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玉流挺着小身板,有礼貌地敲响李长庚书房的门,清亮道:“师父,有空吗,我有事和您说。”
玉流十五岁之后便很少会有这样有求于人的情态,李长庚觉得稀奇,放下手里的书:“要为师做什么。”
“额,就是,这个您觉得该怎么办呢?”玉流束着手,移开半步,身后跳出来一头小狼。
半大不大,灰粽的毛发蓬松,狼耳垂着,怯着身子抱着玉流的裤脚,看着亲人可爱,眼神却黑亮得惊人,牙齿爪子更是尖得厉害,李长庚只用一眼就可以想象它在夜里幽幽狩猎的狼态。
李长庚:“为师是瞎了吗?”
“不是,”玉流替他说,“您还年轻,不至于老眼昏花。”
李长庚被玉流的诚实堵得一口气咽不下:“罢罢罢,这头狼哪里来的?”
“我捡来的。”
“什么?”
“山谷那边。”
小狼的由来还得从几个时辰前说起。
天都还没亮透,散养在院子里的雄鸡准点报晓,熬了一宿研磨剑法的玉流绝望地钻出被子,呆滞地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勉强醒过来一点。最近枯水期,她得趁着早上还不太热,去给宋繁声那棵种了几年还不会开花结果的桃树浇水。
“哈……啊呼。”玉流打着哈欠,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提着水桶一边大骂宋繁声,要不是借此可以练点基本功,她早就把这棵光棍几年的树给砍了。
玉流浇完水,坐在树下喘气,她不是累,而是困,额头突突地疼,像是被碾压过一样,身子根本吃不消底子里的倦怠。
玉流痛定思痛,暗暗发誓,今晚决不能再熬夜了,想着,眼皮就撑不住了,后仰着躺在树荫下,眯眼避开叶隙间的光,只消片刻,便睡了过去。
浅浮的睡梦中,似乎一道身影缓缓靠近。不熟悉的脚步,不熟悉的声息,不熟悉的香气,她很想看看是谁,但是她醒不过来。
影子停在身前,很温柔地摸着她的脸,而她则是被鬼压身了一般,睡得更深,等到再睁眼的时候,就看见了这头小狼在舔她。
她同小狼大眼瞪着小眼,没有惊慌尖叫,而是在思考那道像是鬼魂的人影。
半晌,她否定了这种想法。万丈峰山陡路险,除了正山门,常人根本不可能从其他的地方进来,更不可能来到这处的山谷。
至于非常人,这里才死过人,短时间内不该再会有人这么不长眼。她应当是睡得不安,误把树的影子当成了人。
“去,”玉流往后挪了点,学着师父驱赶偷吃小米的鸟雀的样子,对着小狼摆手,“去去去……”
李长庚打断笨蛋徒儿的笨蛋举止:“然后呢?”
“然后,”玉流抿着唇,“然后它歪了歪脑袋,嗷了声,抱着我的腿死活不松爪子了。”
玉流总结:“我只能带它过来了,经过就是这样。”
李长庚无奈地拍着自己的脑门,又问:“母狼呢?”
“说来您可能不信,我没见着,而它,”玉流指着小狼,“凭空冒出来的。”
李长庚:“阿玉,是你十六岁,不是为师十六岁!”
玉流:“真的,我骗您做什么?”
李长庚摇着头,显然是不行,抬手拎起小狼的脖颈把玉流解救出来,亲自领着人又去山谷寻了一遍。
一如玉流所言,真的一点狼的踪迹都没找到。
李长庚捶着腰:“罢了,你留着吧。”
“可是师父,我不想养。”
她哪里有心思养,一天就这么短,她只想练剑练剑练剑,找出点闲碎的时间都很难,哪里还有闲工夫照顾一头狼?
李长庚抬起一只眼睛,听懂了她的小心思:“所以你是想让我养?”
“嗯。您看起来很无聊,养花养菜养鸡,不如养头狼吧。”玉流说完,拿小腿骨踢踢小狼的屁股,小狼极其通灵性,嗷呜一声,飞身扑倒李长庚,趴在他的身上,熟练地开始舔人。
玉流笑得极其伪善:“师父,它好像更喜欢您。”
“呵呵,”李长庚摸着满脸的口水,爆发了养孩子多年来的第一声怒吼,“玉流!”
玉流“嫁祸”的计策毫不意外地失败了,她的好好师父坚决不让半步:“养你和你师兄我就够累了,现在再来个不会说话的狼崽,是想要我的命吗!别来拉脸这一套,我不是你师兄,不会心软由着你来,反正你捡的你养。”
“哦,”玉流瞬间就收起假装的可怜,勾勾手叫下小狼,“我先给你找肉吃,以后能抓到猎物了就赶紧走。”
小狼就这么留了下来。
这种小兽长得飞快,简直就是一天一个样,狼牙没长好前李长庚还不担心它会把玉流啃了,他反而更担心玉流会先把小狼养坏了。
因为他发觉玉流在把狼当狗养。
吃饭的时候,玉流举着骨头:“坐下,站好,行礼,装睡,乖,给你吃。”
李长庚忍无可忍:“……阿玉,它是狼,不是狗。”
玉流拿着骨头:“啊,师父,狼不能当狗养吗?”
“你怎么和你……”母亲一个样。
李长庚叹息:“算了,你师兄快要回来了,让他帮你养。”
一提到宋繁声要回来,玉流眼睛都亮了,克制着发问:“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李长庚给玉流夹了一筷子的菜,意有所指:“就这几天吧,他向来没个准数,你也不必去山路上等着。”
玉流转眼冷漠:“我知道,我去等他干什么。”
李长庚瞄了她一眼,也不戳穿:“那就吃饭,狼不准上桌!”
“去去去,”李长庚费劲地压着故意作对小狼,身后睁开了眼睛,“阿玉你也别笑,现在由着它胡来,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师父的话在几天后应验。
孩子大的小狼正是爱折腾的年纪,某天灵光一现,张嘴呲牙就开启了拆家的天赋。
等玉流发现的时候,她的屋子已经是一滩狼藉了。
除了宋繁声送她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被放进柜子里没有惨遭狼嘴外,其余的能霍霍的都被小狼咬得稀碎。
李长庚背着手经过,看了一眼,凉凉道:“不准让它进为师的屋子。”
玉流欲哭无泪,冷着脸将小狼关了半天的禁闭才放出来。在她义正言辞地说了一通后,小狼耷拉着脑袋呜呜嗯嗯地认了错,玉流这才决心放过它,留着它在几乎住不了的屋内继续瞎闹,自己去练剑了。
宋繁声归山在即,她得赶紧了。
这样明目张胆的忽视让小狼倍感不平衡。只能说玉流还不会养孩子,忘了打了个巴掌还要给颗甜枣的道理,不然孩子会逆反,小狼也是。
趁着李长庚去菜地浇水施肥,小狼敏捷地跳出窗子,明目张胆地溜进了李长庚的书房。
天塌得就是这么的猝不及防。
因为眼皮一直跳而感觉不妙,特地回来看看的玉流这才惊觉好心收留的小狼是要她死。
——这头小恶狼从桌下叼出来一方破烂的帕子,喜滋滋地放到她的手里。
玉流的脸色很难看。
她捏着一角,上面都是小狼的口水,但口水已经是其次了,她真的很难说清这是原来就破的,还是被狼咬破的。
事到如今,玉流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
果不其然,“玉流——!”
玉流被抓个正着,慌忙藏起了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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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师、师父,早?”
“早?早个头!”
李长庚站在门口,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玉流长这么大,第一次对怒发冲冠有了具象化。
李长庚在训了一个时辰的话后,玉流和小狼都得到了惩罚,小狼禁止进入任何有墙的地方,玉流负责看着,不然同小狼一个下场。
玉流只能带它在山里撒野。
她拿着帕子,坐在石头上发呆,她打算洗一洗,然后原封不动地偷偷放回去。师父不问,徒弟不说,师父若问,徒弟惊讶,反正就当不知道!
她才打定主意,就听见身后一阵的刨土声。
“祖宗,你能不能安分一会儿,”玉流扭头看清它在做什么,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别动这棵杏树,师父种的啊,面壁思过还不够吗?不要装可怜,你又不用,面壁思过的是我!小狼,小狼!唉?你挖出什么来了?”
几尺深的土坑里,一个圆铜盒被小狼叼了出来。它抬起爪子,把铜盒推到她手边,巴巴地看着。
玉流怎会不知它的意思:“不要撺掇我,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动。听着,虽然我把你当狗养,但你要有自尊,刨土是你该做的事吗!”
“我放回去,你我就当——”玉流才端起来,啪嗒一声,她低头,盒子裂成了两截。
或许,有些时候就是天命不可违。
放在土下的素笺早已发黄发湿,大半狂放的行草糊出墨影,玉流只能依稀辨认出这是师父的字迹。
本着不想再闯祸的态度,玉流主动找到了李长庚:“这个……”
她想说得委婉一些,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堆书信中反复出现的几个字眼:“师父,呆呆是谁?”
“你说……什么?”经年久远的称呼重现眼前,李长庚像是穿过漫长的岁月,从中年又回到了青年。
玉流连盒带信带土交给李长庚,卑微道歉:“师父,盒子裂了,我不是有意的。”
李长庚已经听不见玉流的话了。
旧物承旧情,旧情不可忆,时隔多年再看见这些,李长庚笑了:“呆呆,呆呆啊……是为师过去收留的一匹马驹,后来马驹长大了,变成野马跑走了。”
李长庚的眉眼中显露出少见的柔情:“为师当年太气愤了,写了一些蠢话,后来不知道去哪了,原来埋在这里了。”
师父您还真是多愁善感,玉流顺坡下滑:“那我们,算是物归原主?”
“是,”李长庚看起来心情不错,抱着盒子低身揉了揉小狼,又拍了拍玉流,“回去吧,下不为例。”
这日夜里,玉流闻到了烧焦的味道。
来不及叫醒床下的小狼,玉流抓起外裳披上,奔着屋外跑去。
小小的木堆燃起幽红的火苗,她的师父抱着一坛酒,坐在火前。看见她出来,饶有兴致地同她招呼:“阿玉啊,快来,快来。”
李长庚也就喝醉了的时候有些慈父的模样。玉流捡起根木棍,就着火焰翻了翻,在一叠未烧完的残页上,她认出这是小狼刨出来的那盒旧信。
“师父,”玉流问,“为什么要烧了,我以为您很高兴。”
“是高兴,可是最初的那点高兴过去,为师又觉得寂寞,”李长庚拿起坛子猛地灌下一口酒,未入口的酒液四流,他没去管,仰头望着月明星稀的夜幕,眼眶微湿,“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捡回来做什么,徒增烦恼罢了,住山不记年,看云即是仙……”
“师父,”玉流蹲下来,忧虑地看着他,“您确定您现在不是喝醉了的一时兴起吗?”
“怎么会呢,这是杏子酒,不醉人的,不信你尝尝,”李长庚捡起地上被火映红的陶碗,倒出坛中仅剩的丁点酒渣,“阿玉啊,来一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