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风吹日晒,码头的水泥地面已经龟裂,几艘小渔船泊在一旁,铁皮卷了边儿,被海浪推得东倒西歪。
渡轮还没来。
陈泱坐在废弃的旧轮胎上,双臂环抱,不知在想什么。
晏白玉见她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开解道:“别想了。这事儿也很好理解,电影改编免不了会有艺术加工,兴许是里面有些情节给红霓老师的生活带去不便了。她家人有怨很正常,不是冲你。”
风浪越来越大,陈泱压住纷乱的长发,看着海上起起落落的灰白色海鸥,喃喃低语:“我知道。”
她早该知道。
电影中的尹红霓为了粤剧传承,常年游走于各种交际场合,周旋在声色犬马中,出卖自己的□□,利用男人的贪欲和权力,苦苦支撑风雨飘渺的南音苑。
她背负轻贱、放荡、下流的骂名,在时局动荡的香港保住了粤剧的火苗。
《大梦浮生》上映后大获成功,成为华语电影史上第一部同时斩获两大国际电影奖的作品。
前所未有的影响力催发了人们对这部电影更深入的挖掘,很快,角色的同名原型就曝光在公众视野下。一时间,对尹红霓本人的关注甚至超过了电影本身。
郝智仁的驱赶、阿正的恨意,才令陈泱惊觉这么多年的关注和点评,并不全是对尹红霓的赞美。
电影里的唾骂从来不会止步于荧幕之下。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明明已经亲身领略过的道理。
陈泱自厌地将头埋进臂弯,为什么早没想到呢?
“先别自责了,我们眼下有更急迫的问题要解决。”抹掉滴落在脸上的雨水,晏白玉面色凝重地看着天边黑压压的乌云。
她们已经在这里等了近两个小时,连渡轮的影子都没看见。
看这天色,暴风雨要来了。
-
雨来得很快,快得她们来不及思考去哪里,只能先沿原路往回奔。
两人狼狈地挤在剧场门口的屋檐下。雨势太大,短短一段路,她们从里到外被淋了个透,衣服、发丝都贴在身上,水顺着往下滴,很快就在脚边蓄积了一小摊水。
阿正听见动静出来时,就见两个瘦弱纤薄的身影,挨挨挤挤地凑在一处,小声商量着怎么办。
美人遇难总是让人心生怜惜,他面色稍霁,语气有几分无奈:“怎么又来了?”
陈泱她们没想进去打扰,猛地看见主人出来,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抱歉啊,吵到你们了吗?我们躲一下雨,马上就走。”
阿正探身出去看了看天,皱眉道:“这雨现在停不了。”
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她们脚边的小水洼,到底还是不忍心,他往里让了两步,“进来等吧。”
想到自己先前的鲁莽,陈泱舔了舔唇,小心翼翼地问:“方便吗?”
不置可否,阿正别扭地躲开她视线,只是咕哝了一句“进去以后别乱说话”,便示意她们跟他走。
外面看着破旧不堪的房子,里面却意外的干净整洁。
房子格局确实是剧场无误。进门便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直通到幽暗的深处。尽头是一处拱形门洞,门上挂着厚重的暗红色丝绒帘,隔断了后面光线。
走廊两侧的墙上全是尹红霓台前台后的剧照,单人的、合照的,从黑白到彩色,按照时间线依此排列过去。陈泱停在一张相框前,里面裱的不是照片,而是一张报纸上的结婚启事。
「敬告啟者:
郝智仁先生與尹紅霓女士於公歷一九五六年五月十五日自願結為夫婦。
永敦良緣,百年靜好。」
晏白玉也注意到了这个相框,她“咦”了一声,和陈泱交换了视线,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1956年结婚怎么会在1997年来公示?
阿正走在前面,抬手掀开了门帘,光线流泻进来,廊道突然亮堂了许多,两人回神,匆匆往尽头走去。
穿过门洞,一方破旧的戏台映入眼帘。
说是戏台也很勉强,石砖搭的台子,水泥衔接的砖缝还露在外面。戏台的后面挂着褪了颜色的幕布,正上方是破了洞的屋顶,雨水源源不断地倾注进来,稀里哗啦地落进下面接水的塑料桶里。
戏台前方的空地原本应是观众区,座椅都被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交错的麻绳和搭在上面晾晒的衣物。
吱呀——戏台旁的一扇门被拉开,郝智仁扶着一位老妇人走了出来。
满头银发整齐得梳成一个发髻,纵然脸上沟壑纵横,却依然能看出五官秀丽。行走间身形款款,是刻在骨子里的风韵。
见到陈泱和晏白玉的瞬间,郝智仁下意识挡在前面,压低声音质问自己的孙子:“你脑子坏了,把她们带进来干什么?”
刻意没用粤语,毫不避讳地表达他的不欢迎。
阿正挠了挠头,解释道:“外面雨太大了。我看她们挺可怜的,雨停了就让她们走。”
郝智仁冷哼一声,完全不心软:“可怜?你阿婆可不可怜,你把人带进来万一刺激了她怎么办?让她们出去!”
“阿公……”
祖孙俩对峙间,郝智仁身后的妇人探出头,目光定在陈泱身上,突然咧开笑容,颤巍巍地伸出手,快步走了过去:“妹仔!你返嚟喇!”
陈泱没动,向阿正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后者也有些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上前去拦:“阿婆,这不是小姨。”
“你讲嘢呀,佢就系妹仔! 我自己个女我唔识?你系边个? 你做乜嘢要带走我个女?!”
老人越说越激动,甩开阿正的手,后退时磕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陈泱赶紧搭了把手扶住。
下一秒,手腕就被紧紧攥住。老人眼里闪着泪光,恳求她:“妹仔,返嚟就唔好走啦! 妈咪好想你!”
手腕被攥得生疼,陈泱却任由她抓着,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好,我不走。”
由于尹红霓的错认,郝智仁不好再赶人走,让阿正去煮些姜茶过来,又哄着尹红霓松开陈泱的手,带人进堂屋去聊。
情绪稳定下来后,尹红霓便不搭理人了,安静地把玩着衣摆,如同一个稚子。
瞥见陈泱手腕上的红印,郝智仁语气柔和了些:“你们也看到了,她现在神智不太清楚。希望你们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我们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陈泱赶紧保证:“您放心,我们什么也不会说。”
尹红霓突然打了个喷嚏,鼻涕口水弄得一脸,她却一点擦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沉迷手中的衣摆。郝智仁对此见怪不怪,熟稔地掏出手帕替她擦脸。
晏白玉见状不禁问道:“红霓老师这个情况你们为什么不回香港去住呢,那里医疗条件更好,对她的病情也更有帮助。”
收起手帕,郝智仁意味深长地看着屋外漏雨的戏台:“香港太吵了,她睡不好觉,也唱不了戏。”
阿正拎着茶壶进来,正好听见屋里的对话,勾起了不好的回忆,语气里带着不平:“说到底,全怪那部狗屁电影!”
“阿正!”郝智仁厉声制止他,却为时已晚,尹红霓听见“电影”一词时,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双手捂住耳朵,嘴巴大张着,像被人捏住喉管似的,嗬嗬地喘气。
郝智仁从座位上跳起来,一边挥手让所有人出去,一边扯过搭在椅子上的薄毯将尹红霓整个儿盖住。
阿正自知失言,满脸懊悔地带着陈泱她们离开。门被关上前,陈泱回头从缝隙里看见郝智仁搂着尹红霓,嘴上不停地安抚她,枯槁的双眼凝着一汪摇摇欲坠的泪水。
雨势依然很大,从破了洞的天灌进破了洞的屋顶,入夏的时节竟带出一丝寒气。
三人捧着姜茶坐在屋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红霓老师生病是因为《大梦浮生》吗?”
阿正情绪低落,说话不似之前中气十足:“大部分原因吧。”
“听阿公说,那部电影的团队在创作时确实来找过阿婆。他们打着宣扬粤剧的旗号,问了很多私事。阿婆一心想要更多人看到粤剧,也没有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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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电影上映不久,就开始有小报曝光阿婆是故事原型。身边的人都觉得电影里讲的那些是真事,骂她什么的都有。最开始家里人也试图澄清过,但没人理会。”
陈泱想起走廊上那则剪报,问:“所以才会补了一则结婚启事吗?”
阿正点了点头,“嗯,因为那会儿总传我阿婆是谁谁谁的情妇,我阿公受不了才去登报的。没什么用,不过阿婆喜欢那则启示,就留了个纪念。”
他自幼待在老人身边,也连带着受了不少罪。他心里苦闷,话匣子打开收不住,继续说了下去:
“事情闹大了,粤剧协会很多人就站出来抵质阿婆,说她名声太臭对粤剧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渐渐地各个戏院都不请阿婆去演出了。小姨因为这些事被逼得丢了工作,她怪阿婆牵累,就出了国。我爸呢,离婚后一直待在大陆也不想回来面对这些糟心事。”
陈泱和晏白玉对视了一眼,俩人深知什么叫做人言可畏。难怪郝智仁会说香港太吵,吵的不是车水马龙,吵的是流言蜚语。
长叹一声,晏白玉问道:“那你们搬来上渔村也是这个缘故吗?”
阿正眼神迷蒙地看着屋檐下的雨幕,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仿佛一个抽离的旁观者,只是想将故事的真相讲出来。
流芳影史的巨制,最高殿堂的奖杯,《大梦浮生》成就了许多人,导演和演员一战封神,享誉影坛。
盛大的光环碾碎了真正的尹红霓和无人在意的事实。
“那电影我看过,好几次都没看下去。他们盗用我阿婆的名字,捏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却把屎盆子统统扣在我阿婆身上。让她被人骂,被人瞧不起,被儿女抛弃。”
“接二连三的打击后,阿婆得了抑郁症,阿公就带着她回了上渔村。那会儿她还是想唱戏的,阿公就给她搭了个台子,每天能唱两场,村里的人不知道那些事,也来听,她开心了一段时间。”
“不知怎么的,又有记者找到村子来,闹过两次后,村里人半信半疑地也不来了。前些年阿婆又查出阿兹海默症,越来越糊涂,就再也唱不了了。”
他的声音灰暗而低迷,直到一壶姜茶见了底,露出底部碾成碎末的姜粒,像断断续续的叹息。
长久的沉默后,陈泱低声说了句“抱歉”。
为了此番冒昧的打扰,也为了他遭受无妄之灾的家人。
阿正抹了把脸,把自己从回忆里扯出来,对她们说:“等雨停了,你们就走吧。渡轮今天可能不来了,从这里出去右转一直往上有家旅店。”
-
晚饭时阿正做了鱼粥,但郝智仁和尹红霓一直都没再出现。
晚上十点,雨终于停了。陈泱和晏白玉便辞别了阿正,往旅店的方向去。
雨后的天空澄净明朗,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蛙声阵阵,伴随着起伏的海浪,世界宁静而安详。
两人拖着疲惫的身躯,默默无语地走在乡道上,心情和脚步一样沉重。
手机振动了好久,陈泱才回过神,看见来电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强打起精神接通:“喂?”
那边风声有些大,但沈时昱的声音依然明晰而笃定,“心情不好?”
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陈泱踢走脚边的土块,故作轻快地说:“没有啊。只是在外面逛了一天,有些累。”
他今天好像特别有空,顺着她的话就闲聊起来:“去哪儿逛了?”
陈泱没太走心,随口胡诌:“就中环啊,尖沙咀那些地方。”
他笑了笑,语气里多出些纵容:“听起来战绩颇丰。”
瞥见手腕上隐隐的青紫,她有些装不下去,声音低落:“没有,铩羽而归。”
电话那头一顿,轻声道:“那真是遗憾。”
若有似无的叹息,下一秒就被海浪卷走。他嗓音温柔,比夜风缱绻:“泱泱。”
海浪。夜风。
陈泱停下脚步,呼吸凝滞在胸腔里,她声音发颤:“嗯?”
“到码头来,我接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