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有谋
    随着暑气升腾,日子渐渐变长,屋舍里也闷热得很。路旁的树荫成为行人纳凉的好去处,有时人们也去游湖,水岸凉风习习,十分怡人。

    江南多雨,此时恰逢五六月梅雨时节,梅子成熟的同时,屋檐的雨也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

    陆琅坐在亭子里饮酒,玩赏着一池的荷花。梅子酒在白玉杯里荡漾,一抹玫红,似女子两颊上的胭脂,散发着诱人的颜色。

    一小厮走来,将一箭袋奉于苏隐。苏隐接过这三支箭矢,红漆箭身,白色箭翎,她猜想箭头一定很锋利。

    这一切都在陆琅的视野之中,梅子酒令他有些醉了,头昏昏的。这是塔娜的箭,他一眼便认出了。

    “公子,王家送箭来了“,苏隐将箭袋奉上。

    陆琅放下酒杯,从藤椅上坐起,接过箭袋的那一刻,他有些迟疑。愣愣的盯着青锦纹鱼袋,等摸到它时,一些零碎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拼凑,组成的一幅幅画面。

    塔娜红色的裙摆在风中飞舞,上面缀了一行彩色的珠子。她说,她不喜欢晋中的发饰。于是她将束发散开,编成几股小辫子,上面系着青绿的细绳。

    阳光下,她笑得肆意,露出整齐的牙齿。恍惚间,她在说,“走呀,再试一次!“

    陆琅打开箭袋,抽出一根箭矢,细而结实,箭头棱角处闪过银光。他抚摸着箭矢,细看,端详,从箭翎下发现“塔娜“二字。

    他的心猛得一抽搐,一滴泪水落在了手上。刺痛的感觉很快消失,剩下的便是隐隐作痛,像得了风湿骨病的人在煎熬的度过每一个雨夜。

    苏隐大概是明白了。陆公子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所以他会珍惜此人的一切。比起失去,更可怕的是记得。

    王家的箭送来了,按不成文的规定,她也该走了。

    陆琅很守信,在收到箭矢的第二天,他的侍女完好无缺的送到了王家,一同前去的还有砚台和一封信。

    苏隐不知道书信的内容,她猜想,大抵是一些赞誉之词,是故主的恩情所在。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封信,邺公子会善待她。

    但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苏隐走进王家,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从侍卫到小厮,嬷嬷到婢女,他们都面无表情,不相言语,不问过往。

    王家的府邸很大,她从外府到内院走了半个时辰。以前她家的山在府外,可这里的山在府内。

    她是见过大场面的,对此等景象虽感到诧异,但也不从面上表现出来。只是跟在嬷嬷的后面,一步步地走着。

    外来的下人不能进入内院,但这是陆家送给邺公子的,自然不能同等视之。嬷嬷将她带到一个侧门前,与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门内的男子打量了苏隐一番,点点头,接过嬷嬷手中的木牌。

    这一幕似曾相识。苏隐抬头,见门头上雕着鱼戏莲,莲花鎏金,莲心是一块玉。她的目光落在男子脸上,一个年轻的小哥,手脚虽利索,但眼里却有一丝慵懒。

    小哥摆手,嬷嬷退了下去。苏隐后退一步,朝嬷嬷行了个礼,接着跟小哥进了院内。

    “书房不能进,卧房不能进,厅堂不能进“,走在前面的小哥一五一十地说。

    “知道了“,苏隐答道。院内花草丛生,树木遮住了屋檐,左右的高墙挡住了半壁天空,一只鸟从空中掠过。她知道,这里是出不去了。

    小哥停下脚步,他指着一个院子说,“你住这儿。“

    苏隐朝院子看了两眼,一个杂草丛生的四方小院,耳室的窗子掉了半个,院中的石桌上布满了青苔,好在正房外表完整。

    “这儿?“,虽是个残破之地,但占地面积已超过下人的规格了。

    小哥得意地笑了笑,他漫不经心地说,“没错,没别

    的住处了,公子说此处清幽,好去去姑娘心中的邪念。“

    邪念?苏隐皱眉。她能有什么邪念,不过是受人之命拿了他的砚台,不过是自救不敢多言。

    “喏,你也看见了,院子草多,你就负责除草吧?“,小哥抱着双臂,用下巴指了指杂草。

    “知道了“,苏隐点头。院子荒凉,晚风一吹,让人一瑟缩。

    小哥走后,苏隐环顾四周,打开房门看了看,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里的器具都蒙上了灰尘,墙角还有蜘蛛在勤奋的织网。

    她猜想,这屋子自被王家占用起就没有打扫过,或者说,没有在意过。世族圈占土地的爱好只增不减。

    耳房里堆了几卷书简,以前或许是个书房。说来也怪,这里除了书简,还能发现农具。或许值钱的东西被抢完了,只剩下无用的书和自卫的农具了。

    苏隐摸索到了净房,从里面借了除草、擦洗的器具,趁着日暮时分赶紧清扫住处。

    净房的人也不曾为难她,将她借出的东西登记在册后便放她出去。这点使她意外,按说新人到府,得先训导,再派活,后服帖,他们却寡言少语,一副自便模样。

    苏隐顾不得思虑太多,她卷起袖子开始收拾房间。这才是真正的劳作,以前在苏院,在陆家,她没怎么干过粗活。以至于才擦了一个床就累地满头大汗。

    眼看夜幕降临,她不得不加快手中的动作。窗外的日光渐渐暗了下来,夺取最后一片光影,屋里陷入黑暗中。

    她靠在床边歇息,手中的抹布落在地上。衣领贴在脖子上,袖口湿漉漉的。苏隐很想沐浴,然后躺在床上睡觉。

    就这样想着,念着,她进入了梦乡。等第二天睁开眼睛,她才发现自己睡在了地上。

    苏隐起身捏了捏后颈,捶了捶腰,缓和了浑身的僵硬。她走到门外,仍是一片杂草的荒凉。

    净房的主事是一个中年男子,为人小心谨慎,尽职尽责。他给苏隐划分了洒扫范围,两条路,一个花园。每日辰时开始,到晚上申时结束,道路两旁不留枝叶,花园亭子不留灰尘。

    面对管事的安排,苏隐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心酸应许。她不禁想到了在陆府的时光,那是何等清闲。想到这里,她真想给自己一耳光,怎么竟然怀恋做奴才的时光!

    住了几日,苏隐发现这的下人并非如表面那般冷酷。在用膳间,她偶尔听到她们在窃谈。再加上苏隐平日的观察,她发现自己干的活是旁人的数倍。

    为此,她向其中的一个看着有点愚笨的女婢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女婢有些口吃,因而少有人与她往来,所以面对苏隐的疑问,她爽快的回答了。

    “是…是邺公子“,女婢悄声道。她环顾四周,见附近无人,遂走到苏隐身侧,“她她们说的,你得罪…罪了邺公子。“

    苏隐语塞,她记得陆琅说王邺喜欢自己,且不说真与假,但凭王家在朝中的地位,其人也不必如此小肚鸡肠吧?

    “我不曾见过邺公子,不知何处开罪于他?“,苏隐谎称道。她觉得此事有鬼,王邺不是个能把婢女放在心上,还给她穿小鞋的人。

    女婢想了想,见四周无人,她小声说,“拙功说…说公子看了信,很不不高兴。“

    信,果然信出了问题。没想到都离开了陆府,还要受他连累。苏隐想知道信上是什么内容,以便拆招。

    “连枝,你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吗?“,苏隐小心问道。她装出一脸的无辜,睁着真挚的眼睛望着对方,仿佛对方有通天的本领。

    连枝摇摇头。除非有说话的必要,否则她都不会开口。

    苏隐没有再问下去。她回到自己的小院,继续打扫、拔草。期间,连枝也来帮过她的忙,苏隐看得出来

    ,她被众人孤立了,只因为结巴。

    从连枝的口中得知,她是管家的亲戚,这才能在王家做事,否则早就回乡嫁人了。

    连枝还说,王家的规矩很严苛,无论上下,只要犯了规矩便要处罚,就连王大公子,老爷也是要责罚的,吓得大公子立了别府。

    因为连枝是管家的亲戚,所以旁人虽不喜她,但也不敢为难她。而且她知道很多事,在内院中也颇有权柄。

    “苏…苏隐,给你的“,连枝从袖中掏出一包东西。

    苏隐接过一看,这是城中的糕点。

    “多谢“,苏隐笑道。数日的相处让苏隐对这个口吃女婢有了好感。

    连枝不是个主动的人,她的沉默是保护色,可一旦冲破防线,她将是苏隐在这儿的唯一朋友,一个联系外界,谋求生存的渠道。

    郁金堂内。

    拙功靠着柱子打瞌睡,夏夜里蚊子多,搅扰地他睡不安稳。

    王邺在看历朝有关税法的书,秦律虽为严苛,但赋税却条理清晰,百无遗漏。里正、郡县、州,从上到下安稳不乱。自汉以来,特别是分封诸王,造成了各地不一,税率混乱。

    他摇摇头,税法还是统一为好,免得各地官员从中牟利。

    “拙功,奉茶”,他感到口干。叫了一声却没有人回应,他抬头一看,发现拙功正睡得香甜。

    “拙功,月钱减半”,他将书简往桌子上一扔,发出一阵响声。

    听到“月钱”二字,拙功两眼一睁,从柱子上弹起。在睡梦中,他听到有人要喝茶,“啪”的一声,他把桌子一拍,瞪眼道,“自己倒去!”

    可梦终究是梦,拙功讪笑道,“好嘞,公子稍等!”,他端着茶壶出去了。试着茶壶的重量,里面还有半壶茶,但邺公子不喝冷茶,真是麻烦!

    出于报复心理,他真想寻一个人来治治邺公子的性子,不仅挑剔,还爱幻想。想到这里,拙功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这二十年来没见着公子对谁生恶,但陆家送来的婢女不一样,公子很不喜欢她。

    拙功在心里暗笑,他为王邺沏了茶,恭顺地站在一侧。在公子喝茶之际,他故意问道,“公子,毕竟是陆家送来的人,这样折磨合适吗?”

    王邺被茶水烫了嘴。一提到苏隐,他心里就毛躁,遂将此怪罪到拙功身上,“你想烫死我吗?”,他放下茶盏,气闷道。

    “拙功知错了,公子我见咱郁金堂十分冷清,不若将她叫来使唤,也能随时有个热茶”,拙功讪笑道。

    提到此事,王邺想到了那封信。一个朱色密函,里面写了一行字——东墙之女,仪慕君子,行有大德,成人之好。

    他原以为这是陆琅的把戏,但思前想后,从松下诗会的偷砚,到彩楼巷的强辩,再到溧山上的滞留。他猜想,此女如陆琅所言——倾慕自己。

    正常的思慕可以理解,但耍心机,给他下套子,这接近疯癫的感情就令人生畏了,甚至惹人反感。

    “此人心术不正,不能留在这儿”,王邺看了一眼拙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难道这个贪财鬼收了她的贿赂?

    拙功双手一摊,露出空荡荡的袖子,以表示自己的清白。“既然如此,不若打发了她,省得麻烦。”他使出了激将法。

    王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先留着。”

    拙功下定决心要把她弄进郁金堂,这邺公子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琢磨,既然困难不能逃避,那只好转移了。

    他本以为与邺公子一同长大的蓉姑娘会约束他,结果那姑娘自做了公子的妾室,不是整日端坐在后院里,就是陪老夫人念佛。

    怡园。

    苏隐将院子收拾出来后,开始擦拭门户。

    院门有块匾,左

    右爬满了滕蔓,她站在凳子上用扫帚扒开滕蔓,绿藤密集,她扔了扫把,从腰间拔出匕首,将其隔断,裂开的匾上面刻着“怡园”二字。

    匾额上字迹工整,颇有汉魏风采。苏隐看了一阵,余光瞥见一个白影闪过,她扭头一看,惊得险些摔下去。

    又是他,沈黎人像鬼魂一般纠缠着她。

    苏隐环顾四周,见此处无人,她才放心跟了过去。她握紧了匕首,缓步前行,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警醒。

    白衣男子从柱子后闪出,他脸上没有表情。看到苏隐后,他眼里稍微有些神采,“我把姓刘的杀了。”他像是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声音波澜不惊。

    苏隐没有反应过来,他杀了刘氏?是的,在溧山上,他说过他会帮自己解决刘氏。

    “你,谁?”,苏隐言语不清,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杀了益州刘氏,他们不会有心思去江北了。”白衣男子重申道。

    苏隐打量着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打伤了勾玉,伤了角儿。他是沈黎幸存者,是东岭旧识。

    “你认为,你帮了我?”,苏隐质问道,握匕首的手忍不住颤抖。

    白衣男子闻言,抬眼盯着她,一言不发。

    “你这么厉害,自己去杀呀,去杀了严氏,杀了他全家,为什么…要为难我呢?”,苏隐低吼道。她有些失控了。

    白衣男子淡淡地说,“不能用刀,不能见血,不能亲手。”他转过身去,朝石凳走去,见上面有积水,索性抱臂坐在石桌上。

    苏隐听得云里雾里,她也无暇思虑他的事。刘氏死了,暂时不会有人追杀苏澹,严氏的人还不能确定。所以,二人有共同的敌人。

    这种推测正确的前提是他没有说假话。苏隐隔着一尺的距离,“凭什么让我信你,除非你找出苏澹被追杀的证据!”

    白衣男子皱了皱眉,他应许道,“好,一月之内我让你见到证据,同时,我要严家散尽家财。”

    好歹毒的心,苏隐憎恶的看了他一眼。与此人同流合污,真是令人不齿。

    白衣男子没有理会她,一阵风吹过,他飞身上了屋檐,离开了王家。

    石桌上留着一根细长的银簪,这是苏隐遗落在溧山破屋中的,她行刺未遂。

    苏隐捡起簪子,恶狠狠地划在石桌上,银簪与石头相磨,闪出白亮的火星。受制于人,为什么总是受制于人?她不甘心。

    夜晚,苏隐坐在案前,望着破旧的屏风,上面被烧了一个窟窿,像一张大嘴似的在嚎叫。

    烛灯很快燃尽,屋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正如她的人生一般。

    翌日,苏隐像往常一样清扫着园子、道路,忙忙碌碌,也如往常一样向连枝打探消息,不同的是,她多问了一嘴邺公子的事情。

    陆琅说,邺公子看上自己了。可入了王家,不见入内院侍候,偏偏贬到这净院做洒扫。难道这是——欲拒还迎?

    连枝说,邺公子是王家二公子,上面有个长姐做了皇妃,已经故去了,下面有个小妹,因顽疾不常出门。

    她还说,邺公子尚未娶妻,现府中只有一个妾室,名叫芙蓉,众人称她为蓉夫人。

    “邺公子待她好吗?”,苏隐漫不经心地问。她听闻王大公子流连酒肆,让妻子独守空房,以至于膝下无子。王氏人丁单薄,这血缘之任恐怕要落在邺公子身上了。

    连枝点点头,“相敬…敬如宾。”

    相敬如宾,一个寡淡无味的词。苏隐走到水池边,借着水光观察自己。她不自觉地摸了摸额角,叹了一口气。三十六计里的美人计对她关上了门。

    一日,引她入内院的年轻小哥来了,他打量着怡园,没想到这荒废的园子收拾出来了竟也这般雅致。

    轩窗前摆着瓷片插花,石桌上放着茶壶和茶盏,供人小坐纳凉。院里无熏香,只有东风送来的淡淡荷花香。这与郁金堂颇为相似,暑夏时节,邺公子也是不喜欢熏香的。

    拙功绕了一圈,郁金堂需要一个心思细致的婢女。他记得,上一个心细如发的女子还是蓉夫人,只不过她现在身份不一样了,端庄了起来。

    拙功沉思半晌,他灵机一动,可以借蓉夫人的手将此女送进郁金堂。想必邺公子是不会驳了她的面子。可是,兜了这这么大的圈子,他是图什么呢?

    拙功一拍腿,对了,图清闲,图银子钱呗!

    苏隐归来时,见怡园有个人影,走近一看,原来是那位接她的小哥,连枝说他叫拙功,是邺公子的近身侍从。

    “拙管事,有何吩咐?“,苏隐客气道,她躬身行了礼。

    拙功抬手,做了一个“打住“的姿势,他清了清嗓子,背着手,在院内散步,“我瞧你干活利索,有意把你调到邺公子身侧,你怎么想的?“

    苏隐听了心里一动,如此好事怎会白白的落到她身上,她眼里略带疑惑,“邺公子的意思?“

    “自然…不是,你要知道,王家人多,想进郁金堂的人又何其多“,拙功瞟了她一眼,继续说,“但你是陆家送来的,自然也不能亏待,我可以让你进去,你愿不愿?“

    苏隐略做思忖,郁金堂,邺公子,苏澹,严氏等字眼在脑海中闪过。她挤出一丝笑,“自然愿意,多谢拙管事!“

    拙功停在她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头,用眼神暗示她。

    苏隐会意,但她没有多余的银钱,枕头下压着一包铜钱是用来买药的,她手磨破了皮。

    拙功眼睛逐渐眯了起来,他放下手指,握成拳头,“写个字据,等你攒够了钱再拿来,连本带息“,他又伸出三个手指。

    他想到了自己在洛城中的宅院,可惜被战火给烧毁了,如今到了建康城,他不得不又干起了老本行。

    以前,院里由他做主,邺公子也不挑,但随着邺公子年岁渐长,他竟有了主意,体胖的不要,皮黑的不要,脸上有麻子的不要,不识字的不要……总之,留在郁金堂里的都好似闺秀般的美人。

    挑剔的邺公子亲手断了他的财路,一时间他的生意一落千丈,拙功感到难过。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芙蓉姑娘成为了邺公子妾室,要知道,聂芙蓉也是家生子,父亲不过是给王家算账的。如今,她发达了,惹来一众人的艳羡,拙功趁机又捞了一笔。

    “好“,苏隐点头。既然机会就在眼前,那自己何不抓住?那邺公子既然是王家子孙,自然颇有权势,加上此人鲁莽冲动,看着不是个聪明人,想必略施小计便能将其拿捏。

    苏隐送走拙功后,一直站在园中。晚风吹过她的衣袖,衣带翩翩。她走到石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冷茶入腹,好不痛快。

    三日后,她如愿以偿的进了郁金堂。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刻在匾额上,这是族内书法大家的字,听说价值千金。

    郁金堂有屋舍百间,一山半边湖,楼阁十余座。其中,邺公子住在正院“郁金堂“,蓉夫人住在一侧的“芙蓉阁“,此外还有“息风园“、“观雪楼“之类的。

    因邺公子住在郁金堂,所以府内人将其作为邺公子的宅邸代称。

    苏隐见此处与别处不同,没有夸张的金银饰品,没有花红柳绿的草木,只有一座座样式精美的楼阁,朱色楼台,沉绿檐顶,上面似乎有梵语做装饰。

    风一吹,屋檐下的铜铃发出“叮咚——“的声音。

    听闻蓉夫人礼佛,这或许就是出自她的手笔。她能从微小的侍女变成王家侍妾,想必是有些手段的。苏隐在心中冷笑。

    一素衣女子迎面走来,她鬓发低垂,眉眼轻

    柔,湖蓝的衣裙在清风中宛若一层层碧浪。身侧的侍女也如她一般静雅,给人一种亲切慈悲的感觉。

    “见过蓉夫人“,苏隐俯身行礼道。这样慈悲的神色,王府中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女子亲自扶她起身,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是个美人。“

    苏隐听后本能的往后退一步,摸了摸额头上的青印。她是在讽刺自己吗?

    “妹妹,众生有万般模样,每一种都是上天的恩赐,父母的恩赐,既然是恩,就应该用爱去回报它,所谓爱悦,便是从自己开始的“,女子亲和地牵起她的手,又将手抬到苏隐眉前,柔声道,“你摸,你生的多美,那块青印是佛祖的赠与,它帮你赶走那些只图皮色的坏人,你是不是该感谢佛祖。“

    苏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美与解释,她吃惊中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认同。如果女子再多说两句,她便可能皈依佛门了。

    女子轻轻放下她的手,点头微笑,从苏隐身侧走过。苏隐摸了摸额头,转身目送她离去的背影,湖蓝的背影好似镀上了佛光,让她灰暗狭隘的心无处可逃。苏隐为此前的揣测感到惭愧。

    当她还沉溺与蓉夫人的温柔时,腿已经把她带到郁金堂。

    拙功说,她只需要站在门边,满足屋里主人的一切要求便好。

    第一天,是站岗的一天。因为屋里主人只呼拙功,不喊苏隐。

    第二天,是隐身的一天。因为屋里主人当做没看见她。

    第三天,是哑巴的一天。因为屋里主人虽看见她了,但从不和她说话。

    第四天,他们终于说上了第一句话。

    “换茶—“

    “喏—“

    “洗笔—“

    “喏—“

    “邺公子是在找《秦律》吗?它在书壁的第三行第二个格,您左手边。“苏隐问道。这几日她发现邺公子很喜欢汉以前的书简,特别是有关钱税的。

    她走了一下神,陆公子她的故主喜欢什么书?对了,他不喜欢书。

    “你识字?“,王邺问道。

    “认得些“,他怕是不知道自己在陆府读书简之事,也算是惊得府中一时的风云。苏隐点头。

    “念过书?“,王邺又问。

    “请教过先生“,苏隐回答。以前,苏老为给苏家子女启蒙,花重金请了蜀郡的一个名士做试讲,名士就是名士,虽折腰但常醉酒不往,无奈之下,苏老又从益州城里挑了几个饱学之士。

    王邺没有再往下问。苏隐也没有再多言。第四天就这样在沉默中度过。

    第五天的时候,苏隐初见到洛中第一才子,建康的风流人物——王启。他的名声一度传到了蜀郡,为名士所效仿。

    如,白衣本是庶民之衣,但王启一穿,蜀郡白锦增加数倍。五石散于身体不益,但王启服之,众人也不忌讳了。

    正当苏隐端着案板出门之际,一个身着云白衣衫的男子走了进来。袖外的一层纱薄如蝉翼,腰间挂着一块青白相间的玉佩。

    他没有束发,只用一根竹簪别住头发,左鬓故意染白了一缕发丝,好似一个隐逸的世外高人。可眉宇间的尊贵之气昭示着他不是山林野老,而是尚隐的世家。

    苏隐侧身往后退,给他让出一条路。他目不斜视,步履轻快地进了郁金堂。

    不久,苏隐端着茶点走了进去,她隔着屏风看向二人。王启在和邺公子谈话,他们说的是风气、文气之类的东西。

    苏隐绕过屏风,伏身将茶点摆在他们案前。偶然听到他们谈到陆家,说陆家姻亲刘氏被刺杀了。世家被刺,不算是个小事。

    接着,他们又谈到了诗文与政治的关系。

    “周山虞?“,王启从未听过此人。

    “

    驸马的族人,上次松下诗会的魁首,是个诗狂,他若主事,必也诗赋为先。“王邺答道。

    王启笑道,“原来‘四马同归’这第四马就是他。“

    “驸马似乎要压着敬王,但敬王貌似无意争权,他带了一个中书阁的小官去了溧县。“这是王邺近日的见闻,他和父亲一样,比较关注谁主政局,但不同的是,父亲更想主政。

    王启拿起一块茶糕吃了起来,眉头一皱,放下只咬了一口的茶糕。一旁的小厮见状,连忙将案上帕子、清水、痰盂端到他身侧。

    王启擦了手,漱了口,这才说道,“敬王是一只雪狐,在雪林深藏,伺机而动。“

    “雪狐善于伪装,是驸马太着急了“,王邺并不了解敬王,换句话说,他该了解一下了。

    王启看了看屋子的布局,只看见一个侍女站在屏风一侧,而那个叫“拙功“的蛮小子不知道躲哪去了。

    “子渺还是喜欢素静,不像王兄那般爱热闹。“王启笑道。话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兄长了,也有一阵子没挨骂了。

    王邺笑而不语。

    二人茶话过后,王启便要离开,王邺命人备了酒席,劝留他吃酒赏荷。王启应许,二人往“映月楼“走去。

    日渐西落,送走王启后,王邺已有五分醉意。他这个叔叔太能饮酒,简直千杯不醉。

    王邺昏沉地睡在榻上,苏隐送了一碗醒酒汤,但见他已睡去,自觉不便打扰,将醒酒汤撤了下去。

    时至夜半,王邺醒了,他感到一阵恶心,遂起身去找痰盂,找了一圈不见痰盂,紧捂嘴巴往外走,在门边吐了一地。

    酒食的酸臭味充斥着口鼻,王邺感到恶心至极。

    一个水青色的帕子出现在眼前,王邺抬眼一看,原是苏隐,今日是她值夜吗?

    “多谢“,王邺接过帕子擦了嘴角,难为情地站起身来。呕吐失礼,还让人瞧见,真是不雅。

    见他身形不稳,苏隐将他扶到桌案前,端来一盆清水,让他净手。又将清热解毒的绿豆百合汤端了上来。

    今日本不是她值夜,但白日里她见二人饮酒甚乐,而邺公子似乎不胜酒力,思忖片刻,她决定替其他侍女来值夜,只有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才会打消疑虑,增进关系。

    王邺漱口净手后,喝了一口绿豆汤,甜淡适中,还有淡淡的清香。

    “很好“,呕吐之后腹中空无一物,喝了一口绿豆汤后觉得舒畅至极。

    苏隐笑了,看来今夜没有白费。

    “上次你说怡园太远,不若让拙功给你搬到内院“,王邺又喝了一勺。

    “多谢邺公子“,苏隐俯身行礼道。

    夜半时分,屋舍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铜铃声,“叮咚——叮当——“。郁金堂的烛光燃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