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作回报
    他放下树枝,搭在双膝上的双手交叠着托起下巴,两人重合又迅速分离的目光在飘摇的火焰中好似晴风飘落的雨滴。

    他看向她,颇有期待:“小玉姑娘,该叫人了,虽然这么说起起来很轻浮,但是……”

    他笑了声:“叫声敏郎哥哥听听。”

    “敏……敏、敏……”郎字就在嘴角,可她就是叫不出来。

    少年似是听出了她的为难,眯着眼笑:“叫不出来吗,是因为很少叫人吗?”

    小瑀怒,一掌拍在地上,震起几枝的星火花:“废话,在你进来之前,整座山里只有我一个活人。”

    “所以才交到了一位鬼朋友吗,”他抬起头,望向灰白的天顶,“每日只能靠着鬼来聊以慰藉?”

    原以为他不信的,没想到会主动提到那位不在的鬼。

    她轻眨眼,移向另一侧:“我知道我看起来很像疯子。”

    “不,你不是,真正的疯子不是你这样的。”

    小瑀接话:“难道你见过?”

    他却不说了,嘴扬着笑,眼翘着笑,心里大约是没有笑的:“之前‘这位哥哥’不是叫得很流畅吗,带上人名就不行了吗?”

    极其刻意地回转,他故意回到原先中断的地点。

    她也听出来了。礼尚往来,他不刨根究底她不能离山的缘由,她也要允许别人有秘密。

    “不一样。”她说。

    “有什么不一样,”好奇的人最会得寸进尺了,他静了会儿,继而惊讶开口,“啊,是怕叫出我的名字后,会被什么奇怪的东西纠缠上吗?”

    小瑀翻着嘴皮:“你在说什么,这座山里那么多的妖魔鬼怪我都不怕,我还能怕什么!”

    “敏……咳……”小瑀闭上眼睛,牙一咬,心一沉,“敏、敏郎哥哥。满意了没!”

    虽然四个字里头三个字都低得好似螫虫嗡叫。

    “哈……哈哈哈哈哈……满意了满意了,”大笑牵动了胸中无痕的内伤,一口腥甜涌上喉间,他含在舌下,“不能再逼你了。”

    小瑀呲牙:“呵呵。”

    “呵呵。”他鹦鹉学舌般哼哼了两声,不过可比她笑得好听多了。

    在入山之前,他从未想过寒山还能有人活着。

    无声无名,薄如蝉翼,一个从未出生过的人,活在坟墓里,睡在棺木中,会生气也会笑。

    假笑也算笑。

    他忽然问:“没有人陪着,在这样到处都是鬼蜮的山中,你不会孤独吗?”

    小瑀抿着唇,挤出的鲜红血色让她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怜:“我不知道。你呢,在山外有人陪着,就不会孤独了吗?”

    “我……”拳头握紧又松开,暴起又平和的青筋脉络是他迟疑的写照,“我也不知道。”

    就此相看无言。

    不知从那一刻起,火光变暗了,尽管还剩很多未燃。

    小瑀清楚,这堆火用尽了。

    他却不清楚。

    正想起身添柴,火堆却炸开。

    爆裂声惊响的瞬间,他倒下了。

    咚——的一声沉闷响,敏郎哥哥像死人一样直板板地倒在地上。

    小瑀抬起眼皮,周围的白雾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没有急着扑上来。

    他没有死。

    他运气不好,鲁莽地闯进寒山,还被白雾看上;又运气挺好,迷路都撞上她。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大火都驱散不了的白雾在附近虎视眈眈,想来他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小瑀吹着一撮被帽檐压卷的碎发,心想他估计要渡劫了。

    头顶的天还没彻底暗下来,但对于敏郎哥哥而言已是他的黑夜。只是此夜到底有多黑多深,只有他自行体会了。

    一缕微弱的黑烟一寸寸地浮起,与乌白的天际相衔,柴木烧尽了最后一块,她走过去蹲下,手臂穿过膝盖,守在他的身边。

    僵硬地握住他渐渐凉下去的手掌,呵出一口不算太暖的气息,用自己虚肿的身子,为他抵御住一部分不可见的风霜。

    “不要多想,”她自然是为了自己,嘱咐着已入梦的人,“丢了几魂几魄我都不管,别死在里面就成,不然那些白雾只能来找我报复了……”

    他慢慢掀起眼,抬起早已被冻得无知无觉的双臂。风雪作被,原来从云端坠至泥潭只需一个日夜。

    几岁的孩子只着一件单衣,在半夜的冰冻山中,北风在他的脸上凿刻下一道又一道的裂痕。血丝冻在里头,结上薄冰,难以愈合。

    他从半人高的积雪中爬出来,僵红的手掌捧起掺杂着碎冰的雪,搓上通红的鼻头,搓得脸颊的伤口开裂。

    疼痛都是麻木的,像是隔着好几层的皮肉。

    忽然,他闻到了血的气味。

    不算太糟。

    粒粒红雪子粘连着脸,他走到山路边,抱着被大雪压弯的树枝,去寻已没有他容身之处的镜水山庄。

    曲折的半山中,楼阁灯火通明。

    他的二叔总是这样的偷懒,因为自负狂妄,认定他必死无疑,所以都没有把他丢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他们可能也想不到他能熬过迷药醒来。

    他咬破了唇,流下了泪,一拳打在树干上。

    树梢不堪重负,脱下几尺深的厚雪,尽数压在他的肩头。睁眼闭眼的白茫茫里,他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

    宋无说得对,血亲双死,亲近的三叔消沉度日,唯一能倚靠的二叔视他为阻碍,他早该跑了。

    可天地那么大,他又该跑到哪里去呢?

    死在这里也未尝不可……

    “宋繁声。”

    谁?

    “还活着吗?”

    活着。

    “如果我能让你报仇,你愿意跟我走吗?”

    什么?

    此时絮雪遮眼,片片如飞花,年幼的宋繁声艰难地从雪堆中站起来,看见白山黑水中有人一身灰白长袍兜帽,信步而来。

    很难说他是遇见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还是断罪判罚的阎罗王。

    “你要帮我,”在自己的家中寄人篱下活了几年,他也懂了世事有价。抹开脸上的雪粒子,他虚弱地问,“你要什么?”

    “我啊……”

    五六岁的孩子茁茁不屈地站在白皑中,半身鲜血淋漓,如梅树掉落枯叶,空留的一束艳红花枝。

    没有那一年的溅血成海,却依旧刺得她目眦欲裂。

    已经多年不曾流泪的眼泛起酸涩,泪珠从心口滴滴落下,犹如雨打芭蕉,五脏六腑都生疼。

    她闭了闭眼,说:“认识李长庚吗?”

    他犹豫地点头。

    “很好,那么宋繁声,我们做笔交易吧,”她沉下的声像被火烧过,“我会教你如何报仇,作为回报,你要成为我的利刃。我需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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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柄剑。”

    他不解:“为什么要帮我?”

    她说:“我认识你的母亲,算是故友。”

    故友?什么样的故友不会出现在母亲的灵堂上。

    他警觉:“你姓什么?”

    “我,”兜帽下的女子无声笑了,“我姓赵。”

    “我没有听母亲提起过,我只听说过一位,姓林,叫——”

    “闭嘴,”她冷冷制止,“没提起又如何,眼下愿意来救你的,只有我一个。”

    事实就是这般残忍,宋繁声沉默了。

    “没有拒绝我就当你答应了。先和你说一声,我有很多孩子,他们都称呼我为母亲,”她想着,拍开他头顶与黑发作结的冰层,“你的话,你父母应该不愿意,你也不会愿意……那就算作例外。”

    “你叫我姨母吧……毕竟我和你的母亲,还有另一个人,能算作姐妹。”

    看不清面孔的女子朝他伸出了手,带他走出越陷越深的雪潭:“其实你根本不用在乎宋远徽,他只是一个没有用的废物,等你再长大些,就会知道恨他毫无用处。你该去恨去杀的,从不是他。”

    他被她牵着手,听着剩余半夜的旅途。

    “李长庚那个伪君子……他这几日在逍遥阁下棋,你就去那儿躺着,等着他出来救你,你要去做天下第一剑的关门弟子。”

    “不用担心,你是故人之子,他会收留你的。”

    “他算不上什么好人,但算得上是个好剑客,姑且会当个好师父吧,你和他好好学,学好了才能在江湖立足。”

    “你和我,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到时候就是你要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她忽地低首,兜帽下满面的刀疤似沟壑,渗出不尽的涓涓血流,拧成斩不断的血麻绳,绑住了他的归路。

    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炼狱。

    几年前的梦魇犹在耳畔:“要去温故一番吗,我的好外甥?”

    “不、不……啊哈——”

    比五岁那夜惊天动地的冷飞白还要冷冽的手背覆在额头。寒与寒相抵,他在一座世人忌讳的死山深处,在一颗无人问津的蒙尘玉石身上,找到了冬末春初的温煦。

    “你醒了,还好吗?”

    飞散的魂魄归拢,飘拂的心随之而落,宋繁声下意识握上她的手腕:“嗯……没事。”

    几日前才经历过相似的浩劫,他知道自己又着了白雾的道。

    “我有说了什么吗?”他接着问。

    “没有,”累的时候小瑀没有欺负别人的心思,况且他的眼睛这么润,定是梦得很惨,她决定实话实说,“你的睡相很好。

    他的手心发力:“你又救了我一次。”

    小瑀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嗯。”

    “我应该要回报你,但我只会杀人。你有想要杀死的人吗?”

    她回了神:“……有。”

    “那下山了以后,我帮你杀了他。”

    “不用,我会自己报仇。”小瑀抽回了手。

    他的眼里闪过愕然。

    不曾对母亲说起过,也不曾告诉女鬼,她也会有这样的抱负和决心:“你觉得惊人?那你小看我了。”

    人不静,恨即起,鸦即鸣,雾不休。

    人声如怨铃撞山,直到音竭,才连同白雾欲动的恨归于平静。

    “我自己的恨,我自己的仇,我会自己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