒了杯茶,“那些书信里,有她贪污赈灾银,豢养私兵的书信。昭仁长公主字迹特殊,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宋时微当然知道,她有着一手和父皇一样的字迹。普天之下,还有谁敢模仿模仿使用呢?折棠案时,父皇已经去世。所以放眼整个大雍,写这一手字迹的,唯她一人。

    原来如此,所以仅仅只凭几封书信,便定了她的罪,所以朝中无人质疑。若非宋时微是本人,她估计也会被蒙骗。

    可是怎么会这样?

    宋时微比谁都清楚,她从未做过这些事。但是那些所谓的亲笔书信,又是从何而来?

    江淮直眼看着宋时微的脸色变得愈发沉重,眉头紧皱。手中不停地盘转珠串,牙齿又不自觉的咬起唇肉。

    江淮直将刚刚给她倒好的茶水递了过去,“先喝杯茶缓缓吧。”

    宋时微眉头依旧紧锁,但还是接过江淮直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喝了口茶,总算放过了那块唇肉。

    “那证据能让我看看吗?”

    江淮直摇了摇头:“那物证当着满朝文武验证过后,陛下说想给长公主留一份体面。于是将证物便收走,并下旨当时看过的官员不准泄露。若是查出,满门抄斩。所以就连我,也从未看过。”

    聊到这宋时微也明白了,折棠案陷入了瓶颈。目前的出路,就是等江淮直查的那个修筑堤坝的工匠,看看他手中是否会有关于折棠案的消息。

    其实江淮直现在脑子也乱得很,所有的事情堆积一下涌入脑海之中,让他有些应接不暇。江都一案陷入瓶颈,变法又接踵而至。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然后错愕的看向对方。透过宋时微的眼神,江淮直忽地笑了:“感觉我们会说同一件事。”

    宋时微也笑了:“那就去做吧,有把握吗?”

    江淮直没回答,他不喜欢做没把握的承诺,只说:“定全力以赴。”

    宋时微知晓阻碍变法定是困难重重,她目前的身份,于朝堂之上帮不了他什么。只好宽慰道:“尽力就好。”

    两人达成了共识,一个在折棠案和解决变法之间的优先抉择。

    宋时微抬眼看了向远处的天空,夕阳西下,时辰已经不早了。

    “一起用饭?”

    江淮直点了点头。

    两人还是想之前那般在院中用了晚膳,晚膳后江淮直便回了文思居。他现下很忙,临走的时候陈息来报,说顾相跪了半个时辰后,陛下独留顾相进了宣和殿,其它官员依旧在门口跪着。

    宋时微坐立难安,心中实在忧心老师。可是此时无论是她还是江淮直,都不能同老师接近。宋弘和屏退了所有人,独留他们两个在里面。江淮直知道宋时微心系此事,于是派陈息和她说了一声。

    原本宋时微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冷静思考,听完陈息说的后,依旧是没有方向。她开口询问:“江淮直在做什么?”

    “大人正在查案卷。”

    宋时微脑海中闪过一丝光亮,一下就领悟了江淮直的意图,连忙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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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

    宋时微来到文思居,江淮直正低头沉浸在案卷之中。听见声响也没抬头,还以为是陈息回来了。

    “给我倒杯茶吧。”

    直到茶杯递到自己面前,江淮直抬手去接。才发现那双手纤细白嫩,绝非男子的手。他这才抬眼看去,看见宋时微惊讶了两秒。然后接过茶杯道了句:“多谢。”

    宋时微看向这满桌的书卷,开口问:“可看到什么?”

    江淮直喝了口茶,然后从这一堆案卷中拿出一个递给宋时微:“若是陛下想从案件上做文章的话,应该就是此案。”

    宋时微接过案卷,打开一看:“太常寺协律郎刘植夫人杀夫案?”

    “嗯,你知道?”

    宋时微点头,一边看着案卷一边回答:“略有耳闻。”

    前段时间太常寺协律郎刘植的夫人吴氏来大理寺自首,说自己杀害了丈夫刘植。只不过刘植官位不大,且吴氏自首证据确凿,外加当时秦晨一案尚在审讯。以至于这桩案件就没有多少人在意,现下早已结案,吴氏被判了十五年的牢狱。

    宋时微仔细查看着这封案卷:“依雍律,夫妻双方若是男方于婚姻有过错在先,女子有权和离。且可依照男方过错,酌情要求补偿。”

    江淮直道:“这条律令,老师是两位参与者之一。”

    另一位,是她……

    宋时微目光在案卷上停了一秒,然后才继续往下看去。

    “刘植性格暴躁,时常殴打吴氏,吴氏提出和离也是情理之中。可偏偏刘植的妹妹入了宫,也算是有几分宠爱。刘植不答应,于是吴氏和离未成,且受到了刘植更严重的殴打。在一次冲突中,吴氏失手杀掉了刘植。”

    看完案卷,宋时微心下也明了了。

    其实当初设下此条律法时,其实困难重多。宋时微作为修撰律法中唯一一个女子,自然是更偏向于女子看法,这也是父皇要她参与进来的其中一个原因。父皇希望雍律是平等的,它能平等的造福每一个百姓,无论男女老少。

    当时大雍还不似现在这般,那时的律法女子无权和离。哪怕是主动提出分开,男方也同意,也只能由男方写休书。

    宋时微编写此法,是偶然一次微服出宫,遇到了一位女子。那女子家境优渥,自身也是才貌双全。却在成婚后,夫君宠妾灭妻,那女子在府中受尽苦楚。而她夫君却这么也不肯写下和离书,于是女子便想不开,最终上吊自杀。

    宋时微和那女子说过几句话,哪怕只是几句话,也能看出她谈吐不凡,她很喜欢那位女子。在得知她上吊后,她深知这样的人还有许多许多。于是她回宫后编写此法,她想救救那些女子。

    这条律法设立初始,遭众多官员反对,是父皇力保才留下的。为了不让宋时微收到诟病,老师还同她一起担了这署名的担子。如今她已然“身死”,要是想从中作梗,自然是只能老师一人担下。

    思及顾相,宋时微捏住案卷的手指不自觉的捏紧,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顾景是个很好的老师,宋时微从小便在他身后受他教导。他教宋时微君子礼法,也教她民间道理。顾景不似一般的老师那般严苛,她会带着宋时微去民间和百姓玩乐,也能会带着她同其它官员聊国家大事。

    诚然,宋时微却不是个好学生。她不服管教,做事总有自己的想法,从前便让老师操很多的心。后来折棠案发生后,顾景又因为她遭了很多污名。哪怕是现在,他都在因为她无辜受累。

    她想起当初在宣和殿初遇老师,不知老师如今可后悔收她这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