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不放心许巽一人随官溧县,于是他带了几件防身的暗器和疗伤的草药,准备一路跟随。
丝丝本想跟随,但许巽说府中无人,丝丝留在府中让他更安心。丝丝闻言,也不好争辩了。她留府还有一个事宜,那便是监督府邸的修缮,许府要扩建了。
虽然她没有得到许公子的青睐,但得到了他的信任,也不是一无所获。扩建府邸原是为了迎娶顾小姐,想来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许巽临走前将府邸的样式、布局,以及适宜种植的花草都一一做了交代。从顾府那里得知,顾小姐喜欢木樨与绿兰,按两家订的时辰,他们将于九月成婚,那时正是木樨浮香,兰花吐蕊的时刻。
去溧县的路上,他并没有见到敬王。到溧县后,他带着敬王给的令牌与溧县县丞做了交接。县丞是个老先生,年近六十,白须黄皮,精神矍铄。
戴天乐见了令牌,笑问,“敢问敬王安好?“
许巽面露难色,“不瞒你说,许某还未曾见到敬王。“
戴天乐核对之后,将令牌还给许巽。虽只说了几句话,但他已经猜出几分意思。眼前的这个年轻侍郎与敬王并不熟识,而敬王派陌客前来,不是真正的治水。敬王来溧县恐怕是出于陛下的压力。
“溧县安危就系于许侍郎了“,戴天乐引许巽入席。既然敬王不真心治水,那么就只能靠眼前的这个人了。不管怎么样,溧县安详,才能让建康有面子。
许巽拱手道,“县丞抬举了。“
筵席过后,戴天乐将溧县的县志交于许巽,又举荐了几个得力之人。
在溧县治水第十日,许巽见到了敬王。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夜晚,明月高悬,晚风拂面。
听说敬王光临溧县,戴天乐在府邸严阵以待。但小厮报信传来,说敬王直接去了县衙。戴天乐来不及揣测,立马换了官服往县衙赶。
当夜,一个身着玄锦螭纹袍的男子进了县衙,他没有带府兵,只有一个带刀侍卫跟在身后。
当时许巽正与工丞司的荀琮、御史台的沈梦,以及溧县的戴勤商量翌日挖汛道之事。
“诸位大人,小人有事禀告!“,一小厮匆忙地敲门喊道。
门开了,小厮满头大汗地说,“县衙来了两个男子,皆是器宇不凡,戴县城穿了官服正在赶去,不知是谁到访!“
众人面面相觑。
“敬王?“,沈梦说道,他看了看荀琮。
荀琮一脸疑惑,他问许巽,“敬王?“
许巽摇摇头,他又没见过敬王,“去看看?“
小厮见众人不慌不忙的样子,连忙补充,“不远,就在长史府邸的前面。“
戴勤从惊讶中缓过神来,他作揖道,“对,离下官住所不远!“。他的府邸第一次来这么多官,还是陛下近臣,可不,连敬王也来了!
“戴长史,那不便叨扰了,多谢长史待茶“,许巽起身作揖道。
“夜色尚浅,戴长史与我等一同前往吧?“沈梦抛出橄榄枝。
戴勤闻言连忙起身,拱手道,“愿为诸君引路!“
县衙府内。
一行人前脚刚到,戴天乐扶正了官帽匆匆下了马车。
官道两旁点了灯,正堂除了灯盏,还特意点了灯笼,县衙内灯火通明。
许巽等人在门外等候,敬王先宣了戴县丞觐见。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不见戴老出来,门里隐隐传来一问一答的对话声。
终于,门开了。一个穿着玄袍带冠的男子坐在堂上。虽是简朴,但衣领、袖口繁复的金纹昭示着不凡的身份。他身侧站这个灰衣侍卫,侍卫一脸冷漠。
戴天乐坐在右上首席,脸上看不出来是忧是乐。
“拜见敬王殿下!“
,众人行跪拜礼。
“平身“,司马睿抬手示意。
众人按着官阶做了各自的席位。沈梦坐在戴天乐对面,两侧依次是荀琮、许巽,最后是戴勤。
“本王今日亲自去了溧水河道,工匠正在测量绘图,想必诸位已有了主意。”一个安和而威严的声音在堂内响起,司马睿正襟危坐。
众人屏住呼吸,眼神紧锁在眼眶中不敢乱瞟,他们都在思忖该如何作答,又该何人述职。
戴天乐作为东道主而年岁又长,按说该他回答,但他职位不高,又非治河的主要人物,所以他没有开口。
沈梦职位最高,但也只是御史派来的辅助人物,他思忖自己不能抢在戴县丞前面。
荀琮则直接看向了许巽,他是凭二人在溧山修桥的交情请愿前来的,本就不是正当任职,更没有述职的资格了。
许巽见众人都不说话,他用余光扫了敬王一眼,见敬王面无表情,端坐在什么等人回话。他正犹豫要不要开口,但前几位都没有说话,自己又何德何能呢?
“怎么?本王听不得吗?”,司马睿反问道。
戴乐天忽然起身,他吓得胡子都在颤抖,“不敢不敢,只是天气恶劣,工程稍慢,恐殿下怪罪”,他一面作揖,一面抽出右手指向许巽,“许侍郎,工程如何了赶紧禀告殿下呀?”
许巽见风头指向这边,他起身作揖,“禀殿下,现河道已清,测量后将以石块黏土垒之,石间生隙,以减少汛水冲击。主河道太窄,预计扩宽三尺,增一支流向北,引入瓜州。”
“垒石能减少冲击吗?”,司马睿问道。
“臣等已测验,石隙可藏水,石墙后有暗道,其水可随暗道流之”,许巽解释道。
司马睿点点头,他笑道,“好,不愧是顾中令力荐的人!”
“沈大人,溧县百姓如何安置的?”,司马睿问道。
沈梦没想到敬王会问他,于是连忙起身道,“回禀敬王,按照旧例,从司库调取的钱粮需要全部下发,但微臣以为,分三次更为稳妥,首次救急,中次补充,末次增益,一使百姓不存绝望,二来可免生惰意。”
司马睿思忖片刻,他问戴天乐溧县受灾人口,又问了如何安置。戴乐天押对了题,一五一十,详细禀明。
司马睿雨露均沾,在场每个位都问了话。直到获得自己满意的答案为止,他才松了口。
“溧县有诸位是幸事,晋有诸位,亦是如此!”,司马睿拍案,他严肃的面容绽出一丝笑意,双眸闪着奇异的光。
众人起身,朝他说了些谦卑恭敬之语。
今夜的述职透露出一个讯号。敬王夜中来访,说明他实在无暇顾及溧县之事。从侧面推出,建康和边境,其中有一个出了差错。
当夜,戴天乐修书一封送往边境。朝中局势他大抵清楚,除了驸马气焰日益鼎盛之外,并无可疑之处。可这边境,天高皇帝远,真相恐怕只在少数人手中。
三日后,一只灰颈飞雁教人射了下来,雁足绑着短小的竹节。竹节快马加鞭的送到了戴府。
戴天乐看完了竹节里的密信,他的眉毛拧成一团,枯藤似的手微微颤抖。茶水,茶水呢?他感到口干舌燥。
一侧的小厮连忙倒茶,端到老爷身前。
“唉——“,戴乐天长叹一口气。一侧的小厮侍奉过后连忙退后,老爷的愁闷不是他们能解决的。
密信上说,秦王司马烨被刘聪所俘。司马烨是陛下的弟弟,如今局势,陛下会作何决断呢?
戴天乐捏着布条,不自觉的看向了门外的一棵老松,松虽老,但常青。正如他的政途一样。
不久,秦王之事在民间流传。有人说,秦王被刘汉虐待欺辱,刘聪如厕时竟让秦王
侍候。也有人说,刘汉扶持秦王称帝,企图分裂晋朝。
民间的议论传到了司马炽耳中。起初,他以为是闲人造谣生事,一问才知晓,秦王真的不在封地了!
“那他是,被擒还是另立啊!“,司马炽喘着粗气问。他被气得面红耳赤,堂堂天子,竟然不如草民知道的多!
内侍想要去扶他,但被司马炽一把推开,“滚!叫王敦来!“
“喏!“,内侍扶正了发髻,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一炷香的时间,王敦进了太极殿。他手中握有兵权,对边境之事知晓很多。司马炽直接问了他的意见。
王敦没想到陛下反应如此之大。秦王被俘,于建康来说没有多大影响,他可不信陛下是为了兄弟情义,司马家的兄弟哪有情义可言!
果然,陛下是害怕秦王另立,有刘贼在背后支撑,另行称帝不是没有可能。可刘贼凭什么帮他呢?只怕是唇亡齿寒,称帝南侵,只会加速自己的灭亡,这点,秦王不是不知道。
“陛下,秦王恐怕被逼迫的“,王敦笃定道。
司马炽叹息道,“这该如何是好?“
“臣有一计,不知陛下是否愿意?“,王敦走近说道。
“但说无妨“,司马炽眼睛一亮。
“劝秦王自裁“,王敦瞥了司马炽一眼,见其面露难色,他继续道,“秦王已有造反之论,自裁亦是自证,如若不然,陛下即可北伐攻刘,维护正统!“
司马炽在殿中徘徊,他思虑重重。
“陛下,荀将军飞信传来!“,门外响起了尖锐的声音。
“进来“,司马炽停在大殿中央,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道亮堂堂的光线射了进来,刺得人眼花。
司马炽看完密信后半天不言语,王敦在一侧问了几句也没理会。
过了半晌,司马炽将密信递于王敦,他两眼空洞无神,仿佛大难临头。
王敦接过一看,这刘贼真是歹毒心肠。他信里说,秦王在平阳思念兄长,恳求司马炽北上相见。如若不往,刘聪将在汉南另立晋帝。
“狼子野心!“,王敦愤慨道,“陛下您不能去,刘贼居心叵测!“这瓮中捉鳖的圈套虽设的明显,但掳走秦王的勇气还是可嘉的。
司马炽似乎接受了现实,他双手后背,叹息道,“无论去否,晋与刘终有一战!与其让天下人说寡人不念手足,不若去看看真相如何。“
王敦愣住了。司马家谈手足之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直勾勾的盯着司马炽,企图发现点其他的东西。
“陛下若往,臣愿跟随!“,王敦想看看他搞什么名堂。陛下一走,城内空虚,他王家一定会主持大局,难道陛下是逼迫他说出这句话,好试试他的忠心?
司马炽颇为感动,“不愧是寡人的中军!“
王敦挤出一丝微笑。谈话过后,他没有直接出宫,而是顺道拜访了皇后,他的表亲。
黄昏时分,王敦从凤阳殿走出。他步履轻快,眉眼弯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他好奇陛下怎么撑这么久?太医医案上说司马炽气滞血瘀,神散多梦,需要颐养精神。实质上,他早已久病不治,命剩无几。
司马炽想借北伐,在死前振奋精神,留名青史。又或者说,他也想为小司马清清路,不然他为什么把敬王调到溧县?看来,陛下想立淑妃之子为太子了。
想归想,事实上谁做太子还真不是他说的算!王敦写好书信,命人送到溧县。
……
七月,碧空如洗,淡蓝的天空中漂浮这几处白云,一层层,一缕缕,变幻莫测。
苏隐站在一个亭子前,熏风拂过衣裙,她失神地看着一池的碧叶粉荷。面对繁盛的夏景,她没有心情去
赏,这烈日也晒得人心慌。
王邺在亭子中画画,专注,怡情。
对于苏澹之事,她一直抱有侥幸,以为那不过是沈黎贼诳她。可是,那晚他带来了“证据”。苏澹在江北营中,在一个满是罪人的末营,他们将被派做先锋,将死在沙尘铁骑之下。
赦免,如同痴人说梦。一想到苏澹会死,她就感到心痛。
“苏隐——”
苏隐听到有人叫她,她走到亭中,见案台上摆着一幅墨画,题着‘荷图’二字。
“荷图不见荷”,苏隐好奇道。
“你再细看”,王邺笑道,他指着墨图。
苏隐走近,确实是一池的荷叶,哪有荷花呢?她往池底看去,原来池下有荷影,池面上的荷花被遮住了,真是好奇妙的想法。
“邺公子画技了得,荷影亦是绰约有致”,苏隐吐出些溢美之词。她已经两年没有提笔作画了。
王邺眼中带笑,“池有水光,才生荷影。‘绰约’二字极为符合。”
“只是这荷叶…”
见她欲言又止,王邺说,“但说无妨,荷叶怎么了?”
“荷影娉婷,荷叶当与之相称,公子画地略显肥硕”,苏隐试着说道。她也画过荷花图,荷叶虽是衬花,但亦有姿态。
王邺思忖片刻,点头道“有理”,他又铺上一张宣纸,试着运笔画荷,但仍不能满意。
“苏隐,可曾学过画?”,王邺问道。
“学过一点”,苏隐也不隐瞒。好奇心就像注意力一样,都是往下发展的好契机。
王邺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看来他需要亲自了解一下自己的侍女了。
“来,你试试”,王邺将墨笔递予她,退到一侧观看。只见她挽袖点墨、运笔勾画,一呼一吸间都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淡绿的云绸,白皙的脖颈,耳畔垂着一缕秀发,弯弯的,在阳光下泛着光。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几种不同姿态的荷叶在画纸上晃动。对他而言,画者比画本身更吸引人。
苏隐搁笔,自觉地退到一侧,“邺公子,见笑了。”
王邺看了看画,又看了看她,又说了句“很好。”
宣纸上的荷叶,有的似枯瘦的老人,在拄杖前行;有的带着斗笠,似不羁的剑客;有的似迷惘的书生,在余白中探索。
王邺不打算查,他想直接问。虽然他知道,她嘴里没有多少实话,但他还是想试一次。
当夜,在晚膳过后,二人在园中散步。
苏隐有些疑惑,以往这个时间邺公子都在看书写字,怎么今夜却出来纳凉,这突如其来的任务让她没法吃饭。晚风拂面,虽是舒服,但腹中无物,则更是煎熬。
青石板在月光下宛若水沉玉璧,一片片,一排排,似通往海底的玉阶,或是连接天上的云梯。
“苏隐,你…蜀郡人”,王邺问道。她虽不常开口说话,但听口音,她是蜀郡人。
苏隐被突如其来的一问给吓到了,她刚刚在走神。蜀郡,他想问什么,还是说他查到了什么?
“是,益州”,苏隐答道。她手心出了汗,脚步沉重起来。
“益州商家?”,王邺问。他所见的女子大多温婉贤淑,像她这般狡诈伶俐的,还真是少见。
苏隐浑身一激灵,她错愕地看向他的侧影,见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是”,她坦言道。
“原来如此,早闻蜀商富足,如今看来——”,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苏隐还沉溺在万般猜测之中,她不留神撞到了他。
“邺公子恕罪”,她急忙后退。一脚踩到石板间隙,眼看要摔到地上,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王邺把她拉了回来,见她神色紧张,问道
,“怎么了?”
“没有,谢公子”,苏隐摇头,站稳之后与他间隔一尺。
“没想到蜀商倒也重文教“,王邺见她有意疏远,便不作亲近,他抬头朝天空望去,一轮明月挂在正中,群星暗淡。
他虽是随口一说,苏隐却上了心。在他眼中商人是何模样,不通文墨,锱铢必较吗?
银白的月光落在他的肩上,在石板上映出一个剪影。苏隐望着地上的影子,随影而动。
夜,寂静而温和,连风都是温的。
“苏隐,你有字吗?“,王邺停止脚步,背对着她。
“浮光“,苏隐见影子停了,她也就止住了步子。
“浮光,苏浮光“,王邺念道。他继续往前走,漫步到郁金堂。
王邺见时辰不早了,他让苏隐下去,今夜无须侍候。
苏隐闻言看了他一眼,见他眉宇间似有欣悦。不知他在高兴什么。
“喏“,苏隐退了下去。她觉得邺公子和陆琅不同,他更平和安静,不像陆公子那般喜怒无常,让人无法琢磨。
翌日,连枝来看望苏隐,她二人聊了些近日的见闻,说了一些府中的辛秘。
苏隐不自觉地又提到了蓉夫人,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连枝对郁金堂并不了解,能从她那挤出什么话呢?
连枝摇摇头,“但我…我知道蓉夫人心善!上次,她还…还夸我声…声音好听!“
“原来如此“,苏隐明白了几分,连枝口吃,她便夸人声音好听,那自己呢?苏隐摇摇头,负罪之身不当在意皮囊。
连枝除了谈到城中的衣着饮食,还提到一件大事。她说秦王被人抓走了,陛下准备北上救亲。
秦王和陛下,苏隐都不认识。这些人物离她都太远了。她目光所及之处,不过是苏家而已。
近日,邺公子似乎忙了起来,他也无暇散步了。有时候,郁金堂都不见他的身影。拙功也不在,他们出去了。
见郁金堂空荡,苏隐百无聊赖地坐在亭子中,吹一吹风,闻一闻荷香。风吹拂着水墨纱幔,池中花苞摇摆。
她张开双臂,双眼微阖,任清风穿袖。兴之所至,苏隐掏出帕子,将它盖在脸上,跳了一段《池上舞》。石青底裙,云白上襦,舞姿翩翩,宛如一朵水中碧莲。
这是她最擅长的舞,也是唯一会跳的舞。当初母亲逼她学舞,她不愿意,潦草的学了个《池上舞》应付了事。每想到苏苑旧事,她都不胜哀愁。
一舞跳罢,苏隐将遮面的帕子揭下来。跳完后,她感到浑身轻松,面色绯红,对着池水喘气。
见清水涟涟,苏隐忍不住去洗手。她四处看了看,人鸟俱绝,遂安心地走到池边。清凉的池水在手中流淌,让人心生快意。她又忍不住洗了脸,风一吹,十分爽快。
莲蓬,苏隐从一池荷叶间瞥见了莲蓬。莲蓬硕大多籽,十分诱人。她佯装要走,朝远处望了望,亦是人鸟俱绝。
只摘一个。她这样对自己说。苏隐揽裙,半跪在石头上,一手扶着石岸,一手去够。够不着,再往前一点,差一点点,那便再往前一点。
够找了!苏隐一把抓住莲蓬的径,还未来得及高兴,身体失衡,“噗通——“一声栽进了荷花池。
她感到一身的凉意,池水淹过胸口,漫到口鼻,她来不及喊救命,只是在水中挣扎着。
一池荷香,来世要做一片荷叶,飘在碧波上,绕在荷花旁。不会被惦记,利用,平凡而微小。
正在幻想之际,一股力量将她拉出水面。她又能呼吸了。
“噗——“,苏隐倚在石头上,吐出一口水。她头上缠着水草,衣服上覆盖几片残叶。浑身湿漉漉地在吐水。
等她吐完,才缓过神来。“
好险,差点成仙了。“
身旁传来一个声音,“分明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怎么挡了阁下的仙途。“
苏隐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的男子湿漉漉地站在一侧。她连忙起身,朝男子行礼,“多谢公子相救!“,歪歪斜斜,站稳了脚跟。
“不必多礼,你是子渺的妾室?“,男子问道。他试图拧干衣袖上的水。
“不是,奴婢苏隐,在郁金堂侍奉“,苏隐答道。她没见过此人,猜想应该是访客,她让客人湿了衣服,真是失礼。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忽而笑道,“那么请苏姑娘引路,带我去更衣可好啊?“
苏隐愣住了,更衣,从何处更衣。灵机一动,她将客人带到客房,里面或许有备用衣物。但那位客人好似比她更熟悉院中地形,在她犹疑往哪走的时候告诉她左拐还是直行。
见他衣着朴素寻常,神色从容,不知是何人物。
男子在北厢客房换了衣服,苏隐在门外等他。暖风一吹,浑身凉嗖嗖的。苏隐忽然发现自己衣服也是湿的。她走到阳光下曝晒,衣袖贴在手臂上,不久蓬松了起来,蒸出丝丝白气。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他手里握着书简,步履匆匆。
王邺有些诧异,问,“你怎么在这?“,他听人禀告,说白先生来了。
白乔是他少时结识的好友,来去自由,不受拘束,虽有些孟浪,但却通晓堪舆命理,算是个稀世之才。
苏隐还未开口,里面的人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身浅蓝衣袍,厚重而繁复,这衣服和他极不相称。
“子渺,这是秋天的袍子吧?怎么不准备几身暑日的,热死我了!“,他指了指衣袖,一脸无奈。
“你来去无踪,这衣服原是他人的,你若住下,我命人给你新做“,王邺说道。
“不是衣服的事,我看你心中就没有我白某人“,男子打趣道。
“你——“,王邺语塞,他将手中书简扔给男子,“找你有事。“
“你哪次无事?“,白乔努嘴道。他虽面上不耐烦,但还是打开书简看了起来。
在这间隙,王邺走到苏隐身前,见她头发散乱,裙底沾了泥藻,鞋子湿漉漉的。心里也猜出个大概,一定是白乔走路匆忙撞到了人,二人栽进了池塘里。
他低声说,“换身衣物,暑天最是容易风寒。“
这话被白乔听见了,他合上书简,嚷道,“治风寒我最拿手,苏姑娘和我上山吧?“
王邺皱了皱眉头,“去吧,不用理他。“,他顺手将苏隐肩膀上的一条水草揭下,扔到地上。
苏隐点头,她踩着吭叽作响的鞋子离开了北厢。地上留下了一串串脚印,在阳光的照射下很快的消失不见。
她回想着刚刚的画面,二人相距不过半尺,他青霭的衣领在阳光下泛着流光,回纹像迷宫一样,曲折环绕。二人的亲近似乎没有了尊卑,蒙上了一层虚假的暧昧。
他想做什么?苏隐耳边响起了陆琅的声音——王子渺看上你了。这声音冲出重围,从她身体里透出来,飞到树梢上,消失在天际。
……
司马炽不顾劝阻,执意领兵北上救亲。一同前往的还有王敦。
王敦虽往,但王氏府兵的主力仍在建康。若陛下遭遇不测,倒不至于连累了王家。
对于朝廷,司马炽也做了详细的安排。敬王在溧县,陈太清奉旨监国。至于驸马,司马炽借故将他调到了江州。为牵制谢家,他将禁卫交于顾喜,嘱托他保护淑妃和幼子。
江北。
大将军荀郗力劝陛下不要冒险,但建康送来的飞信说圣驾已过长江,不日便到江北。
荀郗已派人打探,刘聪小儿绑了秦王在平阳逼
他称帝,连国号都有了!他正想法子出兵平阳,如今陛下一来,倒不知是和是打。
营外一阵吵嚷,荀郗眉毛一皱,喊道,“吵吵嚷嚷,什么事!“
一将领模样的男子掀廉而入,抱拳道,“回将军,兄弟们比试拳脚,惊扰了将军!“
荀郗闻言,朝营外看了一眼,“比试就比试,别伤了和气!“,他知道兄弟们不容易,朝中无令,他们便不能开战,使得刘贼在边猖狂,常来招惹。
众人见荀大将军出来观战,一个个牟足了劲儿,挥舞着拳头,躲闪、挥拳、撂倒,惹起一阵欢呼。
一个年轻人惹起了荀郗的注意,他虽看着瘦弱,但很是顽强,被打趴下后,吐了一口血痰,又站了起来。
灰尘满面,头发打结,灰褐色的军衣裹着单薄的身子,他似一匹孤狼,眼底闪过戾烈的绿光。
“他是谁?“,荀郗站在高台上,指了指地下的人。
将领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个小兵被打掉了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又站了起来。
“禀将军,是罪营的兵“,那些被抄家、流放、牢狱之人,经人疏通后都集中在了罪营。有钱有权的可以赎人,无人问津的只能留在兵营里做苦役,或者打前锋。
“既入了军营便是我朝将士,要死也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荀郗见那小子被打得满脸是血,还挣扎着起身,但体力不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末将遵命!“,将领抱拳道。他连忙退了下去,让兄弟们散开,不准下死手。之后,他又替那小子找了军医。
刘毅找到了罪营的主事,警告他最近不要与罪人亲属往来。私自放人,这本就是杀头的罪过,何况荀将军查得紧。大战在前,人马都不能出岔子!
“还有,那小子也得治好!“,刘毅看出来荀将军的心思了,他一向欣赏这种蛮劲儿!
“知道知道,多谢刘校尉提醒,上月的钱都在这了,您笑纳!“,曹壬从腰中掏出一袋钱,满脸堆笑。
刘毅接过钱袋,颠了颠重量,听到银子的哗哗声,他展眉笑了。
刘毅走后,曹壬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暗骂道,“狗娘养的,敢威胁老子?“
一白色营帐内,医师在分类草药,见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被抬了进来。
“这是?“,他以为是开战了,连忙叫人烧水备药。
“不打紧,兄弟们玩闹!“,曹壬进来了,他瞥了一眼床上的人,轻飘地说,“劳烦郭老了!“
郭医师点点头,“应该的“,他开始帮人清理伤口。此人看似流了很多血,实际上伤势不大,也没有伤到要害部位。
等把他的脸擦干净之后,郭医师认出了他。他经常与人较量,换句话说,他经常挨打,但被人送来看病倒是头一回。
“你叫什么名字?“,郭医师见他醒后问道。苏澹摸了摸额头,他头上绑着绷带。
“不重要“,他回答道。
“你这小子!问你的名字又不是要你的命。“郭医师生气道。
“他们叫我阿单。“苏澹还是不想提及姓名。自他来到军营以后,就饱受欺负。开始那群人还想从他身上榨些钱财,后来才知道,不会有人来赎他。
“好,阿单,来,这药拿回去,每日一次。“郭医师提醒道。
“多谢“,苏澹喃喃道。
他从没想到,自己是以罪囚的身份来到军营。也没曾想,自己还未上战场,就可能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最初,得知母亲去世后,苏澹一直想去报仇。但当他闯到山上去的时候,发现了大批官兵。再之后,他被打入了益州大狱,罪名是通敌叛国。
他要平反。可凭着他一人之力,能做什么呢?
他要建功立业,那时自然会有人相信他的话。
五日后,荀郗奉命在城门二十余里的地方迎接圣驾。当日起了大雾,百米之内,难以辨人。
陛下的马车出现在眼前,护送在他身侧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王中军——王敦。他还是老样子,一副傲慢的模样。仿佛这是他王家的天下。
荀郗下马,朝司马炽走去。这时他听到了马的嘶鸣声,荀郗面色凝重,随即趴在地上倾听。数万计的马蹄声纷至沓来。
“不好!敌人来了!“荀郗大吼。
司马炽在马车内不明所以,他探出头来,问,“怎么了?“
王敦拔出剑来,“陛下勿慌,小贼兴事!“
司马炽听后脸色苍白,他咳嗽了几声,靠在车壁上等待。
他听见了号令声,兵器铁甲相磨声,接着传来了嘶吼的声音。
“刺啦“一声,一条血迹溅在车窗上,马车也随之摇晃。
说实话他有些害怕。他不想王敦死在战场上,他毕竟是个有用之人。虽然他的野心令人生畏。
“陛下,快快上马,臣等要杀出重围!“,王敦扒开车帘,接陛下出来。
司马炽被眼前的景象下了一跳。四周的浓雾弥漫,仿佛蒙上了一层红纱,充满了血腥味儿。地上满是残骸,血肉模糊,看不出来是晋人,还是敌人。
王敦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了陛下的身上,扶他上马。这一刻,君臣一心。
荀郗、王敦二人合力突破重围。
这一战死伤数千人。司马炽安全的抵达江北大营。
众将士听闻陛下莅临江北都不胜欣喜。他们从之前的恐惧害怕中抽离出来,带着幸存的侥幸心理,开始充斥着对功名的向往。
荀郗在筵席上述职,禀明了出兵北伐的意愿和计策。王敦也赞成北伐,收复旧山河。
对于秦王的安危,众人也做了商议。荀郗派使者前往平阳,如若不放人,便要兴兵北伐。
不久,刘聪让人送来了圣旨。上面说晋帝司马烨已向刘汉称臣,并赐爵平阳侯。
退无所退,无可再退。司马炽任命荀郗为护国大将军,领兵北伐,认命王敦为大都尉,协同荀将军作战。
晋军出兵过急,首战失利。第二次进军大获全胜,歼敌数千人。正当众人欢喜之余,刘聪送来了一个木匣,里面装着的正是秦王的头颅。
司马炽吓了一跳,险些摔倒在地。他掩面而泣,还记得秦王幼时给他摘桃子的事情。
当夜,司马炽梦见了他。秦王穿着狐裘,喊他去围猎。他说大战在即,不能前往。可是秦王说,仗是打不完的,可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司马炽说,再等等,打败了刘聪便去赴约。秦王笑了笑,便要离开了。司马炽想叫住他,可发现秦王的头忽然不见了,只剩下身子在帐中摇摆。
“啊—“,司马炽惊醒,他浑身是汗。
“陛下,您没事吧?“,侍从在侧问道。
司马炽扶着额头,“唉,无碍,无碍。“他忽然流泪,让人写信给刘聪,恳求归还秦王躯体,让他入土为安。
没想到刘聪这次倒是人道了起来。他们将秦王的尸身送了过来。司马炽命人将其缝合,之后葬在了长江一侧,让他守护这背后的百姓。
在安葬秦王后,司马炽病倒了。
众人都以为陛下是优思成疾,但是郭医师给出的结果却是中毒。他说陛下中了一种叫千舌红的毒。
这种毒药毒性大,气味重。如果没有更重的气味遮掩,那么很容易觉察道。
侍从跪在地上,他说陛下昨日食用了些羊肉。但是他试过菜,并未中毒。
郭医师为侍从号脉,果真康健。
荀郗要搜查
全营,又恐扰乱军心。王敦怒道,“孰轻孰重,荀将军分不出?“
无奈之下,荀郗派亲信暗自搜查。没成想,还真给他搜了出来。
刘毅跪在地上,眼睁着见毒药从自己营帐里搜出,他百口莫辩。
“不是我,不是我,将军你是知道的,属下从军十多载,忠心耿耿,怎敢毒害陛下!“刘毅恳求道。
荀郗叹了口气,他只知道刘校尉贪财,没成想他竟敢下毒。“这毒药哪来的?“
“属下不知啊!一定是有人坑害我,一定有人害我!“见将军不信,刘毅有些慌了。
“你说谁要害你?“,荀郗问道。
刘毅想了想,“李贵,对,是他,我罚过了他,他有心报复!“
“李贵在大战中受伤,现在还昏迷不醒,他如何害你?“,荀郗厉色道。
刘毅眼珠一转,他连忙说,“陈平,是他,上次兄弟们较量,他下死手打伤了人,此人一定不是善类!“
“陈平出身屠夫,手脚粗大,下药这等细活,他做得来吗?“,荀郗反问道。
刘毅也觉得陈平不像,可他实在找不到嫌疑人了。
“来人,将刘校尉羁押候审!“,荀郗下令道。
“将军,将军,属下冤枉啊!“,刘毅喊道。
三日后,司马炽病情恶化,高烧不退,奄奄一息。
王敦见状,他连忙休书一封,送到建康城。倘若陛下升天,必密不发丧,待敬王殿下称帝后,在行安排。
可是不知朝中局势如何?淑妃蠢蠢欲动,陈太守又是个中庸之人。至于驸马,不知是否还在江州?
溧县。
许巽站在高坡上,见广阔的河道躺在平坦的大地上,好似一块平滑精美的锦缎。两岸的石砌是锦缎的镶边,层层细浪打着卷,向东流去。
天色蔚蓝,飘着几朵白云,两岸青山层峦耸翠,鸟鸣悠悠。望着对岸的渔家,许巽感到心安,一种利国利民的畅快。
溧县的百姓很淳朴,平日里对他颇有照顾,治理河道时,经常送些家禽果蔬到衙内。
若有一日离开溧县,那一定会十分不舍的。敬王殿下已去往建康城,临走时赏赐了些东西给大大小小的治水官员。彼此也都说了些场面话,便各自分别。
沈大夫的妻子命人送来了金桔,以及一些新制的衣袍;荀丞郎的母亲送来了问候的书信和家中吃食。许巽一无所有地坐在衙中,心里酸酸的。
“也不知何日才能离去“,沈梦放下书简,哀叹道。穿上妻子送的新袍,使他更思念家眷了。
隔着一书壁,荀琮答道,“沈兄勿燥,恐怕溧县更为安全。“
沈梦听出了异样,他侧身问,“城中生乱了?“,他从一叠衣物中发现了信笺,上面提到了封城。
“陛下前脚去了江北,驸马后脚就回了城,狼子野心。“,荀琮扔了书简,面露不满。
“荀大人,溧县虽偏远,也难免落人口实“,这等犀利而直白的对话传到许巽耳中,他不想荀琮因口舌惹来无妄之灾。
荀琮连忙噤声,他看了一眼门外,怨自己总是话多,还好有许侍郎提醒。
三人沉默了。除了许巽被隔绝在溧县,他二人对城中和江北的消息还是比较灵通的。不是他们有心打听,而是族人在朝内外比较活络,常为族内子弟铺路。
当夜,一轮明月挂在天上,群星暗淡。一阵风起,飘来几片乌云,将明月遮挡,群山陷入一片黑暗中,河水向东,奔流不息。
戴天乐身披素衣,满面愁容,两鬓的白发在烛光下愈发明显。沈梦也换了旧袍,跪坐在左席。许巽、荀琮二人挑了件浅色袍子,跪坐在右席。
陛下驾崩了。这已经是数日前的事情
,但江北为恐变乱,秘不发丧,时至今日,陛下的灵柩仍停在江北军营中。
传来的消息说,陛下是思念秦王,旧疾复发,但也有人说陛下是中毒身亡。毒杀天子是何等的大罪,若不是两军对峙之际,那江北满营都脱不了干系!
众人对陛下的哀思很快过去,剩下的便是谁主建康的大事了。
驸马打着探望长公主的名号早早地回到了城中。他频繁地往来后宫之中,并与淑妃的关系日渐亲近。朝中人猜测,他有扶持小司马的倾向。
当然驸马是个聪明人。他要想扶持小司马称帝,就需要获得王谢两大家族的支持。谢家他是有把握的,毕竟有许多年的交情在这。王家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一天,驸马亲自拜访了王府。
“郁金堂,好名字!“驸马夸赞道。他穿着银丝白袍,一手拿扇,一手指着匾额。
“驸马过誉了“,王邺在一侧说道。
“建康就这么大点地儿,想必子渺会时常想念洛中的府邸吧?“,驸马在前面走着,他看见了一个亭子。又说道,“子渺也喜欢读佛经。“
王邺跟在后面解释,“家母与内妾礼佛。“
“说起这个,子渺你还未娶妻吧?你这模样与家世,不知耽误多少女子的芳华!“,驸马停住脚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驸马严重了,王某亦是凡夫“,王邺答道。
驸马的王府之行,王邺已经猜出了大概。他想扶持淑妃之子称帝,急需拉拢世家的支持。但他找错了人。王邺对此并不感兴趣。
这时,驸马看到了苏隐,她正从郁金堂走出来。
“怪不得不娶妻,原来有美婢作陪“,驸马笑道。
“听闻山虞兄编了文集,不知何日能拜读一下“,王邺转移话题。
驸马接住了话茬,一副正中下怀地模样,“正是如此,山虞正想拿来长眼,倘若能得大公子一言,那更是件幸事!“驸马没想到,这位族弟竟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王邺附和道,“不敢当“,他引驸马往右走,这条宽阔的路通往出口,“近日叔叔总是很忙,连我都不见。“
驸马有所理解,他笑了笑。王启沉迷酒肆之事,谁人不知?别说是侄儿,就算是兄长,何曾见过他的尊容?
送走了驸马,王邺感到一身轻松,他长吁一口气,抬头见夕阳落在屋脊,层层瓦片泛着光。
浮光,他不自觉地想到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