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惊鸿雨》全本免费阅读
说起怕,很多认识范闲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在澹州时,他人眼中的少年人日复一日坐在门前,等着世人忌惮避讳的红甲骑士;远赴上京后,他更是行事悖逆,言行举止皆为荒谬,甚至可以说是放肆嚣张,屡次犯险,若是换作别家没有名分的私生子,怕是早已顶了老高的罪状。
偏巧年纪轻轻的范家大公子师承费介,武艺高超,官运亨通,才气逼人,秉承着气死人不偿命的好运气,他才到上京几月便有了官身,再加之他还有皇室婚约在身,今后有望手握内库财权,又以庆国诗仙的名头出使北齐,这一样一样细数下来,大家都觉得他确实有不怕天不怕地的资本和底气。
可是,我却时常觉得,范闲定是个爱哭鬼。
当然,他在我的记忆中更多的是轻快干净的笑脸,看,就连被人捅了一刀吐了一嘴血临死的时候,都还会笑着安慰我。
但兴许是打我们初见时起,他浸在澹州氤氲的烟雨水汽中朝我微笑的模样太过深刻,他就像一枝颤巍又蓬勃延展的枝桠,其身披藏蓝长衫的身影在潮湿绵软的水乡中抖落雨露,拨开云雾,我总觉得他的眼中萦绕着柔软的水光。
他注视着我时,眼底似是涟漪晃荡,波光粼粼,偶尔眼角微红,像傍晚的云霞漫来,细密的眼睫犹如黑鸟的翅膀,仿佛稍微阖起扑凌,就会搅动那双眼中的清流,籁籁地落下泪来。
所以,他并非什么都不怕。
我冷静下来后想,李承泽给范闲的信中写了什么呢?
思来想去,我猜大概是拿他在意的人威胁他吧,其中定是包含滕梓荆的妻儿。
相比亲人,滕梓荆之于他的重量有一定的特殊性。
滕梓荆死后的第二天,我和南衣上过街。
当时传来范闲当街击杀程巨树的消息,我便拾了鞋,跑出了顾府的门。
青天白日下,我远远的,躲在墙隅一角,看见范闲一身黑衣,牵着一匹马拉着一架带轮的推车,车板上有一具安置滕梓荆尸身的棺椁,他一人那般安静地走在街上,面无表情。
街上的人都拿怪异的目光瞅他,但他不在乎。
我知道,他要去带滕梓荆回那座山上的屋舍里,那里有他的妻儿还在等他归家。
我正那么想时,突然便见一个孩子的身影跃入眼帘。
那是滕梓荆的孩子,也才几岁大,正是将懂事未懂事的年纪,初见时就爱跑跑跳跳到处玩,懵懵懂懂的闹腾心性。
我朝他招了招手,他显然还记得我,眼睛一亮,穿越行人朝我跑来:“朝阳姐姐!”
我笑着摸了摸他圆圆的脸,顺手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给他,他却仰头眨巴着两颗圆眼睛,一字一顿,说:“我爹说了,不能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我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那串冰糖葫芦也不给他了,反倒自己咬了起来:“嗯,你爹说的对。”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是小孩子,他咂巴嘴,眼睁睁地看着我,看上去很是嘴馋的模样。
我被他逗笑了,又买了一根给他,对他说:“上次去你家,你娘煮了栗子给我吃,我现在也给你冰糖葫芦,不怕。”
提及信任的亲人,他这才接过。
我问他要去哪里玩,我和南衣可以陪他,他软声软气说要去找一个大块头玩,还要去找他爹爹。
“我不久前才看见他,他和范叔叔在一起,就在那条街上,我想和大块头玩,对了,我还给大块头一个果子吃呢,我们是好朋友!可是范叔叔让我回家去,不准我和他玩。”他皱起眉头,似是不解:“我就回家了,可是爹爹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我娘一直在等,所以我又跑出来找我爹了。”
听罢,我牵起了那个孩子的手。
我说:“我送你回家吧,你的爹爹已经回家了。”
“真的吗?”他也笑了起来,尚是天真的年纪:“那娘终于可以去睡觉啦!”
我看着他的笑容,垂下眼睫,紧了紧手,有那么一瞬间,我对牛栏街刺杀的幕后人感到了怨怼,即便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
带他回去的路上,我们聊天,我听见那孩子一边咬冰糖葫芦一边问我:“朝阳姐姐,我之前出来玩的时候,看见好多人穿着白衣服敲锣打鼓在街上走,他们还搬着个大木箱子呢,他们那是在干嘛呀?”
“办丧事呢。”我答。
“丧事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一时语噎,不知如何作答,有些茫然地去看身后的南衣,他自始至终都安静地跟在我身后,某一刻,朦胧的纱笠飘飘扬扬,我听到他的声音轻轻从里面传出来:“就是人死后,送他们离开我们。”
这话说的太直白,南衣不太会说话,我正想打个补丁,但才到我腰高的小男孩依旧一知半解,他望向南衣,问:“那他们离开了我能跟着一起走吗?”
我摇了摇头。
见状,他的小脸皱在了一起,愁苦爬上他稚嫩的眉眼:“为什么?如果我爹娘都离开了,我就一个人了。”
我笑了笑,道:“不会的,你不会是一个人的,如果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来找我。”
可是他看上去还是很困惑的模样,最后,他只道:“朝阳姐姐,我想回家了。”
“好。”
我牵着滕梓荆的孩子回到了那处山野的屋舍。
但我没进去,而是站在离院落远远的地方看着那孩子自己跑回去。
某一刻,我看见那具棺椁还停在院落里。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难免会想,范闲他是否会哭呢,面对滕梓荆的妻儿,他会是什么表情,总是爱笑的少年如何告知他们噩耗,滕夫人会怎样对待范闲,他转身离开时是否会被晃目的太阳刺痛眼睛,他又是否会走上沙石泛白的山路,去往我曾经带他去过的山崖边。
滕梓荆之于他来说是特殊的,我一直都知道,即便我与滕梓荆并没有多少交集。
我还知道,范闲很孤单,没什么朋友的少年人十几年来难得拥有了一个亲近的朋友,他是那般高兴又珍惜。
所以我也知道,他会怕滕梓荆的妻儿再受到伤害。
他并非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
……
范闲觉得自己真是怕了顾府的狗了。
今年夏季的时候,澹州的湖底下结了很多荷藕。
绿萍浮沉,水波荡漾,每年到了时节,很多人都会去那采藕。
对范府来说,那本是下人去做的事,但范闲当天特地起了个大早,跟着采藕的人一起去了湖上,亲自撑船采了两大筐回去。
范府的周管事向来看他不顺眼,见他在院子里一根一根冲洗藕上的泥时,还忿忿说他把湖底的淤泥都带回府来。
范闲瞪了他一眼,他就悻悻不说了,毕竟两大筐呢,就当给府里加菜了。
可是后来周管事左看看右看看,都没再看到那两筐藕,只听得有人说顾府那边门前莫名其妙多了两大筐藕,说是顾家的老爷子来此上任,帮了哪个老百姓忙,特地送去答谢的,还差点吓到那位老爷子。
周管事听得狐疑,特地将此事告诉了范老太太,倒也没说得太明白,但话里话外无非是说范闲竟偷偷去巴结顾府那位犯了事被贬来此处的老爷子。
周管事老觉得范闲这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奸诈,心机沉,虽被司南伯扔这澹州来不管不顾十多年,不受重视,在范老太太那也不受宠,但以后定是想逮着机会争家产的,这不,刚从上京来了一位官就赶着去巴结吗?
周管事是上京范府柳氏派来的人,收了她的密信,让他时刻关注警惕范闲,他自然要为她多留些心眼,到时范府嫡子当了家,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
但对这事,范老太太只是摇着扇,没说什么,看上去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周管事也不好再借题发挥。
事后,当范老太太明里暗里同范闲提起这事的时候,少年人差点翻了个大白眼。
他也不瞒着自家奶奶,直白嘀咕这周管事真真是宅斗上脑,他不就是之前同人家姑娘约定好要去采藕嘛,就算人去京都了,他也给人梢家里去了。
对此,范老太太只是道:“要想别落人话柄,行事也该谨慎点。”
少年人一愣,无辜地转了转眼珠子,瞅着自家奶奶,询问道:“那我今后偷偷去?”
老人家的眼睛淡淡瞥了他一眼,意思大概是人都不在这里,还去做甚。
范闲会意,趴在桌边给老人家蓄上一杯茶,有些小心翼翼,就像不知道所做的事对还是不对的小孩子,想要寻求长辈的看法,小声道:“就,我觉得她不在,也该帮她多多留意家里的事,她家老爷子年纪也大了,对了,她家那狗,都变胖了,每天吃得多遛得少,这可不行,我得告诉她,不然到时候胖得走不动路就麻烦了,我还得想个办法帮它减减肥。”
念叨着念叨着,他不禁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上面好几个大泥爪印,还有些狗毛。
范闲想起自己每次爬墙去见那只土黄的狗子,那狗子鼻子太灵,他刚到墙边就开始叫,好几次都把丫鬟引来了。
要说为什么去,还不是上次去送藕时,发现她家的狗有些不对劲,怕是有点生病了,但她家丫鬟平时除了照顾狗以外,还要忙些杂活,平时不怎么和旺财玩,没察觉出来,范闲便自己制了点药。
他寻思着自己要是拿药给她家的丫鬟,对方也不一定信他,但如果写信给她说情况来回又得十天半个月,甚至可能不止,范闲便决定自己逮着饭点偷偷爬墙来给它掺点药进饭里给它吃。
但旺财老是朝他吠叫,明明面对府中的丫鬟下人都老老实实的,但一遇到他就像脱了绳一样,要说是想咬他倒也不至于,就总爱扒着他的衣服蹭来蹭去,范闲便撸了它圆滚滚的狗头两把,见它吐着舌头尾巴摇得欢快,直到他走前都还在叫,范闲真的是怕了它了。
可细细一思,它为何这样呢?
范闲左思右想,托着腮想了老半天没想出来,于是决定写信去上京。
他觉得自己必须得把旺财的情况告诉它的主人才行,它那么胖,再不锻炼的话真的会生病,还老爱叫,说不定她知道为什么。
灯火倏微,少年人的笔尖落到最后时,某一刻,他瞳孔微缩,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知道旺财为什么那样的答案了。
可是,他并未因窥见原因而感到觉得高兴,相反,一种淡淡的愁怅萦绕在夏夜的清风中。
他垂着眼睫,看自己的影子在桌上洋淌,毛笔沾着墨,安安静静的剪影似是在夜里扭曲滋生,顺着少年人的背脊往上爬,最终,他轻轻写下了几个字作为信的结尾:“我想你了……”
他奶奶让他在这方面行事谨慎些,他觉得有道理,于是,他不敢冒然把信托去给顾府,便托给了范若若,这些年来,他和范若若总有书信往来,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总不会太突兀惹眼。
他想,她看到信后一定会写信给府中,让丫鬟带旺财多去遛弯的,说不定还会让她爷爷多加些护卫。
但是,她会给他回信吗?
他惆怅地想。
……她离开了那么久,为什么不给他写信呢?
是不是上京太过繁华,她已经把他给忘了?
他越想越郁闷,越想越惆怅。
难熬的等待中,他送出去的信可能还没到京都呢,他便遭到了刺杀。
从京都来澹州的滕梓荆说是收到鉴查院密令,让他联合府中的周管事在饭菜中下毒,要置他于死地。
正巧京都的红甲骑兵来澹州接他进京,范闲便决定去趟京都——这是避不开的,他从小就被各路杀手追杀,所以他从小就知道,他总要去京都的,他想知道是谁想杀他,他想知道关于他娘的事,他想去履行与若若的约定,他也想去见她。
走前,他郑重地告别了自己的奶奶,也告别了五竹叔,然后提着母亲留下的箱子,踏上了去上京的路。
路上,他又遇见了滕梓荆。
滕梓荆刺杀他的任务失败,又收到鉴查院的飞鸽传书,说杀范闲的密令是伪造的,既是如此,那滕梓荆没理由再杀他,所谓误会一场,范闲也不想把事情做绝,甚至还好心满足了对方想要假死的请求。
这个请求也算有用,至少当他发现滕梓荆假装下人混进他的车队里想要一起进京时,他希望对方进京后能以死人的身份帮他一起调查那桩刺杀的真相。
但滕梓荆是个嘴毒的怪刺客呀。
可怪可怪啦!
他冷冷地问范闲:“我为什么要帮你?”
范闲一愣,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伪造了密令,让你来杀我的吗?”
“不想。”他答得铿锵有力。
这话饶是范闲,也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这世上可没多少人能让范闲这般无语凝噎,他立马嚷嚷道:“你不觉得你这态度特别敷衍吗?!现在可是你求着我帮你进京。”
他把利益关系摆上来,闻言,黑衣的刺客脸色微动,似是有所软化:“那行吧……”
范闲以为有戏,下一秒,滕梓荆却摆了摆手,作势要走人,语气还是那般不以为然:“到了京都我考虑考虑。”
这不是摆明敷衍嘛。
范闲一噎,又把他拉了回来:“你回来!”
眼看少年人还打算说些什么,滕梓荆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对他这份执着感到无语,索性把话挑明了说:“你到了京都是要准备喜事的,你没空查这些。”
谁知少年人刹时一愣:“什么喜事?”
滕梓荆见状也是一愣,道:“你上京可是要成亲的,没人告诉你这些?”
范闲瞬间瞪圆眼,一副惊惶的模样。
不安和忐忑从他身上升腾而起,他下意识望了望四周,似乎在寻求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人或答案:“没人!——你是怎、怎么知道的?!”
他急促的语气充满了不知所措,试图从滕梓荆脸上窥出开玩笑的成分。
可滕梓荆的表情没有变化,并没有说谎的迹象:“接到刺杀你的密令后我扫了一眼你的信息。”
“不是……”范闲脸色空白,字句结巴:“那、那我和谁……”
“不知道。”滕梓荆答得飞快,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嘴上也漫不经心:“我接到的密令是杀你一人,又不是杀你全家。”
这个消息让少年人苍白得惊在了原地。
他不理解,他大受震撼!
许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