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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求求就求求之

    江声送病秧子版楚熄回家的时候, 时间已经有点晚。

    楚熄没有在宿舍住,而是在学校附近的居民公寓租了房子,到夜晚还算是热闹。

    江声在萧瑟晚风里插着口袋,看到街角的烧烤店滋滋作响冒着浓烟, 三三两两出来吃夜宵的大学生围着那边团团转。

    浓烈的孜然辣椒香味有点呛人, 但又很香。江声盯着那边走不动路, 冰凉的手拉住楚熄拽了拽。

    楚熄回过头,发丝耷拉在优越的眉弓, 路灯顶光把他的眉眼塑造得尤其深邃。他看看江声, 又看看不远处的烧烤店。

    “作为今天送你去医院, 并且全程暖心陪伴的酬劳!”江声说,“我想——”

    “知道,知道啦。”楚熄手指勾了勾江声被口罩勒红的耳朵。江声耳朵被烫到一下,缩着脖子躲了躲,不快地抬眸盯着他,却见楚熄笑眯眯地从口袋取出钥匙塞给他。

    “哥哥先上楼吧,这下面好冷, 你肯定要被冻到。等我买完上去就可以吃了。”

    江声眨了两下眼, 看看楚熄的腿和包扎成球的手,这会儿开始觉得自己遣派一个瘸子帮他排队买吃的, 是不是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

    可是冬天,他也不想在下面罚站,有人愿意替他罚站何乐而不为!

    可是的可是,这样做他会不会太无情太冷酷。

    他迟疑地开口, “……也等不了多久, 不然我陪陪你。”

    楚熄看他脚步都暗戳戳地转向巷口,俨然一副等楚熄拒绝, 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走掉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眉梢挑了挑,故意说,“好啊,那就在这里等等我。”

    江声的眼睛睁大一瞬,似乎没想到楚熄这一出回马枪。但又眨了眨,很快说,“不是不行,你要求求我。”

    楚熄从善如流:“求求你。”

    “不行不行。好死板!太没有感情了,打动不了我。”江声顺理成章地找到理由,抱着胳膊强调,“我没有抛下你,我提前回去都是为了给你开空调,让你回来可以被我暖到。”

    楚熄失笑:“好好好,哥哥真的好好,这时候都把我放在心上。”

    “知道就好。”江声有点小心虚,“我要吃……”

    “不用叮嘱,我知道。”楚熄歪头看他,手指又去勾江声的耳朵,“快回去把口罩摘掉吧,这边第一栋就是了,6-2,没有电梯哦。劳烦哥哥运动一下啦。”

    江声:“……为什么不租有电梯的!”

    楚熄:“因为要故意刁难你。”

    “太恶毒了吧,下次不准了。”江声大为感慨。还好六楼也不高,这点运动量对于江声来说也不至于到让他烦恼的地步,于是对楚熄摆摆手,“我先上去了。”

    楚熄也对他摆手,站在路灯下目送江声走进灯火通明的小区,然后回头到烧烤店点餐。

    精心打扮的衣服继沾上血液和灰尘之后,很快又裹上油烟味。

    江声有时候不像个小少爷,但有时候又让人觉得,他比最会折腾人的大老爷还要不好应对。

    因为他挑剔的毛病怪大的。

    他可以无所谓吃的食材是不是顶尖或者多金贵,但是又在别的方面特别尖刻。

    江声不喜欢吃皮,觉得疙疙瘩瘩的不好看。所以鸡翅膀、鸡腿、鱼皮都敬谢不敏,除非把皮剃掉再递给他;也很讨厌血淋淋的内脏,所以鸡心鸡肝都不吃;还不喜欢膻味很重的,羊肉串也不吃;长得丑也不行,比如不爱吃烤生蚝,章鱼须也不行。

    这样一通排除下来,江声每次烧烤或者火锅的选择都很少,不过只是听起来很麻烦,但其实很简单,只要掌握一个特征:不要长得丑的、腥膻味大的,基本上就可以完全把控江声的喜好。

    楚熄想着都忍不住笑起来。

    好可爱。

    真的好可爱。

    是那种会让人故意想拿丑东西去吓唬他,然后看他凶狠又不爽又委屈地拍桌子质问“这我怎么吃啊!”的可爱。

    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

    楚熄在手机上下单,慢吞吞地忍受膝盖蚂蚁爬一样的细密痛意,认真地想,晚上是不是不要吃太多,会消化不好。

    还是少点一些。

    他心情很愉快地靠在路灯旁,插着口袋等待。冷风吹过他的头发,蓬松卷毛飞扬着,在光线下有着焦糖般的颜色。

    他心里还在想他的礼物袋,还有蛋糕。

    他定的是江声喜欢的葡萄口味。因为江声不喜欢在水果夹层吃到葡萄,所以都换成了草莓。虽然是楚熄的生日,但其实上面的标语写的是:希望江声天天快乐。

    他又去想,江声如果知道今天是被他遗忘掉的“楚熄的生日”是什么表情。

    会眨眨眼心虚地躲开他的逼视吗,会心软地答应他一些出格请求吗。

    楚熄的心情在风中处于一种极致的放松,他目光抬起,去看天上的星星。

    今天有着晴朗夜空,星星闪烁,月亮隐去一半,透出云层的光晕很漂亮。

    他想,今天除了一点无所谓的小小变故,真的是很完美的一天。

    *

    楚熄提着烧烤回家的时候,江声正好打开门要出去。

    楚熄愣了下,手指勾住口罩,扔在门口的垃圾桶里,红润的嘴角翘着笑,“天啊,好大的殊荣,我居然值得哥哥亲自出门迎接吗?”

    话音未落,他就发现江声嘴巴张开,支支吾吾地,“呃、啊,是的。不过我现在有点热,我下去跑两圈再上来!”

    楚熄静静地看着他,很想相信他的话。

    他的轻松愉快像是幻境或者玻璃一样被轻易打碎,碎下来的尖角让他感受到一种被重新唤醒的不安。

    楚熄一边为自己能这样轻松看出江声的隐瞒而刺痛,一边很难揭穿江声的谎言。他都这么努力地撒谎骗人了,辛苦的样子也很可爱。

    少年的视线缓慢挪移,一点点注视江声挪着脚步试图从他身边走开,在他马上要跨出房门的瞬间,他突然伸手,拽住江声的手腕。

    摩挲两下。楚熄想,让他早点回来是对的。江声现在的体温已经很温暖,不再像是在外面闲逛的时候一样冷得浸骨。

    但又有点遗憾,是不是就是因为他让江声早点回来,所以给了江声和那个贱东西联系的机会。

    但这怎么会是江声的错。

    他的哥哥他的江声,还这么年轻,喜欢新鲜东西、喜欢享受纯粹的快乐都是正常的。错的是不识好歹、不知廉耻发消息勾引他的人。

    楚熄听到心跳鼓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叫嚣着他无法遏制的恶意。

    他拉着江声的手腕把他拽回来,然后慢慢把手里的烧烤袋子放在导台,才笑眯眯地说,“很热的话,把空调温度调低一点不就好了吗?”

    江声也知道自己刚刚没过脑子找的理由蠢得没边了,这会儿反驳都很艰难。他试图把手腕从楚熄手心拽回来,反而被更用力地攥紧。

    室内灯光亮着。楚熄背光的面孔显得脾气很差,嘴角勾翘着微笑都有些散漫的鸷冷,绿眸闪烁着看他,“哥哥要去哪里?”

    敞开的门灌入寒风,放在门口的烧烤袋被吹得窸窣作响,对门卧室门“轰”一声被砸上。

    江声的心脏剧烈跳动两下。

    他看着楚熄的头发飞扬,那张俊美中带着点少年气的脸变得有些遥远,手指缩了缩。

    “哥哥要丢掉我吗?”楚熄眨了眨眼睛,眉眼皱着,带着淡淡的失落和恍惚隐痛。

    “在可怜的残废刚在寒风中等了半个小时带来好吃的烧烤,又拖着腿慢慢爬到六楼来,期待看到你开心的时候丢掉我吗?”

    “……我没有要丢掉你啊!干什么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江声被他说得良心隐隐作痛,单手沉重地按在楚熄的肩膀,“算了,我明白,我理解。可是……”

    可是……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过了啊呜呜!

    楚熄把大门关上,一路拉着江声来到沙发坐下。

    江声坐立难安。

    手机这时候正好振动了下,江声拿出手机,在楚熄忽然机警起来的目光中扫了一眼,很快的一眼。

    楚熄紧盯着他:“……”

    江声也和他大眼瞪小眼:“……”

    楚熄不想问他是谁发的消息,这样让他显得好像控制欲很强。何况他不需要问,也能模糊猜到是谁。

    他拽着江声的手腕用力,把他拉拽过来拖进怀里抱住。

    江声顾忌他的腿正要起身,又立刻被楚熄按住。少年虎口有茧,锁着江声手腕的时候,只要用一用力就会发疼。

    江声手没有支撑点,乱碰压在了楚熄的膝盖。少年闷哼一声,“好疼。”

    “……你还知道疼,疼死你算了。”江声,“松开啊?”

    楚熄眸子垂敛着,在背光的时候只有隐约起伏的墨绿色。他就着低头的姿势望着他。

    江声微微皱着眉毛,窗外晦暗纷乱的灯光落在他的眉眼,像是以浓烈色彩绘制的一副油画。

    楚熄伸手轻轻拂开遮住他眉眼的额发。

    嫉妒、不甘像是城市街道流窜的老鼠,几乎咬断楚熄竭力维持的理智和平静的表情。他看着江声,看他颤动的睫毛闪躲的目光,看他耳尖的红和抿紧的嘴巴。

    是沈暮洵吧。

    把江声亲成这样,又要做更过分的事情。

    楚熄把拇指滑到江声手心,轻巧地把江声的手抬到唇边吻了下。

    江声要走可以,但是不能就这么走。

    他说过他是个大度的人,和楚漆那种控制狂不一样。只要江声喜欢,他就没什么不可以。他是看不起那些人,但只要江声喜欢,玩玩而已,难道有什么错吗。

    不过江声从他的身边离开去另一个人那里,对方知道的话,是不是得意死了,爽死了。

    楚熄搂抱着江声的腰抬了下,按捺胸口涌动的暴戾,绷紧神经不让自己泄露一点会让江声觉得不安的气息。他张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让我咬一下就可以走了,怎么样。”

    “你是吸血鬼转世吗?”江声无语地推着他的脸,“这么尖,会疼死的。”

    “怎么会!”楚熄抱着他,声音黏糊着撒娇,“我会轻轻的。”

    江声企图挣扎:“我说我会回来的啊,我又不是就这样跑掉了!”

    “万一不回来呢?”楚熄抱他抱得紧紧的,委屈地垂着眼皮看着他,“那我一个人会好可怜。哥哥,你总要让我吃一点甜头的……哪怕是只狗,要教会他握手蹲下,也是要给零食奖励的!”

    江声沉思:“甜头。”

    楚熄乖巧地点头。

    江声:“可是咬我会让我很疼。”

    楚熄眨了眨眼,还在思考的时候。江声目光落到他的choker上,歪了下头,手指勾住他颈间项圈的圆环,稍微用力把他拽过来。

    楚熄喉结被勒着用力滚动一下,轻微的窒息感被掌控。他猝不及防地露出愕然的表情,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向江声倾去。

    这么近的距离,他看到江声注视他。

    翘起来显得漫不经意的眼尾线条流畅,漂亮又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有水雾,又好像很是璀璨。这样的眼睛看着他,弯着眼眸笑了下。

    楚熄感觉到心脏跳停的错觉。

    江声拽拉着他脖颈的链子,凑过来摸摸他的脸颊,用商量的口吻说,“亲一下好不好。”

    楚熄眼睫颤了颤,还没有回答,就被江声更用力地拉近。

    有些疼,像是江声对他的一种惩罚。可是哪有这么温柔的惩罚,他还要亲他……还是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给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楚熄的大脑已经完全混乱,乱七八糟地体会着这样的痛。窒息的感觉弥漫上来,他呼吸变得急促。喉结被卡着,青筋隐约跳动,但想到这样的疼是江声赋予的,就会感觉到心脏兴奋地回应,和升天似的快乐。

    楚熄感觉喉咙发干,吞咽变得费力,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这样的痛有种好处,那就是时间会被变得很慢。

    他看着江声慢慢地靠近,他的吻轻飘飘地带着凉意,落在他的侧脸贴了贴。简单的脸颊吻被无限延长,楚熄感觉大脑中有白光乍起,大脑皮层像是电流窜起般兴奋。

    江声松开手。

    禁锢已经被放开,新鲜的冷空气被呼吸入肺部。可楚熄依然觉得脖颈被锁住,心跳也是,他额发有些湿地耷拉在眉弓,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他不知道要先去碰有些疼的脖子,还是该去摸一摸开始发热的脸。

    像有酥痒的电流猛蹿,那种绵软又带着凉韧的触感雨点似的落在心尖,几乎给楚熄的灵魂一种茫然的巨震。

    亲了。

    楚熄徒劳地张了张嘴,脸颊红得要命,嘴巴都哆嗦一下,才终于勉强挤出一个字,“你——”

    江声没有给过他亲吻,更别说主动的。

    这个场面就应该被录下来永存。挂墙上,挂学校,挂时代广场,让所有人都看到。

    江声的手指修长又漂亮,扳着他的脸颊又亲了亲,问他,“疼吗?”

    楚熄恍惚,视线不受控制地追逐他的眼睛,手也不受控制地搂着江声的腰。喉头发紧,声音艰涩,“呃、啊,对。好。”

    江声觉得他像是被亲傻了。

    他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振动起来。一瞬间,楚熄倏然从那种云端上的感觉坠落,视线看向江声。

    是电话。

    江声接过电话,好好好马上来地答应了几句,然后从他的腿上爬下来。

    楚熄终于回过神来,他原本想的是在江声身上留下记号,让那个贱东西看到,至少稍微收敛一下的。

    算了。

    被江声哄一下就找不着北,他真的太没用了。

    他手指碰了碰脸颊,抿了抿嘴唇。喜悦褪去,剩下空虚的荒凉。

    江声急急忙忙地夺门而出,背影快得让楚熄都没有多看一会儿的时间。

    楚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心情。

    难过,迷茫,还是幽怨,都好片面,都不够具体。心脏刚被填满的温暖在转瞬间就被掠夺,唯有那瞬间会让人渴望着永存。

    江声愿意哄他已经很好了,他一直都很好哄的。

    可是为什么……

    是因为有所得到吗?所以才会有贪念,有渴求,有更多的妄想。

    *

    楚熄在原地坐了很久。

    他看向来之前带回来的烧烤。之前还有些热气,现在已经凉透了。

    他站起来往厨房走。在之前他已经让阿姨做好了饭菜,可惜都派不上用场,江声没有留在他这里吃饭。

    他拉开橱柜拿出蛋糕,拆开盒子摆在面前,上面还写着“希望江声天天快乐”。楚熄笑了下,等了会儿。然后关掉灯,有些粗糙的手遮住风,拿出打火机点亮蜡烛。

    绿眸中跳动着火光,他恍惚地想着江声。

    他的礼物袋忘记交给江声了,他的蛋糕江声还没有吃,江声依然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

    江声是不是在风中狂奔,着急地打车,为了奔赴另一个约定。

    是不是在期待另一个人的拥抱,另一个人的亲吻。他这里是中转站一样的地方吗?

    他拖延了很多时间,但是没有留住江声。装着大度要放他离开,又占有欲极强地要留下挑衅的记号。结果被亲一亲,还是亲的脸……轻飘飘的两个吻就让他全面溃败。

    至少应该多讨几个的。

    微弱的暖光摇曳。楚熄像是卖火柴的小男孩,在此刻他觉得借着烛光看到江声的样子。

    生日应该要许愿。

    虽然往常楚熄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但这时候他忽然想,生日是应该许下愿望的。

    他鬼使神差地闭上眼睛,两只手合十,垂下头用额头抵着手指,粗制滥造的佛珠吊着红色的玻璃,冰凉地贴在他额头。

    楚熄本来不信命,也不信神。

    命运上来就把楚漆捧到天上去,把他踩进泥巴里平白无故令他遭受多年苦难。

    在他终于有能力从泥潭走出来的时候,又有天降的“幸运”告诉他你是豪门楚家的孩子,你拼死拼活的的努力,你的挣扎和痛苦比不上我们随手拯救。

    这就是可笑的命运,轻易塑造天差地别,又轻易填平地位的沟壑。

    但是偶尔楚熄又很矛盾地信命。

    他和江声之间是有缘分的是吗。

    否则怎么会刚刚好,在那样的逃亡小巷他遇到不该出现在那里的江声,怎么会迷失方向凭着直觉能通向同一个终点,怎么会刚好初遇后念念不忘的人在回到楚家的宴会遇见。

    他们命中注定应该有交集。

    楚熄额头抵着冰凉的珠串,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烛火的摇曳。

    如果不是因为被楚家找回来,楚熄甚至很少过生日,他总是没有这样的精力去应付精致的生活。

    他紧闭眼睛,睫毛颤抖着,被江声轻吻过的脸颊在扩散着发烫,在心里许下愿望。

    “如果我真的和江声有缘分,如果我们真的命中注定可以在一起。”

    “我要睁开眼,看到他站在我眼前。”

    *

    沈暮洵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然后开始等待。

    他现在住的这里,是当年上大学和江声一起住过的地方。在有钱之后,他把这里买了下来,定期雇人打扫。

    对于一个大明星来说,显然有些简陋了,但对于沈暮洵来说,这里依然有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回忆。

    他踱步到进门处,视线把房间扫视一圈。

    江声和他的合照。

    江声收集的樱桃花标本。

    江声用坏的琴弦。

    江声的画作。

    江声捏的雕塑。

    ……

    入目看到的一切,全部都和江声有关。他们曾经是相爱过的,沈暮洵是这样确信,这个房间里的每一寸都是佐证。越是呆在这里,他越是无法脱离,在那个漩涡里他已经越陷越深,他无法找到出路。

    沈暮洵的目光迷茫地落在合照上。

    江声站在树上,沈暮洵急着让他下来,结果被江声丢了一把青果子砸在头上,江声的眉眼带着些鲜活的少年感,扶着树干大笑。

    沈暮洵还能回忆起当时他的心情。他下意识地笑起来,很快又笑不出来,怔怔地把手落在照片中江声开怀的脸孔弯弯的眼睛,骨节分明清瘦的手指慢慢捂住脸。

    他不明白,明明有很好很好的过去,明明也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到底怎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他不明白,是他和江声这样的性格,就算能够回到过去又要如何改变。

    他不明白,他们的结局难道只有一种,一点变更都不会再有了吗。

    门铃响起。

    沈暮洵侧过头去看。他放下合照,站起身去打开门。

    *

    愿望许下了,楚熄却很久都不敢睁开眼睛。他的心脏鼓动着嘲笑他的自大,思维又紧绷着带一丝虚妄的期待。

    人为什么会期待不会发生的事情。

    人为什么总觉得奇迹可以那么巧合地降临在自己的身边。

    人为什么总在相信命运的时候迎来重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一些碰撞的声音。

    楚熄紧闭的双眼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他猛地转过头。

    风吹起洁白的窗纱,吹掉了背后空置的蛋糕盒。空无一人的客厅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楚熄等待等到蜡烛油滴到蛋糕的奶油上凝固,他忽然有一个近乎荒诞的想法。

    是不是没吹蜡烛,所以才不管用。

    人在怀着期待的时候,总会费尽心思为一切失败寻找借口,自我安慰,不肯真正死心。

    可如果就算吹熄灭也没有用,他又要如何解释,如何宽慰,如何应对。

    楚熄恍惚地茫然,又感觉到他的心脏在收缩,用力地憎恨着什么,嫉妒着什么。

    他半垂着眼看蜡烛。燃烧的烛火把他的眼睛照亮,可又让他显得有些颓乱的失落。

    少年挺拔的后背完全靠在椅子上,身体像是坍塌下来。发丝散乱遮着眼皮,眼皮上一隙伤痕在光影下有些不平整,可他整个人依然显得俊美至极。

    等待和思考是有声音的,是时针滴滴答的声音。

    在看到蜡烛缓慢融化,只剩下一小节的时候,楚熄还是靠近吹灭了蜡烛。

    算了。

    蛋糕上写的是希望江声天天开心。

    只要这个愿望能实现就好了。

    烛影摇晃着熄灭。他心中的荒芜地刮来一阵风,把最后的火星也浇灭。

    光彻底熄灭,只剩下微弱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映照他消瘦而宽阔的肩膀。

    楚熄倒在椅子上,手背碰了碰有些烫的脸颊,笑出声,掏出手机找到江声。

    楚熄:【你到哪里了?】

    [信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红色的感叹号,因为上次惹他生气之后江声把他拉黑,到现在都没有把他从黑名单中拉出来。

    他可以给江声发短信的,因为电话没有被拉黑。

    可是他没有。

    楚熄像是看不到那个刺眼的感叹号一样,手指继续在屏幕上按动。

    楚熄:【好小气的江声啊。为什么亲别人是亲嘴巴,亲我只肯亲脸颊。是因为我在你这里就是那种随便糊弄一下就会很满意的人吗】

    [信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卷发乱乱地垂落,微弱的光映在脸上,薄唇紧抿。

    楚熄:【好吧,真是被你料中了,不过下次是要加价的!两个脸颊吻绝对不够】

    [信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发丝遮住楚熄的眼睛,他放下手机停顿好久,在黑暗中感受到自己涌动的情绪。

    心跳声好大,因为他到现在都没有平复下来,他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江声对他的一点喜欢。

    失落感更大,因为他猜到如果江声如果的确给了他一点喜欢,大概已经给了别人更多。

    短暂的快乐流逝太快,让人想回味都觉得枉然。热意被风吹散被黑暗笼罩后,不知满足的鬣狗心底在渐渐涌动着更多的贪妄。

    他茫然,因为他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算标准答案。他憎恨,如果在江声心里有一个所谓的榜单,那么第一名死掉他就能再向前了是吗。

    【陪着我的时候想着别人会不会很辛苦?】

    [信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涌动的阴暗情绪在作祟,楚熄不是一个多么道德的人。

    他总是很讨厌这个世界,因为他从没得到谁的偏爱。他总在想,为什么被偷走的孩子是他不是楚漆,为什么过得很惨的人是他而不是楚漆。为什么偏偏有这样的对比,让他看起来好像注定在楚漆的衬托下审视不堪的自己,然后一败涂地。

    楚熄低着头兀自放空很久,指头依然在无意识地按动着。

    【有时候真的很想做一些错事。可是发疯的样子会把哥哥吓到,你怎么能接受我是一个那么可憎的人呢,连我自己都会】

    觉得可恨。

    还没打完字,防盗门忽然被人用力拉拽开。

    “砰——”

    走廊的声控灯因为巨大声响亮起。微弱的暖黄色光芒猝不及防地照进来,照亮楚熄还有些阴森未褪去的表情,他绿眸睁大,愕然着。

    江声气喘吁吁地按着膝盖喘气。

    他抬起头,扶着门口走到屋里来。看起来带着潮湿的热气,有些狼狈地呼吸,头发乱得毫无规律,湿润地贴在脸颊。

    他看向楚熄,第一句话是抱怨,“你换个地方住好不好!我讨厌没有电梯的地方。”

    楚熄有些恍惚的发懵。他有些无力反应,只知道一味地紧盯江声不放。心中野火烧起来,漆黑的烟雾熏涨他的眼睛,有些酸涩。

    为什么?

    江声不是去找沈暮洵了吗?

    还是说他的愿望实现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几乎挤爆他的脑袋,但随着声控灯熄灭掉,楚熄的大脑也在一片黑暗中变得安静下来。

    他想,有些问题其实可以不用深想。

    江声走过来,他的脚步声重新唤醒了光。如果光更强烈一点,他看起来就更像是会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楚熄闻到馥郁的花香被寒风吹到他鼻端。

    他绿眸中带着迟滞的茫然,手机里的光映照他的手和脸,上面的字句还是他未曾发出去的阴暗情绪。

    反应过来江声在靠近,他下意识按熄手机屏幕,让那些未发出的话永远烂进泥巴里。

    眼前江声头发上沾着点露水,在光线映照下湿淋淋地晃动着,眉眼像是熔铸星辰的光,带着热气出现在楚熄的面前。

    他打了个响指,空空如也的手心忽然出现一朵鲜艳的玫瑰。

    楚熄感觉心脏在鼓动,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勾起嘴角,“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江声笑了一声,走近把花插在他外衣的口袋。然后拽着他脖颈的圆环,亲了亲他的脸颊。

    在楚熄陷入空洞的沉迷时,他冰凉的手转过楚熄的脸,让他低头,看不知道何时已经充盈他整个怀抱的玫瑰花。

    盛放的玫瑰数不清多少朵,却能轻易让人感受层层叠叠热烈的颜色,如一种火焰燃烧着。

    青年眼皮垂着,嘴角翘着,乌黑的眼睛映着光显得亮晶晶的,他哼笑着,“生日快乐。”

    玫瑰味的时间变得很慢,刺骨的寒风像是糖霜。

    馥郁的香味绕在鼻尖,楚熄没有看花,他看着江声。眼仁几乎缩成颤动的飞蝇,胸腔的情绪近乎疯狂地涌动起来。

    他风尘仆仆有些狼狈的样子是为了他吗?他把他看得很重要吗,他是江声心里重要的人吗?

    一时间楚熄觉得像有一把明亮的尖刀抵住他的心脏,让他不能做出反应。

    “反应为什么这么平淡。”江声等了等,不死心地晃着他的肩膀,“笑起来啊,给我笑起来,快点说天啊 江声你怎么做到的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楚熄回过神:“天啊哥哥你怎么做到的,这么大一捧花塞到我怀里,我竟然完全没有感觉!”

    对于他捧场的反应,江声满意地拽他过来亲了亲脸,然后站直退了两步。

    ……今天的吻是不是有点太超额了。

    楚熄觉得心跳快要飙升到一个阈值,他攥着江声的手问,“所以,你之前不是在看沈暮洵的消息。”

    江声愣了下,但很快就回复道,“是回复花店姐姐的。人家要关门了,是为了等我才一直催,要急死了一直让我快点快点,然后你还在这里要咬我要亲亲……”

    不过为了补偿花店姐姐的等待,江声给了她加班费!

    话音未落,江声忽然看到楚熄把怀里的花放到一旁,瘦高的少年站起来。

    他好像忘记怎么走路似的踉跄两下,腿上好像很痛,但是他觉得那是可以被忽视掉的虚幻的感觉。

    为什么呢。

    楚熄觉得自己完全配不上江声对他的好。

    可他又在反反复复地问:

    我是被爱的那个吗。

    我是被选择的那个吗?

    楚熄走到江声面前,捧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在江声迷茫又困惑的目光里笑起来,慢慢低下头抱住他。

    少年凉凉的卷毛被风吹起,挺拔的脊梁如弓弦般紧绷着。他抱得很用力,手按在江声的后背,头颅低下来落在他的肩颈,埋得又深又紧,好像很怕他忽然走掉。

    江声推着他,“哎,哎。远一点,不要挤到我怀里的花了。”

    “什么,还有花。”楚熄闷闷地问,“你要给沈暮洵的吗?”

    江声把衣服内口袋里一朵小野花拿出来。

    比起那边一大捧花,这一朵实在是太不起眼,“冬天开的花好少啊,看到了,所以想带给你。”

    他又补充,“本来问店主有没有黄玫瑰,但是没有了。所以只好用小黄花代替一下。”

    声控灯灭掉。

    在一片黑暗中,楚熄看到江声低着头手里捏着那朵花转转。睫毛好长,眼睛好亮,呼吸是热热的,头发被濡湿贴在脸上的样子都好看到楚熄觉得神经兴奋在高涨。

    他有点控制不住。他的怨恨不解低落,所有的阴暗情绪都像是被风撞碎,他迷迷糊糊地抱着江声挪步,直到两个人都倒在了沙发上,被江声抓着头发骂了一句,楚熄都觉得好兴奋。

    好喜欢江声,好喜欢江声。

    看到一朵花都会想起他的江声,会因为忘记他的生日想要给他带来黄玫瑰的江声,眼睛眨来眨去觉得有点抱歉但又不想说是自己忘了的江声。

    都好可爱。

    都好漂亮。

    楚熄几乎觉得心里面有一场海啸叫他颠倒湮灭,他的灵魂离奇地飞溅到可以审视自身渺小的高度,又重重坠落浸入深海中。浪潮般的水倒灌入他的耳膜,思想都变得混沌,在这瞬间楚熄在想,这一定就是极致的快乐了。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去碰江声的手背,用力地攥紧,湿润的嘴唇吻他的指尖。

    心脏不住地痉挛带起电流般的刺痛。他快要忘记怎么呼吸,可连窒息感都让他忍不住觉得快乐。也许是莫大的胜利感,也许是怀里的充盈带来的满足,总之他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江声。”

    楚熄狭长眸子因为某种情绪半眯起,绿眸中似乎有浓重的潮水包裹住江声随波逐流。

    江声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看到楚熄拉着他的手去攥颈间项圈的圆环。

    稀稀拉拉的碰撞声响起,江声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楚熄凑过来像平时那样蹭蹭他的脸颊。紊乱的呼吸像是兴奋的小狗在喘气,又带着一种会煽动情绪的热与潮湿的爱意。

    他半眯着眼睛,雾气几乎要从瞳孔中弥漫出来,声音也轻飘飘的,“哥哥亲亲我好不好?”

    江声吞咽了一下,意识到楚熄的反应比他想的还要强烈。

    再这样下去今晚恐怕走不了了。

    他委婉地说,“这样不太好吧。”

    楚熄不明白哪里不好。

    他的视线也模糊,声音也模糊。他拉着江声的手让他掌控自己的命脉,让自己变成江声手里被铁链拴住的小狗。听着哗啦的声音羞辱和刺激他的神经,把江声收缩微颤的瞳孔看在眼里。

    他垂着睫毛,俯低身亲吻他的耳朵,伸出一点舌尖去舔。

    耳垂被含着,温热的口腔里舌钉又有很强的冰冷异物感。

    好、好奇怪的感觉。

    江声脸颊被他的头发和睫毛扫着,头皮发麻心窝发痒,喉结窜动,很明显的电流感刺激到让他心脏狂跳。

    楚熄亟需一种爱来证明他不是空想。

    江声是为了他回来的。

    江声会记得他的生日,江声也很喜欢他,江声选择了他。

    他兴奋而急切,心情昂扬着又模糊。他感觉嘴唇在颤抖,已经在湿漉漉地亲过江声的脸颊,发出又慢又急促的轻吻声。

    手掌按在江声的心口感受到他的心跳和缩紧的腿,他低下头看了眼,手指掐着江声的腿分开。

    浓重的阴暗情绪涌动着,他的手贴着江声的腰线,埋头吞咽着和江声气息混合的冷空气,意识到要得到江声的爱,他要怎么表达。

    “求求你……”

    他的声音落在江声的耳朵里。

    前不久江声还在说他的祈求太死板,这会儿又想怪他太有感情。

    少年潮湿呼吸扑在耳廓,舔吻的一点亲密水响或许能遮盖住拉链被拽下来的细微声响。

    江声大脑嗡嗡作响……天啊,为什么最近他大脑天天都在嗡嗡作响!

    他快要因此感到一阵羞恼,用力拉住楚熄的手腕,“楚熄!”

    完全没能阻挡什么。年轻男生修长有力的手指贴在腰腹,粗糙指腹往下滑动的频率有意为之的慢,酥麻又叫人震颤的电流让江声试图蜷缩起来,有些喘不过气。

    等到他攥住的瞬间,江声的一切声音都消弭在喉咙中。他用力呼吸了两声,茫然地睁着眼往下看,意志模糊地不知道该去阻止,还是该去拿手机摇人。

    少年的吻从耳朵挪到脸颊。声音轻轻的,慢慢的,几乎是支离破碎带着仰望般的乞求,又是热热的,浓烈的,裹挟着让江声动荡的爱欲诱哄,“求求你亲我,江声,求求你亲亲我……”

    第062章 忙碌就忙碌之

    室内该死的安静。

    以致于让一些江声不想面对的声音变得非常该死的明显。

    失速呼吸和心跳不知道到底属于谁, 黏腻水响不知道来自哪里。

    楚熄一味地贴着他,一会儿咬着耳朵喊江声,一会儿贴在脸上喊哥哥,他乞求的声音放得慢而轻, 带着颤音的沙哑让人无法不觉得好听。

    江声紧紧抓着楚熄的肩膀, 酥麻的电流被一潮又一潮的海浪带动着让他精疲力尽。他无法回应楚熄的乞求, 因为他已经徘徊在失神的边缘。

    ……虽然他有猜到楚熄会很开心,但是开心成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头了!

    江声也不敢相信自己的防线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虽然本来就很脆弱, 但是未免也太脆弱了!

    他好想拒绝, 不对, 他应该拒绝的,拒绝才是对的,正确的,理所当然的。

    江声的手摸到他的发丛里,拽着他的头发想把他拉开,但又没什么力气。他心里隐约不安心脏狂跳,知道如果真的放任这一次开始, 那么事态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后要怎么办, 到无可避免的要面对楚漆——他的朋友,楚熄的哥哥的时候要怎么办, 江声要怎么面对他失望又难过的眼神。

    这对于楚漆来说是否是一种立场的背叛?明明拒绝了无数次还自私又糟糕地以他的好朋友自居,又怎么能和好朋友讨厌的人真的搅在一起。这不是更糟糕了吗?

    可是……

    江声的目光怔怔下滑。眼前楚熄发丝散在眼皮,俊朗眉眼完全被勃然爱意侵占。明明是他在做取悦江声的事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眼睛里都空空地点燃一种盛大热烈的情绪, 似乎已经为此感到餍足。

    江声感到头脑发热, 这种热意已经像病毒一样扩散全身,需要用力按捺胸口的情绪才能竭力维持正常。

    江声总是这样, 明明很多事情都能考虑清楚,偏偏还是无法抵抗。会三分钟热度的人很多时候自制力也岌岌可危。

    人的欲望大概就是这样一种会不断地把人诱入深渊的东西,一开始如果不坚定拒绝,就会如同泥沼般越陷越深。

    江声从挣扎到茫然,茫然到放空,再到舒服到眯起眼根本开不了口。

    仅存的理智让江声在喘息的间隙用力思考。

    很明显,今天不给一点甜头楚熄是不会让他走的,可是如果给了甜头大概才是真的走不掉,似乎选哪一个都不能全身而退。

    江声!

    动动脑筋想想办法!

    难以名状的电流几乎蔓延到他四肢百骸,酥麻的荆棘刺狂生缠覆叫他无法思考。

    江声知道他需要去想,但是好难。大脑皮层的神经都被刺激得发颤,这种时候让他拒绝他根本做不到。

    楚熄没做过这种事。

    他大概还不习惯触碰另一个人的身体,动作都生涩得要命。不得章法的触碰紊乱又鲁莽,唯有爱意真实汹涌,用笨拙小心翼翼的温柔去消解他的懵懂。

    他的手指有些太粗糙。江声呼吸已经乱了节奏,抓着楚熄的头发开口,“楚熄……”

    楚熄的一切情绪都被推至最高点。

    他紧紧抱着江声,视线近乎入神地望着他。

    湿润的乌发黏在脸颊,总是恹恹又很有神采的黑眸半眯出氤氲的雾气。眼尾翘起是流畅的弧线,线条简单没有赘余让他的眸子显得极其干净又纯良……然而现在,什么不该出现的情绪都在像水墨般缓缓晕染。

    有些打破他无害表面的惊心动魄的靡丽,像是被碾碎的玫瑰花。

    楚熄完全看晃神,兴奋到绿眸都在震颤。

    他放任自己淹没在这样的景色,眼睛甚至舍不得眨一下。专注目光中浓重而狂热的情绪倾泻,似乎恨不得把江声现在每一个表情刻录下来。

    明明爽到的是江声,他仅仅只是看着,呼吸却也渐渐变得急促。

    薄唇试探着凑过来抵着江声的嘴唇,张开嘴像小狗咬人一样含着他的下唇,打着舌钉的舌尖轻舔。

    大脑中有股筋猛跳起来。

    仅仅这样的接触,楚熄已经觉得到极限。他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声音沙哑恍惚,眸中有破碎的光,近乎无声地喃喃,“……江声。”

    好好看的江声。

    他一直看着,一直仰望的,一直喜欢的江声。

    能不能让江声留下来,怎么能让江声留下来。

    这样的事情他可以每天都为他做的,只要是江声,要他做什么都愿意的。

    江声意识模糊着飘远,只是下意识伸出手去推他的脸。

    楚熄低头把脸埋下去鼻尖顶开他的手指,嘴唇印在掌心,江声在巨大的浪潮中感知到他颤抖滚烫的呼吸扫过手心。

    好喜欢这样的亲密。

    好喜欢,喜欢到心脏都要跳出来。

    “……好幸福,”楚熄神思恍惚,“好开心,哪怕让我现在死掉都是无所谓的。今天一定是我最幸福的生日。”

    江声眉眼似乎松懈了一两秒,而后又深呼吸:“我——”

    楚熄指腹碾动,听江声话音被中断,后背在他怀里痉挛绷紧,加重又隐忍的呼吸。

    空气中只剩下他们交织的呼吸声,热意在滚烫蔓延。

    楚熄怎么会不知道江声想拒绝想躲避,他了解江声甚至胜过了解自己,江声飘忽的眼神和颤动的睫毛看在他眼里,都是能够被破译的话语。

    他更愿意把这归功于默契,而不是他在深渊中被磨练出的察言观色本领。

    楚熄的目光看向不远处。

    那里有一张他和江声的合照。是更冷的冬天,江声穿着厚实的羽绒服趴在玻璃窗上,手指在冰霜上画出一个笑脸,把脸怼上来露出乌黑清透的两只眼睛。

    楚熄隔着窗户比了个很蠢的v字手自拍,把同样蠢得可以的江声收进相框。

    那时候的情景楚熄还记得。

    江声一时兴起要去海岛避寒,机票都买好问他要不要一起。令江声惊讶的是,楚熄递给他一份海岛旅游计划单,说好巧,他也打算去。

    楚熄总是很了解江声,他和江声总是能够一拍即合,达到灵魂上的共鸣。

    只是江声不知道。

    游戏里和他同步的步伐枪法,是他背地里看过无数次他发布的游戏视频才揣摩到的规律。

    划拳总是平局,因为他总慢小半秒,以他的眼力在那瞬间足够能判断江声出手一瞬间要做什么手势。

    早早准备好海岛旅游攻略,因为他知道江声畏寒,过冬会像燕子一样南迁,所以把所有温暖宜人旅游地的攻略都提前做过。

    他无时无刻不希望他和江声有更深的交集,他好想和江声牢牢绑在一起,他希望他们的默契有神的肯定。

    楚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抿着嘴唇呼吸声变得克制。他重新低下头看着江声,有一瞬的酸涩和不甘在不断涌动着,缠绕纱布的手指恍惚地落在江声侧脸,轻轻拂开他脸颊发丝,指腹在他微烫的眼角摩挲。

    如果是他和江声先一步遇见,相伴多年。

    情况会不会有一点不一样?

    指腹粗糙的质感让江声微微侧眸。他轻声喘着气,昳丽眉眼陷入一种堕落的荒靡。

    江声想躲开,江声不希望和他发生这样的关系。

    而这一切只要开始就无法挽回,他们都知道。可是江声没有明确的拒绝不是吗,楚熄也已经停不下来。

    看到江声露出这样的表情怎么还可能停下来。他又不是什么性冷淡,血液都滚烫到在心口沸腾着叫嚣他的激昂情感。

    好想继续下去。好想看被他注视、被他仰望、被他不断靠近又久久不敢触碰的,在星群中都那么耀眼又高贵的人,还能流露什么漂亮过头的表情。

    楚熄不断不断地探索,轻声询问,“这样会更舒服吗,这样呢。”

    江声的失神和忍耐可以作为表达,楚熄眼也不眨地注视他,把他的每一份表情刻录在心底,眼睫和瞳孔不住颤抖,喉结在项圈锁链中攒动。眼眉带着一种很深的无可遮拦的怔松与躁动,他渴望比欲望更深的感情。

    “江声。”在空调热风还有黏腻的声音里,他轻声开口。

    “你也有一点喜欢我的是不是?”

    楚熄无法觉得安定,他总是一刻不停地在焦虑在怨恨,他的人生太不顺利,他想要的一切总是会被楚漆毫不费力地抢走,连江声也是。

    “是因为做过一次,所以他才借此要挟你和他在一起吗。”楚熄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混沌,也前所未有的清晰。

    江声明明不喜欢楚漆的,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他是多么清晰地记得楚漆做的事情,所有人都说楚漆是个正直伟岸的人,可楚熄看过他丑陋的私欲。

    江声是很好很好的人,哪怕是被楚漆算计到和最好的朋友做了一次,完全撕碎虚假的表象,他也会心软地满足楚漆的请求。

    楚熄的心弦似乎被热烈的火烧到要断掉。

    他收紧手指,听到江声的哼吟,忍不住呢喃,“……那我们呢?”

    楚熄渐渐感觉额头有了些汗,喉咙吞沙般的干咳,火烧火燎地呼吸着空气却始终感到燥热。

    他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否会是错误的、会让江声难过的、会对他造成伤害的。事情明明还没有发生,他的头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溢出好多江声嫌恶的目光。

    楚熄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低下头,怀抱里的青年手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用力到有些疼。他的眼睛带着水雾似的恍惚着,嘴唇翕张着,像是泡在水里的湿淋淋的花朵。

    江声……

    江声。

    楚熄注视着他,终于引来江声的目光。那双黑色的眼眸是那么湿润又茫然地望着他,楚熄的眼睛移不开,速度加快。看到江声的眼角带着氤氲开的一抹红,声音颤抖着抓着他,“楚熄……”

    楚熄很喜欢从江声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总带着黏连拉长的好听尾音,充满信任依赖和喜爱。尤其这样的时候,带着让他神志不清心魂动荡的上扬尾调,更是把他的神经撩动得有些受不了。

    他喉结滚动两下,隐忍又隐忍,克制再克制,还是按捺不住地俯低身亲吻江声的眼睛。

    炙烫的脸颊贴在江声脖颈,耳旁带着凉意的耳骨链晃动着蹭过皮肤都是一种刺激。

    湿润潮湿的气息落在江声身上,热气快要把他们的躯体都交融在一起,胸腔缺失的拼图终于被完整地拼接起来。楚熄嘴角不受控地拉扯起,满足到有些恍惚。

    你看,江声的快乐是因为他,他们已经建立了更亲密的关系。

    他们密不可分。

    *

    江声平复着呼吸,在潮水般翻涌的酥麻电流里面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的神智。

    他劝慰自己。

    算了,没事,色欲熏心也是人之常情,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何况把柄都在人家手里,控制不住而已,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无所谓,只是那个一下而已,听说他们直男都会互帮互助呢!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再说了,真的爽到也不亏!

    ……

    ……

    江声目光空空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两秒。

    ……别再想这个了,想想有用的东西啊啊江声!

    唇齿呼出的热气暧昧地消融着,他胸腔一阵阵强烈的心悸潮水般涌动,又像快炸掉的炸.弹带来危机和窒息感。

    想、想办法结束!或者中断!或者怎么怎么样!总之今晚不可以留在这里,留下来的话麻烦真的大了!

    想想沈暮洵那边怎么办,再想想楚漆那边要怎么办!

    江声的目光已经很有些迷蒙,模糊的水雾沾着眼睫让他无法把楚熄的面孔看得清晰。头脑也还在热意翻涌中发懵,快感持续而绵长,少年粗糙的指腹在这时候有种奇效,只需要轻飘飘地摩挲就让他有些神经亢奋。

    江声舌根用力吞咽着带着燥热的空气,觉得自己现在这样神智不清的状态还能思考这么些东西真的好厉害,他进步了。虽然这样的进步很奇怪并且完全没用!

    江声深吸一口气,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一旁的手机上,脑袋里忽然闪现过一个想法。

    他身体靠近遮挡楚熄的视线,另一只手去摸自己的手机。

    好,差一点!

    一阵怪异又让人沉迷的酥麻感顺着脊柱攀爬,让他每一点细微的动作都变得难熬。

    江声小心地够到手机,拿到楚熄的背后,把脸抵在他的颈窝上打开。

    楚熄被江声突然的亲昵吓到,然后慢半拍地抱住他的背,用沙哑的声音轻喊,“哥哥。”

    热浪,电流,像是带着热气的荆棘让江声感觉指尖发麻。他无法判断自己的手是冷还是热,冷的话怎么会和楚熄的体温交织,热的话又怎么会僵硬发抖。

    然后江声后知后觉。

    因为心虚。

    解锁手机后,一大片消息刷新出来,来自沈暮洵。

    沈暮洵:

    10:35

    【江声,我收到了你的花,开得很好,我很喜欢,我只是无法判断这是拒绝后的安抚还是预示到来的邀请函。你带给我的茫然和矛盾总是这么巨大,你是觉得必须给等待者以安抚才能让他好好听话?但我已经不是会被这样轻易糊弄的年纪了。】

    10:40

    【和楚熄玩得开心吗?】

    10:45

    【其实糊弄我一下也无所谓】

    11:08

    【我的等待我的乞怜,在你看来是不是很可笑】

    11:19

    【你从来不拒绝我,可总让我感觉被拒绝。也许越是我放下脸面放下尊严,在你看来才越低贱】

    江声要晕字了,他从字里行间感受到沈暮洵激烈的情绪,显而易见他已经有点破防。其实江声共情得有些困难,因为现在他的头脑正在被另外一种激烈的情绪冲刷着。

    江声手指发软,【刚刚有事没有看手机。你为什么总是把事情往糟糕的地方想】

    楚熄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江声余光瞥到他散落的发丝落在眉眼,俊美的面孔和楚漆有一点相似,但那仅存的相似都被眼皮的伤痕狠狠划破。

    他更多给人灵巧俊逸的少年感,此刻不安和怀疑的阴霾落在他的眉眼,他红润的嘴唇轻启,眉头紧皱一瞬又松懈,微笑起来慢慢地问,“你在和谁发消息?”

    冷风吹得江声脊背生凉,他攥住手机心脏一紧,心中警铃大作。

    不管对象是谁,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给别人发消息都是大忌!被发现是大忌中的大忌,被看到更是!

    江声的思路短路了一瞬间。

    因为楚熄的动作陡然快了起来,江声腰腹近乎痉挛地抽动一下。

    楚熄转过头,“沈暮洵,还是楚——”

    话音猛地顿住,因为江声拽住他的项圈把他拉过来,一只手捧住他的脸,湿润又滚烫的嘴唇带着点葡萄味轻飘飘地落在他的眼皮,向下寻找他的嘴唇。

    沈暮洵:【什么意思】

    江声眯起眼,呼吸有些艰难,眼睛里的水雾快要弥漫出来。

    打游戏骂人秒速五十字的江声第一次感觉到打字是一件这么费力的事情。

    【我是想要和你好好谈一下的,关于很多事情】

    “没有……没有发。”他已经濒临临界点,头脑发昏对楚熄断断续续地说,“但是我本来是想今天去和他谈谈。我和沈暮洵的事情已经拖了太久了……有时候一段关系的结束必须要有一个清楚的了断。”

    楚熄喉结滚动着,受伤的手揽住江声的肩膀把他往沙发上压去,含糊的话语借唇齿表达,指腹的力度收紧加大,几乎是重重地磨蹭了一下,“真的吗?”

    江声几乎瞬间腰腹收紧,喉咙里的声音压抑,整个人完全靠近他怀抱里。楚熄被挤了满怀,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充实感步步递增,他意识到什么,然后加快了些。

    江声背部僵住,呼吸声开始停滞,“真……嗯,真的。”

    楚熄贴近他的耳廓,呼吸倾洒,口吻黏腻地撒娇,“叫我的名字嘛,哥哥。”

    江声心跳声大到他无法听清楚熄的声音,但还是下意识地喃喃,“楚熄……”

    耳旁的呼吸变得急促。

    楚熄手指蜷缩着,细沙般的触感捻过珊瑚,江声感觉到一种冲破头颅的危机,控制不住咬住楚熄的肩膀。

    疼痛。

    楚熄慢半拍地低头看着掌心零散溅落的白色花瓣,嘴角不受控地拉扯起,脖颈又添了伤口,但和他自行破坏是不一样的,是来自江声。他满足到有些恍惚。

    好开心。

    很幸福……

    但是好像还不够。

    “所以哥哥,为什么非要是今天呢。”楚熄抬眸看向他,绿眸几乎绽放着一种热烈的火光。细密的吻亲密地贴蹭着,“不能留下来陪我吗?”

    好半天,江声才艰难地回过神,神经的快感残留让他想事情总是分神。大概走直说的路行不通的,他想起去看沈暮洵的消息。

    沈暮洵:【我不明白,你是说你会来是吗】

    江声:【。】

    这个句号已经让江声费尽所有力气,至于到底什么意思,聪明的人自会猜到。

    他有些费力地从沈暮洵的对话框点出去,找到了自己的专属工具人。

    关于他和楚熄被偷拍的事情严落白也给他发了好多条消息,但江声一条都没回。

    楚熄完全不得窍门,他的吻是莽撞又青涩的,只知道要顶开嘴唇,可是后面要怎么做完全茫然,只好全凭直觉。江声被他的虎牙咬得有些疼,被他的舌钉舔得有点发麻。

    江声喘着气推他的胸口,骂他,“像小狗一样。”

    楚熄只好停下来,绿眸闪烁着炽烈的情绪,嘴唇抿紧。他忐忑又带着一点怕被嫌弃、怕没有下次的不安,像是湿漉漉的流浪狗乖巧坐在这里轻声说,“……你教教我。”

    江声瞥了一眼手机上没回的消息,头皮发麻地抓着他的项圈让他低头。紧密的窒息感锁住少年的喉咙,楚熄感觉心跳扑通快了一拍。

    江声身上的味道好好闻,他凑过来的时候楚熄又体会到那种迷人的让人晕眩的慢镜头。半阖的漂亮眼睛靠近,微启的嘴唇抵碰他的薄唇,一切感知都被拉长放慢,快感是指数型增长不断叠加的。

    江声主动对于楚熄来说总代表不一样的含义。他刚刚亲江声的时候带着证明般的渴求,现在却想要更漫长地感知爱。

    急促的呼吸被收紧被遏止,头脑震颤发懵,简单的并不激烈的触碰也让他浑身血液都在躁动。

    他不自觉地搂住江声贴得更紧,嘴唇轻启,等待江声乏力而温柔的宠爱。

    然后渐渐的有难言的嫉妒感在不断翻涌,如荆棘般攀附他的四肢百骸,难以平息。

    被江声最后一个吻的竟然是他。

    那群贱男人凭什么?

    楚熄已经没有多的思维可以关注他了,江声单手握着手机,本就没什么力气的手更需要握紧,以免手机掉落下去砸到楚熄的头造成事故。

    他眯着眼错开楚熄颈后的发丝看手机,单手把26键调控成悬浮游戏键盘。手指发软,必须用力抓住手机才能打字,软面条一样的手指恶狠狠在屏幕上戳动着,【找个理由给我打电话】

    严落白的消息回得很快:【?】

    【发生什么了】

    江声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这个人定力不是很好】

    严落白:【???】

    他断断续续地打字,连严落白都意识到这不是江声平时的打字速度。

    这样的感觉,有些不妙的熟悉。

    江声微微错开脖颈,稍微仰起头想呼吸新鲜空气,就立刻被楚熄追上来。一脸尝到甜头后无暇他顾的迷乱和兴奋,狗一样凑上来乱蹭乱吻,舌钉勾动他的舌尖,有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异和爽感。呼着热气喊江声的名字的时候闷哼着,简直是叫人头皮发麻。

    ……救命,救命,救命。

    江声真的。

    快要。

    把持不住了。

    他抓着手机的手都无力到快松懈开,不知道到时候砸到楚熄的头,聊天记录被他看个正着会是什么下场。

    江声恍惚地想。

    “铃铃铃——”

    电话的铃声像是尖刀一般,猛然划破了空气中热烈暧昧的氛围。

    楚熄的背部僵住。

    江声一边脑袋晕乎着,一边感觉被热浪侵袭着,一边忍受脊背窜上去的快意,一边又要尽力克制自己的声音。他用力推着楚熄的头,声音颤抖着像是从口中散开的白雾,听起来飘忽得要命。

    他根本无法听清严落白在那边说了什么,也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一味地点头嗯嗯嗯地应和,在严落白近乎冷硬的“知道了吗”问话里才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回答,“我知道了,我马上来!”

    楚熄看着他。

    绿眸带着快溢出来的水泽,眉眼是深邃而浓烈的,他是个多数时候很机敏的人。

    他哪怕再怎么否认自己和楚漆的相似,兄弟共性依然无孔不入地表达出来。比如他们两个的共同点之一,明知道情况不对,但会装作不知道,也不去问。

    是逃避还是机敏,倒也不好说。

    楚熄没有试图阻拦,尽管他神经都在狂躁地叫嚣着让他留下来,把他藏起来,但理智又在想,江声都背着他发消息了,这么辛苦,这么可怜,这么艰难地为他留存一分体面。

    那么他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

    江声极速收拾了一番走掉了,他没敢回头看,怕看到小狗被坏主人热情撸了一把脑袋,还没尽兴就要目送主人离开、并且不知道要等待多久的那种孤寂和失落。

    他尽量不去想。

    在出租车里的时候江声都觉得后背飕飕的,脸上热热的,嘴唇凉凉的。好可怕,今天真的是超出他意料的混乱,追根溯源却不知道是哪里开始出的差错。

    他其实觉得自己做得很好,虽然忘掉了朋友的生日但及时给了补救……难道是玫瑰花的错吗。可江声就喜欢玫瑰花啊!香香的红红的漂亮的,浪漫的象征!

    江声近乎虚脱地瘫倒在座椅上,湿乱的头发被他暴躁地抓得一团糟。潮湿眉眼坠着点颓靡丧气,茫然空洞得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脆弱。

    要碎了,谁来抱抱他。

    手里的电话还在滋滋作响,江声这才发现严落白竟然还没有挂断电话。

    他的全部力气都用来抵抗快感和精神博弈了,现在抬下胳膊都觉得好累。他把手机举到耳边,调子恹恹的,“你还不挂?”

    严落白声线冷漠沉稳,细听似乎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深呼吸,“江声,感谢你让我的生活变得一团乱。下次,下次你再敢让我大晚上给你处理这些烂摊子,我杀了你!”

    江声望着窗边的街景,努力平复不稳定的呼吸,也有点心虚,连连保证。

    “下次不会了,绝对不会了。”

    第063章 报答就报答之

    冷风吹过, 万家灯火如星般闪烁。

    从窗台看出去,楼上的白床单和垂坠下来的吊兰叶子在风中摇晃。隐约的吉他声响乱七八糟,沈暮洵听着不堪入耳的指法心烦,猜测是不是和年少的他一样, 是个愚蠢而贫穷的追梦人。

    沈暮洵点着一根烟, 随意地夹在指间。

    打理过的发丝被吹乱, 狭长黑眸眯起。各种霓虹色彩的光散开,冷冰冰地糊着他的思维下坠, 视野模糊又很沉重。

    缥缈的烟雾模糊他的轮廓, 他等待的焦虑, 沉默的狰狞,隐藏在心的嫉妒与愤恨,短暂地随着吞云吐雾消散在空中。

    江声喜欢这个牌子的果香,但又不喜欢果味和烟草味混杂。他是个有点讲究,有点挑剔但都不算多的少爷脾气。

    讲究、挑剔但又耀眼的少爷,和贫穷、无力,辗转又碰壁的他在一起, 这样的伴侣的确适合在灵魂碰撞、志趣相投后浸入柴米油盐, 伴随争吵、失望,最终拾着一地破烂的回忆收场。

    沈暮洵穿着单薄的衬衫, 挽着袖子的手臂已经冰凉,甚至手指都从泛红过渡到泛青,依然毫无所觉似的站在窗口远眺。

    指尖明灭的闪烁,烟和口中溢出的白雾飘忽很远。

    他注视着对面的那栋楼, 那里就是他曾经的经纪公司。曾经看来高不可攀的大厦在现在似乎很渺小, 不值一提。更别提如今已经完全改头换面,那家不值一提的公司在这短短几年时光里被发展的洪流倾覆, 不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音乐梦有很长一段时间在那里代理,在写出分手后愤世嫉俗的第一首歌之前,他的曲风轻快又浪漫。

    江声说他只要不特意拿捏他自以为是的唱腔和风度,普通而平凡地唱歌,他的曲子会像是温暖明亮的秋季,缀满枝头的果子,稀里哗啦的溪水。

    是快乐的、丰满的,是覆满情思和爱慕的,是带着乱糟糟情绪又容易被满足侵袭的。

    沈暮洵在国外的那几年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爱乏善可陈,他的恨广为流传。人们痛斥他的极端,又称赞他的真实与批判。

    他习惯在漆黑不见光的房间待着,咬破爆珠品尝江声以前喜欢的味道,他反反复复地去看那些对他过往的评论。

    “好听是好听,但小情歌市场太泛滥了出不了头很正常,要做音乐顶流还得是现在的曲风,铺张扬厉冷峭孤寂,有很强的情绪!健康的纯爱虽然好吃,但扭曲的纯爱更为极品!”[点赞91002]

    “倘若是和江声的分手促使沈暮洵的觉醒,那真应该再分得早一些,歌坛的明星才会升起得更快。”[点赞119439]

    “分得好,江声真是大善人。和沈暮洵分手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他浪费了一个人的才华如此之久。”[点赞132132]

    沈暮洵看着那些话,感受到刺痛、讥诮和厌烦,想辩驳,想笑,想哭,但归于麻木,觉得世界好荒诞,人生很可笑。

    他们根本不懂江声,也根本不懂沈暮洵,只不过是看客角色。他们不知道在很久以前,沈暮洵的愿望是要在最大的音乐盛典上说出江声的名字。他会向所有人介绍,那是在校园就陪伴他从寂寂无名到光芒万丈的,他的爱人。

    在和萧意的事情暴露之前,沈暮洵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分开,他的未来每一份计划都清楚地把江声放在优先考虑的位置。

    后来暴露出来,没有人觉得是萧意的问题。豪门影帝和贵公子的组合多么相称,没有人会信哪个影帝会纡尊降贵地,去和一个某度某科都没有词条的小歌手抢恋人。

    沈暮洵的生活却因此发生巨变。

    一桶又一桶的脏水往他的身上泼,公司要求解约贴出天价赔偿,沈暮洵不肯屈服,艰难地斡旋。

    当时的情形实在太乱了,这样的关头江声离开他,和他的新欢萧意的新闻铺天盖地。沈暮洵眼睁睁看着江声和另一个人成双入对,生平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想让一个人去死,又忍不住想江声是不是故意的,其实是在帮他转移视线。

    他是这样地为江声开脱,为他犯下的错粉饰太平。

    沈暮洵是三观正常、价值观正常的人,他知道感情中的背叛是错误的不可理喻的,但在盛怒后的茫然中陷入巨大惶恐,第一反应竟是不断地为江声找借口。

    是萧意犯贱勾引他。

    是他自己总不够懂事要和江声吵架。

    或者,是天气太冷,他只是不小心和别人抱在一起。是酒吧的气氛太喧嚣,他只是被影响了而已。

    他把所有理由找了个遍,都不愿意去想那个被摊开摆在明面的答案,是江声放任的结果,是江声真的那么狠心给予他的伤害。

    沈暮洵酗酒数天,反复去想到底是哪里的问题,才勉强找回自己的理智、尊严和底线。

    他确定这是自己无法忍受的背叛,他肯定这样的伤害是无法磨灭的恨,他要求自己记住这样的痛苦,并笃定要在日后千百倍地偿还。

    但年少时他能勉强坚守的事物,到更成熟的年纪却轻易溃塌。

    沈暮洵眉眼染着轻嘲的厌倦,他随手捻灭烟头扔进垃圾桶,坐到椅子上,拿起一旁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已经提前把红酒倾倒出来醒过酒,入口是醇厚丰盈的果香。

    杯子落在桌面发出闷响,沈暮洵抬起头仰靠在椅背上,手背遮住开始发热的眼睛。他向来是个没有格调的人,品不来酒,再好的红酒涌到喉咙像是让他吞了一把刀子,痛得他立刻就呛咳起来。

    他翻找拿起一旁的手机,和江声的聊天页面还停留在那一个无法被判断含义的句号。

    没有被清晰言明的事物,会衍生出无限分支。

    是什么意思?

    是拒绝还是默许。

    是厌烦到不想再和他说话,还是被另一个人缠到没空看他的消息。

    “……”

    沈暮洵在冷风中坐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被放在一旁的鲜花。

    鲜艳的红像是一场烈焰,把他的心脏也烧起来。

    送他花,又不来,留给他一场空旷痕迹和虚妄的期待。

    江声。

    他把这个名字含在唇齿间缓慢无声地念出来,在晦暗光线里他的视线空空地望着夜空。

    夜色真好,数不尽的星星,他已经很久没认真看过。

    江声。

    这样的星星,曾经他们也曾坐在这里看过。

    沈暮洵感受到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在啃食他的身体,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叫停。男人挺拔的脊背弯下来,手肘撑在桌面上,冰凉的手指拂开乱发盖住脸。

    江声。

    想到这个名字,沈暮洵的心就会揪紧。他痛苦着,挣扎着,不断跌落着。

    他是这样坚定走自己的路的人,他是笔直刚烈的刀刃、勇往直前的火苗,怎么能在日日夜夜一遍遍去想,想如果当初他装作不知道会怎么样。

    这是多荒谬的想法。他不可能永远装下去,永远容忍下去,他做不到。何况以江声的性格,结局未必有改变。

    ……

    ……可是。

    万一呢。

    灯火通亮的大厦将青年的剪影映在地面。

    碎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遮挡优越的侧脸,隐约有一滴墨点沉默坠落。

    沈暮洵闭上眼,极轻地笑出来。

    人最可悲的,是背叛以前的自己。

    *

    江声坐在出租车里,司机没有开灯。

    他在黑暗中支着脑袋,手指无意义地在屏幕上滑动着,侧脸映着窗外流淌的光影,轮廓单薄清瘦又愈发被衬得漂亮精致。

    在这样静谧的密闭空间,车辆也在平稳行驶,江声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以及权衡。

    他没有拒绝沈暮洵的邀请,不是因为那个粉饰太平的“吸血鬼灵感”真的有让他离开楚熄都要赴约的吸引力,谁都知道那是幌子。

    最大的原因是江声觉得他需要去和沈暮洵好好谈谈。

    江声喜欢谈恋爱,但他有些独裁。他认为给他带来正向感情反馈的恋爱才是正确的,一旦觉得不快,这样的关系就应该当断则断。

    简而言之就是他要分手的时候,就只能分手,没有挽回的余地。

    但是这不代表江声是个多狠心多残忍的人,他只是有一点点冷漠而已。

    他和任何人在一起,都是因为对方身上有他喜欢和欣赏的特点。

    比如沈暮洵骄傲认真,怀揣梦想的样子如一团热烈的野火,江声喜欢的是那个会因为观点不和据理力争的少年,各执一词又在激烈争吵之后别扭地和解。他理智清醒,有尊严、有傲骨,有不可逾越的底线,绝不会自甘堕落,知道江声背弃他们的感情后,他的选择也果断得让江声有些欣赏。

    可现在闪闪发光的星星陨落了。不仅陨落,也破碎了。他的傲骨被打碎,野火熄灭只剩灰烬,他掉进泥潭里沾上脏污的痕迹,他变成一个江声常觉得陌生的人。

    江声为此感到难过。

    如果沈暮洵能变回以前那样就好了。如果不行,那江声希望沈暮洵离他远一点。

    在他身边沈暮洵的状态只会越来越奇怪、越来越扭曲,越来越偏离江声喜欢的那个正常人的范畴,这对沈暮洵也并不是件好事。

    江声总是希望这世界上的一切都顺遂地按照他的意愿发展,而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也的确如此。

    他扭头看向窗外,半长乌黑的头发被风缭乱吹起,一张好看的脸孔总是能够轻易给人以浓墨重彩的冲击。

    车辆渐渐从大学城区驶入市中心,十一点的夜晚,街边依然很热闹。霓虹光亮落入江声的眼睛,把他长睫底下清澈眼眸中那种淡淡的冷感照得很清晰。

    江声的人生中大多时候是没有烦恼的。

    准确来说不是没有,而是他总在视而不见。

    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他只会爱自己,所以人世间的万物在他看来是值得欣赏、偶尔会吸引他停留,却不会永远留存在他生命里的景色。

    江声带有一种违俗的漠然。这种漠然太傲慢,哪怕有人就在他眼前走过他都会看不见。

    但倘若一错眼看见了,他会像路上忽然发现小花一样蹲下来看,那种隐约可见、并不清晰的心软和温柔便像是赐予的怜悯一样珍贵。

    可是他本身并不是温柔的人啊,他只是没那么残忍而已,对他抱有期待的人会受伤的。

    沈暮洵已经被伤害过一次,为什么还要任由自己第二次步入这样的险境呢。

    江声不能明白。

    司机停下车,江声付了车钱,下车的时候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他把帽子盖在脸上收紧系带,遮住自己的脸,然后才鬼鬼祟祟地抬起头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寻找。

    江声好久没来到这里了,周围的景象熟悉又陌生。

    时间是会侵蚀痕迹的风。江声明明记得当初这里楼下有家特别好吃的关东煮;记得那边街角有沈暮洵常带回来的蛋糕;还记得有一户人家在阳台种了满满当当的花,郁郁葱葱之余一到夏天他家的虫就会飞进沈暮洵的窗台。

    现在都不见了,也许他们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江声的手插进口袋,视线看着地面,脚尖踢着石子,想,就只有沈暮洵还停留在过去,他真的是个笨蛋。

    “……”

    江声思考起来。

    呃,笨蛋听起来好像没有杀伤力的样子。

    但是叫沈暮洵蠢货似乎也有点过分。

    以沈暮洵现在的咖位,不知道要甩掉多少狗仔才能大费周章地安全进到这个地方,从时间成本和安全性来说根本就不划算。

    明明他应该已经赚到不少钱了,都足够他把同样的这栋楼买下无数栋,却仍然住在这里守着那些回忆,是江声无法理解的事情。

    但想了想,也许就和他现在已经有了钱,但还是不想从严落白那里搬出来一样?

    好像还是不太一样。他图的是严落白做的饭,沈暮洵又图什么呢。

    虽然已经是晚上,但是商业中心附近的巷子人仍然很多,何况附近还有好几家酒吧会在夜晚营业。

    江声的影子被路灯拉长,浓密的黑发在兜帽底下支棱出来。脸埋得很深,但仍然能看到他挺拔的鼻梁和微红的嘴唇,再加上这样的身高,路上晚归的人时不时就会看他一眼。

    江声努力伪装自己是个路人,把帽子抓得更紧,闷头跟着记忆里的习惯在一幢幢公寓楼的中间穿行。

    江声不太记得路了,但是他要猜一猜自己能不能顺利走到沈暮洵的家,算是无伤大雅的赌局。

    先往左走。

    然后到中间的锻炼公园。

    这里有四条岔路。江声隐约记得穿过这里有个快递点和石板路,走过石板路再……

    往右……吧?

    江声还在思考,忽然迎面有一堵人墙和他撞了个正着。

    他错愕地踉跄两步,一股带着花香的酒味带着冷感的侵略性缠缚过来,江声被攥着双臂拉近。

    青年手指的僵冷隔着衣服都能很快传达到江声的皮肤,几乎把他冰得一哆嗦。

    “江声。”

    江声抬起头,看到沈暮洵。

    他发丝凌乱,带着喘息,似乎是刚刚跑下来的。带着帽子和口罩,眼中似乎带着火焰的余烬般微微闪亮,泪痣恰坠在帽檐阴影的边沿。黑色的大衣,衣服里面是一件单薄衬衫,扣子都解开两颗。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江声诧异,视线又落到他裸露出的锁骨看了看,说,“这么冷的天你就穿这么一点!”

    “不会感冒的,不会传染给你的。”

    他完全误会江声的意思了,江声明明是在关心又不是诘问。

    但江声抬眸的时候,和沈暮洵低垂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男人视野被帽檐局限,狭长眼眸在阴影下显得有些深邃,是一种隐晦观察。

    他在仔仔细细地,用视线抚摸过江声裸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用明知道不必想、不必在意,但就是无法控制的思维去想……

    他和楚熄做了什么,怎么会这么晚才来。

    酒精后劲就是情绪无限的放大。

    沈暮洵喝得不多,没有醉到失去理智的地步,也不至于遗失方向感,他只是感觉所有情绪都在耳旁聒噪起来,让他头晕目眩。胸腔躁动在见到江声之后变得无与伦比的激烈,所有空洞与失落都被填满,情绪鼓噪得隆隆作响吵他耳朵。

    他有无数想问的,但偏偏仅存的理智揪着他耳朵嘲讽他没有这个资格。

    是的,他没有这个资格。

    无礼的盘问根本没有必要。就算他们真的发生过什么,他无法在事前阻止,难道还要在事后做评价吗?

    沈暮洵什么都没有问。

    “走吧。”他慢慢放开江声,声音低低的,“我们回家。”

    回家。

    他很久没用过这个字眼了,竟然会觉得有些陌生。

    沈暮洵感觉到心跳的失序。尽管他明知道不可能,他的情感却已经先于理智觉得看到了曙光,以至于落雨满是乌云的心情,都在这样明朗的夜晚变成一片惶然而晕眩的阳光。

    他一面有些混沌的自嘲,一面又无法否认他的期待。

    江声宁可抛下楚熄也要来,已经这么晚了还要来,他今晚会在他这里留宿。

    一桩桩事情,在他心里如同藤蔓般疯长,臆测出无限的可能。

    沈暮洵感觉到干渴与炙热,恍惚与失神,他被这样的情绪或者虚幻的生理反应剧烈折磨和煎熬着,又或许这本就是他默认的结果。他永远在期待一个不会到来的答案。

    这情绪绵长得难熬。沈暮洵带着江声一路回到他们几年前,大学时住过的地方。

    他打开灯,把属于江声的那双拖鞋从防尘袋里面拿出来。和他的是一对,一只是凸眼青蛙,一只是凸眼金鱼,用料很厚实。

    江声换掉鞋,视线在周围逡巡。室内的空调已经开到了适宜的温度,加湿器在地面吞云吐雾维持湿度。江声点的外送玫瑰花就在导台上,沈暮洵站在那束花前,手指在花瓣上轻抚。

    往右看,在客厅的角落放着他们的吉他安妮,安妮旁边是落地灯。灯旁是江声以前最喜欢躺的沙发,他没带走的浣熊玩偶还趴在扶手,等着主人用它来垫手。沙发边是一副几乎占据半面墙的巨大拼图,没有拼完。

    江声盯着看了两秒,看右下角那一小块参差不齐的缺口,怪难受地想沈暮洵怎么不拼完。他开口正想问,然后才在模糊的记忆中想起,这好像是他以前没有做完的事情。

    他没来得及拼完,就已经在那个酒吧遇到了萧意。江声没有再回到这里。

    江声沉默下来。

    沈暮洵当时留下这些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一切的一切看起来,给江声的感觉是好像他昨天才从这里离开,明天还会回来。

    江声是个不念旧的人,他总觉得过去的就应该让他过去。

    但很显然沈暮洵和他的观念完全不同,他近乎强迫症地让一切维持原样,呆在这个时间停滞在他们分手前的空间。

    江声拉着帽子把收紧的系带抽开,把帽子放下来,一头漆黑的头发乱糟糟地炸开。他的视线慢慢扫过这个看起来仍然有着两个人共同生活痕迹的地方,然后转头看向沈暮洵,“我觉得我们得谈谈。”

    沈暮洵帽子口罩已经摘下,那张总带着锋利俊美的脸孔在灯光下有着冷意,深邃的眼窝让他的眼神看不分明。

    他没事找事地整理一朵又一朵无需整理的花,哪怕在江声看来它们已经根本无可挑剔。

    “有水吗?好口渴。”看他不说话,江声又体会到那种偏执的寂静沉默的抗拒。他叹口气,踩着凸眼金鱼的拖鞋,脚步在木地板上清晰,“你现在的状况让我很担心。”

    沈暮拿起桌面的杯子去自动饮水机接水,甚至那个杯子都是江声以前用的那只。

    稀里哗啦的水声中,江声听到青年语调扬起,“……担心?”

    他接完水,转身把杯子塞给江声。

    江声接过杯子喝了口水,温度是很合适的,在冬天有点烫,但刚好适口。

    沈暮洵倚靠在一旁看着他。看他落着光的眉眼,翘起来的眼尾,长长的睫毛,抿着杯子的嘴唇。

    江声就站在他面前,但是又随时都能走掉,到时候除了他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

    心情无法保持平静,大脑空荡地溢出回响,像是撞钟一样嗡鸣着。

    沈暮洵靠在导台张开嘴,嘴角立刻弯翘出近乎苍白的微笑。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声音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

    “你的担心就是和别人接吻拥抱□□,嘴上说说的担心吗?你担心我的时候,真的是在考虑我吗?江声。”

    “……没有做。”喉咙的干渴被缓解,江声辩解显得很心虚,“今天是楚熄的生日,我只是去陪陪他。”

    是吗?

    他的生日明明是七月。

    何况就算真的是生日又怎样,他是过了这个生日就要死了吗,有什么好陪的。

    再者一个生日,你难道还要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他?他算是什么东西。

    要出口的话紊乱到完全没有理智。沈暮洵有时候甚至觉得拥有理智才让人混淆和痛苦,但凡是一头野兽,也许就不必感到烦恼。

    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嫉妒不去憎恨,他无法得到的东西如果要被另一个人拥有,他宁可毁掉。

    但他偏偏做不到。

    这种不可得感像是兜头浇了他一盆冷水,沈暮洵被酒精麻痹着眩晕,他看着江声,只觉得胸腔很是空洞,在温暖的室内透着刺骨的寒风,几乎要把他击穿。

    他的嫉妒、不甘,没有意义。

    他的爱与恨也没有意义。

    他不知道也无法判断,他在江声这里到底剩下什么。

    沈暮洵停顿半晌,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抬眸看向江声,目光动荡着,有冰层下的暗流在他眸中不断涌动,“如果你要说的是我不爱听的,那么就不要说了。”

    江声张开嘴正要说话,就听沈暮洵好听的声音低低响起,“江声,有时候我真想问问你,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我是个人,不是花花草草、地上的泥巴?”

    江声顿了顿,“我也没有把你当花花草草、地上的泥巴看啊?”

    “注意到的时候就看一看,注意不到的时候就踩烂,难道不是这样吗?”

    沈暮洵笑出声,他走过来,一片阴影笼罩在江声的脸上。在江声的视线里,他只是半眯着眼瞥了眼他,然后脱掉大衣和帽子挂在衣帽架上。线条清晰又流畅的身材在白衬衫底下若隐若现。

    “……算了,不重要。”

    他揽住江声腰,推他到阳台边的沙发上坐下。然后摘掉戒指,放到一旁的柜子。

    “嗒。”

    是这样一声细微的轻响,江声不明所以地心脏一跳。

    “你一个人来,对今天要发生什么心里有数不是吗?”

    沈暮洵俯低身,有些冰凉的手抚摸江声的侧脸,也许有些背光,也许因为在他熟悉的环境,他的表情呈现全然的放松,以至于显出两分专注。

    他的吻带着浅淡的酒香落在江声眼角,微凉的气息滞留一瞬。

    “谢谢你的花。你能来,我很开心。”

    这些直白的话语,现在他竟能如此顺利地说出来。

    沈暮洵的唇拂过他脸颊,气息有些让人口干的热。手指轻轻蹭过他的嘴唇,压陷下一个弧度,然后隔着手指贴上去。

    呼吸交缠着。

    他的声音很好听,蓄意放慢压低,显出沙哑的磁性。

    很平静,正是他的平静和他说出来的话形成对比,才像羽毛一样搔着耳朵。

    “作为报答,我会不留余力地……让你舒服。”

    第064章 那个就那个之

    江声和沈暮洵总是吵架, 但每次都会和好,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沈暮洵的朋友甚至打趣般对他说过,“你也是时候要收敛下你的脾气啦,不然什么时候被撬了墙角都不知道。”

    那只是开玩笑而已……

    只是玩笑。

    谁都没想到, 一时的玩笑话会成真, 毕竟所有人都在见证他们的契合。

    他们在校园汇演的同台演出, 至今都还是无数循声cp粉的入坑指南。

    已经磨损到满是噪点和卡顿的录像中,两个少年上演盛大的演出。在谢幕的绅士礼后, 牵手对视, 然后鞠躬。

    “啪——”

    那瞬间追光同时落在他们的身上, 台下的尖叫欢呼和掌声冲破云霄。

    他们般配,又同样骄傲,是未来繁花似锦的少年,看起来应该一直这样手牵手走下去。

    “啪。”

    沈暮洵关掉了灯。

    窗帘被拉得紧实,室内只剩下浓稠的黑暗。

    他打开落地灯,暖色的柔光顿时笼罩在江声身上。青年在沙发懒散地侧坐,歪着脑袋看他, 眼角眉稍甚至带着点浅薄的笑意, 似乎在好奇,他说的“舒服”能有多舒服, “不留余力”又能有多不留余力。

    有一瞬间,沈暮洵以为这还是从前,是没有分手他们亲密无间的时候。

    这里靠近阳台,下午的光总是会落在这张沙发上, 江声喜欢呆在这里, 一个人霸占一整张沙发,因为他完全知道沈暮洵会一边说他霸道一边又忍让, 完全对他没办法这件事。

    从前、从前、从前。

    沈暮洵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和可笑。

    缭绕在他思绪里的只有从前,他在多年的回忆里把每一件小事都雕刻在心里。

    因为他们已经不会有未来。

    沈暮洵的头脑已经因为酒精有些不清醒。又或者根本不是酒精的问题,他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在用一个谎言去圆数不尽的漏洞。

    他沉默片刻,忽然拿起一旁的酒杯喝了一口,在江声不解的目光中扶着他的下颌深吻下去。江声张着嘴被迫吞咽,舌尖被勾着□□,淡紫色的酒液顺着他的唇缝淌到下巴,又弄脏了衣服。

    这个酒好苦。

    苦得江声舌根都发涩。

    他抬起头正想抱怨,沈暮洵的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腰窝,江声腰腹骤然收紧一下,顿住。

    “我想过无数次。”沈暮洵温热的嘴唇一路亲吻他的脖颈和喉结,把酒渍吻去,湿漉漉又轻忽的触感却像是留下一串火苗。

    他轻声说,“如果那一次去酒吧找你的时候,没被萧意的人缠住。”

    清晰的酒精味潆洄唇齿间。

    明明不久前还觉得又辣又苦讨人厌的味道,这会儿又让他有些上瘾。他含吻着,吞咽着,湿黏的轻响像是被拨动的弦,在脑海中不住震鸣,扩开一阵让他失控的电流。

    “……如果我能更早地找到你。”

    在极近的距离注视江声翕动的睫毛和雾一样的眼睛,沈暮洵手指解开江声的扣子,冰凉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发颤,没有他语气那么平淡与镇静。

    “一切是不是都会变得不一样?是不是我们根本没有必要那样收场。”

    江声其实想用一些俏皮话来打破现在有些沉重的氛围,然而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不到,他顿了下,“……你要走出来,不要总是把自己困在从前。”

    好没力度的一句话。

    好局外人的一句话。

    他自己品鉴。

    胸膛的扣子已经被解得差不多,但江声没什么所谓,因为他里面起码还穿了三件。

    他看向那面墙,未拼完的拼图。那是什么图形?江声已经全然忘光了,事情过了太久,江声也不是会喜欢回望过去雕琢细节的个性。

    他说,“你之前那样做得不是很好吗,恨我的话就一直恨下去好了。毕竟做错的是我,为什么要折磨自——”

    江声的声音骤然顿住。

    拉链的轻响在黑暗中放大。冰凉的手指轻抵住滚烫的一处,简单地划弄一下。江声抽了口气,神经血管骤然膨胀又收缩,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沈暮洵的膝盖顶入他的腿间,温柔又不容抗拒的吻封缄江声口中刺耳的话语。

    “好了。”他轻声说。

    “我不乞求你明白我的挣扎我的煎熬,我只是求你可怜我,除了可怜我,什么都不用说。”

    沈暮洵常常不明白,江声嘴里吐出来的话语怎么总是碎玻璃一样的东西,就算是伪装成糖果样子,甜蜜又带着漂亮的色素,也是嚼下去会一嘴血的碎玻璃。

    他对磨难的漠视让人觉得他太遥远。

    因为江声是个冷漠的人,所以他觉得所有人都该和他一样无情。

    “你根本不是关心我,担忧我,你只是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凄惨极了,让你良心不安很有负罪感,是不是?”

    沈暮洵的声音带着笑意,以至于让江声无法判断他的情绪。或者说他的全副心神已经被下面那只冷得想让他哆嗦的奇怪触感攫取,每一次蹭动,都让江声轻颤一下。

    这种冷窜上大脑,本该让江声觉得清醒,但达成的效果却恰恰相反,他有些浑噩起来。他嘴角刚溢出喘息,又尽数被沈暮洵湿热的吻吞咽下去。他忍不住眯起眼睛,呼吸变得急促,险些要沉浸在这种怪异又离奇的舒服里。

    他的目光动了动。

    沈暮洵视线下垂着,睫毛落影很长,头发凌乱地散落,眼睛抬起,透过间隙看了眼江声。

    江声在密密麻麻上涌的快感和逐渐涌上头的酒劲里感觉到阵阵混沌,但他还是伸手抱住沈暮洵的脸,直视他的眼睛。

    江声见过这双眼睛不可摧毁的样子。他有着在庞大的资本面前斡旋都不屈的傲气,在最失意的时候,他都满是飞扬和神气地拉着江声的手郑重承诺,会在光芒最盛大的舞台和他相见,要比校园汇演的舞台大很多很多倍。

    玻璃碎掉了。

    呈现出苍白的颜色,尖刻的断面,和在巨响之后归于死寂的生机。

    江声的视线在对视中渐渐有些恍惚,胸腔膨胀起来的情绪让他忍不住摩挲沈暮洵的侧脸。

    沈暮洵的手太冷了,这种冷带来一种异样的感受,触感清晰得有些过分。江声忍耐着一些让他头皮发麻的刺激感,他想往后退,但是又情不自禁地享受。

    他轻声说,“你猜对了,因为你真的是我少数有负罪感的前任。”

    沈暮洵的眉眼怔松着颤动,发丝垂落紧盯着他的表情,他无法意识到自己的表情狼狈与期待兼具,只觉得心口的空洞似乎在被重组填满。明明被深深触动了一下,沈暮洵却在江声的脸上寻找谎言的痕迹。

    他找不到的,因为江声本来就是在说实话。

    江声的三观觉醒得很晚,但是和沈暮洵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完全知道怎么样是普世价值中的对,怎么样是错。

    他是明知道错,还是继续了。那是萧意,一直很听话的萧意,他有叫停的权利。

    但是没有。

    他顺水推舟,将错就错。

    因为他想分手,他对这段关系感到厌烦。

    为什么总是要和他吵架,又总是用幼稚又低劣的手段来哄他,既然每次都是这样的结局,那为什么一定要争吵不可。

    江声是因为他的傲气和他在一起,也会因为无法忍受他的傲气和他分手。恋爱就是这样,曾经最欣赏的朱砂痣,会在相处中变成蚊子血。

    江声始终觉得,分开是必然,有没有萧意都一样,但萧意的一环让他给沈暮洵的伤害变得更加难堪。

    空调的热风机在轻响,空气中带着很淡的馥郁玫瑰香,还有没有完全散去的葡萄爆珠味,酒味,现在又隐约夹杂了其他的飘渺的味道。明明是具体的可嗅到的,却又像是烟雾一样。

    心跳的声音,呼吸交织的声音,亲吻的声音,黏腻的声音。

    江声无法控制地,思绪开始动荡,无法思考更多东西,像是一湖泛起波澜的水维持不了平静。他捧着沈暮洵脸颊的手开始失去力气,滑落在肩膀上。

    沈暮洵的手按着他的背,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江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还带一些浅淡的酒味,忍不住贴近了一些。

    “我……呃,嗯……”他的声音随着沈暮洵的动作发出颤栗而稠热的变化,“我承认我真的是个不那么好的人。”

    他埋在沈暮洵的颈窝,嘴唇就印在他的锁骨,呼吸短促而炙热,快要把沈暮洵烧起来。江声的耳朵好烫,并且绯红,沈暮洵低头吻着,手下动作不停。

    或许他想看江声被他故意打断得断断续续的样子,或许他想知道江声到底要在这样的事情下坚持到多久,他要表达要和他聊的东西,能支持他的理智述说几分。

    可是听到江声这么说,沈暮洵还是忍不住抿起嘴唇,沙哑的声音轻声道,“我又没这么说。”

    江声似乎哼哼着笑了声,在他的控制和怀抱中听到混淆的心跳。

    他的神思已经完全荡开,江声毕竟是个定力真的不怎么样的人,他竭力把语句拼接,错开他的吻,在灭顶的热意中有些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轻声开口。

    “一直都没有和你说。”

    沈暮洵轻声开口,“……我在听。”

    “虽然我没有刻意留意过,但偶尔还是得到你在国外的消息……等……嗯……获奖,登上更大的舞台,站在光芒最盛的地方,都是我们曾经的约定……不过这条路你现在是为自己走的了。其实我很开心,你真的做得很好。”

    沈暮洵被叫做鬼才不是没有道理,他用几年时间垒砌了别人十几年的成就,资历还不够,地位已经超然。这样的速度太快了,几乎像是在和谁较劲,又要证明给谁看似的。

    “……”

    沈暮洵的嘴角抿得更直,一种炽热的茫然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腔被压缩着到发疼的地步,他几乎感觉到额角鼻尖的汗滑落,酸涩感膨胀起来,眼睛在发热。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说。

    江声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的赞誉,只会让他更加地……

    仿佛有狂猎的风撞击着门窗,让沈暮洵有了幻听。

    江声喉咙里破碎的喘息拼凑起低低的呢喃,他几乎是在失神的状态下下意识地说:“我还是,更喜欢以前的你。”

    沈暮洵已经整个人都僵硬住了。他的所有思绪骤然断掉,乱窜的电流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到快要爆炸的地步。

    他呼吸声变得极其压抑,声音都颤抖起来,“……江声,你到底知不知道对我说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江声不知道。

    沉沦在快感里,他只是在说真心话而已。

    和沈暮洵在一起两年,贯穿江声半个大学生活,迄今都没有人能破掉这个记录,几乎每一个前任都为此崩溃过。

    就和江声不能理解为什么沈暮洵走不出来一样,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事情值得他们崩溃破防。

    无论时间长短,都是一段普通的阅后即焚的恋爱而已。

    爱情在江声这里,从来称不上什么重头戏。

    江声抬起脸。他的脸上已经有了几分湿润的潮红,头发像是浓黑的墨水般流淌,眼眸被水泽浸润得发亮。他似乎不知道现在的样子有多好看,甚至抬起手,温热的指尖摩挲在沈暮洵的棱角分明的下颌,有些茫然地摸了摸他的脸。

    被吻红的嘴唇还带着一点水润,他张开嘴,好像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会变呢,我总在想。”

    为什么沈暮洵要变呢?永远做桀骜不屈的少年不好吗。

    为什么楚漆要喜欢他呢?永远做他的朋友不好吗。

    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按照江声自己规则运行呢。

    他根本不想看任何人发生改变。

    沈暮洵怔松地看着他,感受他轻飘飘的触摸,在那瞬间,有种膨胀起来的悲伤无可阻挡地笼罩住他。这样的悲伤太过庞大,几乎击碎他的躯壳,钻入他的灵魂。

    沈暮洵无法从他的褒奖中获得快乐,无法从他给予的回忆中拾到爱意、因为江声听起来字字句句都在和他告别。他陷入惶恐,惶恐中又带着隐秘的胜利感,胜利感中又无可救药地感到崩塌。

    他跌入漆黑的深海,沈暮洵终于找到了他始终未能找到的方向,他无法控制地低下头,细密潮热的吻落下来,唇齿相接,一切话语都交换成为带着酒味的气息。

    江声的后背一阵阵发麻,脑袋里面发热。沈暮洵的手艺可比楚熄好多了,能把话说到现在完全是靠江声岌岌可危的意志力。

    他没有拒绝沈暮洵的亲吻,手指从他的脸颊移到他泛红的眼眶,那点和萧意相似的泪痣上。他半眯着眼,胸口起伏压抑着喉咙里哼吟喘息,轻声问,“是我毁掉你了吗。”

    沈暮洵望着他,瞳孔收缩着,久久失语。

    这一瞬间的感觉很难描述。

    就好像有一支枪抵在他的胸膛。然后砰地一声,开出一朵花。

    沈暮洵的世界只剩下江声的这句话,他感觉时间的潮水在不断不断地后退,把他拉拽回过往的记忆中要他溺死。

    沈暮洵轻笑一声。

    江声的确不是个很好的人,但让人难过的是,他也不是个很坏的人。

    沈暮洵从来知道江声的冷酷,他的漠然,他的高高在上,怜悯都是指缝漏下来的施舍。他预料过江声的温柔,但是依然无法应对。

    他用力抱着江声,几乎要把他揉进骨头里交融成为一体。潮湿的吻往下,滑落到江声的脖颈,接连不断的轻吻每次落下都伴随他手指的磨蹭搔刮,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攒动的电流和缠缚他的荆棘。

    江声的情绪在不断累加,他恍惚听到沈暮洵模糊的声音响在耳边,可他已经听不清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

    沈暮洵只是在问。

    为什么不是你成就了我。

    是江声送给他的吉他安妮,成为他梦想最初的起点。

    是江声一边骂他是自作聪明的废物,一边咕咕哝哝地改掉他的编曲。

    是江声在那个能看到经纪公司的阳台,在黄昏的风中被风吹开头发,对他说,“你要是真的火不起来,我砸钱把你捧上去。”

    ……

    甚至,他才华的彻底觉醒,都是因为江声的背叛。

    是江声。

    是江声……

    全部都是,江声。

    沈暮洵真的觉得,他这一生和江声已经完全脱不开关系。

    他的嘴唇贴在江声的耳垂上轻咬,手背有青筋浮现。

    江声说的东西,比沈暮洵预料到的情况温柔无数倍,却也让他的承受能力下降无数倍。

    哪怕是强迫他,让他早点滚开他的身边,哪怕是带着讥讽,说他根本比不上楚熄年轻,比不上萧意温柔,沈暮洵都已经在等待中做好了准备。

    唯独江声这样,沈暮洵才无法招架。

    江声手背压着嘴唇,黑发黏在侧脸,清澈的黑眸像是下着一场带雾的雨,声音的音符黏连破碎。

    沈暮洵配合地加快了速度,炙热又寂静的视线始终没从他的身上挪开。他听到江声呼吸越来越急促,直到眼前一阵白光化作飞散开的羽毛,江声才靠在沈暮洵的肩膀上缓神。

    江声有一段时间没能回过神,脑中的筋还在跳动,他甚至无法回忆起自己刚刚都说过些什么。

    等他发现的时候,他的外衣已经被脱掉,只剩下一件贴身穿的打底毛衣。

    身体被抱起来,江声茫然地抓着他的肩维持平衡,问,“干什么?”

    “脏了。”沈暮洵的目光看江声的裤子,“……去洗澡。”

    *

    水淋在江声的身上,沈暮洵把他的身体看得很清楚。除了刚刚他留下来的吻痕,没有一点别的痕迹。

    那样的星星点点的红出现在江声的身上真的好看,会漂亮旖旎到让人想要留下更多的痕迹。

    沈暮洵的衬衫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他脸上有些潮红,看着江声的视线带着一种极为深刻的晦涩感。

    沈暮洵的浴室里放着一只凳子。

    江声本来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但很快他又知道了。

    沈暮洵把他推坐在椅子上,江声一瞬间感觉到了什么,飞快把腿并起来。

    高大的青年在他面前半跪下来,俊美到闪亮的一张脸凑近江声的腰,炙热的吻混着温热的水流从腰腹的线条往下,回温的手把他的腿分开。

    江声痉挛似的轻颤,弓起背声音恍惚起来像是混着云朵和沙子,“沈暮洵……你、你——”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

    沈暮洵仰起头看他。

    江声那张总是无害干净的脸已经完全被晕红浸染,眼睫毛被水流打湿成一簇簇的,眸子恍然带着失焦的雾气。在爽透了的时候,江声的表情总是有两分空空如也的茫然。

    那种漂亮到让人失语的茫然全然打破他的傲然和冷淡,把自大、自我,擅长给人无与伦比的惊喜、践行他人所有妄想又尽数打破的小王子狠狠拉回人间。让被鲜花宝石阳光包围的人来践踏地面的泥土,金子的鞋面沾上泥巴。

    沈暮洵的心跳几乎无法控制,他沉迷于这样的视线。

    不再是平静的,恹恹的,懒散又随意,好像他只是路边不值一提的野花般不配他投诸视线的。

    而是迷乱的,迟钝的,兴奋的……被湿漉漉的雾气浸染出混沌又涩情模样的。

    江声看着他。

    江声的快感会来源自他。

    所有似有似无的感情都需要猜测,耍得人团团转。唯有这个,是清晰可见,摆在面前,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的。

    他因为这样的幻想一刻都不能呼吸。

    沈暮洵的视线垂落,睫毛上的水珠滴落,视野都恍惚一瞬。

    漂亮的人身上的一切都是漂亮的,他薄唇张合,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喉结吞咽两下,胸腔中突兀地窜出一股火苗灼烤。他感到难耐,还有一些口干。

    是他说要江声舒服。

    所以做这样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无可指摘的,是承诺的一部分,也并不奇怪。

    更重要的是——

    “我会证明的,”他鼻梁和下颌滴着水,湿润的黑发被浸透捋到脑后。眉眼俊美,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沙哑但清晰,但江声甚至有些听不懂了,“我可以做得比楚熄好,比萧意好,比任何人都好……”

    他的身体中滚烫地涌动着生理性的兴奋,神经上无法忽视的热和急迫,却同时被巨大的落寞笼罩着。

    所以能不能……看着我。

    能不能只看着我。

    沈暮洵亲吻过来,江声的手指几乎瞬间就攥紧,无力地在空中绷紧一瞬,然后摸到沈暮洵的头发。

    些微痛感从头皮传来,都没能将沈暮洵从极致的黑暗与深渊中拉出来,因为他一直都很清醒,他也许是迷失在没有月光的监狱,也或许是自己不愿走出来。

    他只是觉得,快乐。

    这怎么会是深渊。

    “沈暮洵、哈,沈暮洵……”

    江声的反应很大,声音带着颤抖,一手抓着沈暮洵的头发,一手紧贴在唇上。用力的手背绷出清晰的骨感,指尖的颜色像是被洇湿的玫瑰。

    沈暮洵入神地看着他,没有时间管自己。

    ……喜欢。

    好喜欢。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喉中的不适感在江声唇边溢出的轻哼中得到虚幻又真实的快慰缓解。他忍耐着也恍惚着,情不自禁把江声抱得更紧,不太熟练地试着不同的方式去讨好他。

    热流在沈暮洵的面颊缓缓流淌,一双总是带着些戾气的桃花眼泛着红。有尖锐的耳鸣穿刺他的耳膜,有冰冷的河流在心中流淌,似乎想让他清醒。

    是的,他应该清醒,沈暮洵很清楚。

    他对江声摇尾乞怜,说出那个恬不知耻的邀请的时候,说的是“最后一次”。

    就连江声来赴约,在刚才对他说的那些话,似乎都是在印证这“最后一次。”

    如果放任自己沉沦进去,可能就不是最后一次的事情。

    可是沈暮洵做不到。

    如果梦境可以延续就好了,如果可以一直不去前往残酷又冰冷的现实就好了,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地停留在今天就好了。

    他从年少就那么喜欢的人。

    他一直以为有可能、有未来的人。

    他的初恋,他的执念,他的王子,他的月亮,他的灵感之源,他的不可言说的幻梦。

    沈暮洵的头脑倥偬地回响着杂音,又似乎被空白笼罩。

    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江声。

    在从前是掺杂对他天赋嫉妒的爱恋,不久前还是混淆着恨的爱,如今已经完全堕落成为没可能的挣扎与矛盾的期待。

    他的舌根挤压着。

    江声几乎看不见眼前的亮光,连方向感都缺失。耳朵很烫,呼吸很烫,热水在他身上流淌,蒸腾起来的雾气模糊了镜子。江声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巴里全都是胡言乱语,几乎是粘稠又缠人地喊着同一个人的名字。

    ……他的名字。

    这一刻没有任何人打扰,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沈暮洵身体中所有血液都在奔流着叫嚣,把他所有轻哼呢喃和反反复复的絮语收录进耳朵里,胸口的心脏不断泵血收缩,脖颈的青筋全然显出他的忍耐。

    忽然某一瞬间,抓着他头发的手猛然收紧,江声的腰腹痉挛般颤动一下,眼前眩晕着发白。他近乎力竭地垂落下来,被沈暮洵伸手接在怀里。

    他失焦的目光望着沈暮洵,看他脸上头发上沾染刺眼的白,等看到他吞咽的喉结之后,江声终于回神过来,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茫然地张了张嘴,“你……”

    沈暮洵看了他一眼,目光是一种浓稠的黑。他把水流调大了些,丰沛的水打在他的身上,白衬衫把身体的肌理勾勒得很清晰。在江声的注视下,他慢慢把头发和脸清洗干净,脸上还带着有些难受的潮红,却抿着唇问他,“不喜欢吗?”

    江声不是不喜欢,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发生在沈暮洵身上很奇怪。

    啊,但是……

    江声眨了眨眼,拉扯沈暮洵的头发松开,湿漉漉的手揉揉他的发根,温热的嘴唇贴在他脸颊,似乎是给他的奖励。

    沈暮洵瞳孔收缩着颤动起来,呼吸一滞,水流不断滴落,淌入他的眼睛。

    他沉默下来。

    他身上的一切躁动都沉默下来,一切不安的焦虑、渺小的狂热、疯狂的求证,炽烈的欲望,都在这一刻空空如也地静止。

    河流不再往前流,月光不再往前走。

    他慢慢收紧手臂,把脸深深埋进江声的颈窝,用力地汲取他的温度和味道。

    这是江声今天主动给他的第一个吻,足够让他感受到安宁。

    第065章 最后就最后之

    沈暮洵把口腔清理干净, 扶着盥洗台把漱口水吐掉,抬起头看向镜子。

    水汽被抹去,镜面流淌着微微扭曲的水痕。他的样子不堪入目,头发是湿润的, 衬衫透着颜色紧贴肌理, 脸上带着红, 浓眉压着眼,眼中阴霾浓重。

    “啪嗒——”

    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下, 落到台面发出轻响。

    沈暮洵回过神, 用干净的帕子擦了脸和嘴巴, 舌心似乎还能感觉到那种触感和温度,舌根挤压着吞咽一下,泛红的手指骨抵了抵嘴唇。

    他应该反省,应该反思自己的廉耻,对于拥有过度的欲望而感到羞愧才对。

    可是沈暮洵觉得亢奋。胸腔中火焰剧烈迸发,血液都奔流滚烫涌向四肢五骸,电流到现在都在神经乱窜。

    膝盖跪得疼不疼, 喉咙和嘴巴是否不适, 他全都抛之脑后根本想不起来。后脑有股筋跳动着,他恍惚地被热气冲刷到快晕厥的大脑只想着江声。

    江声那样的表情真的很好看。

    江声的味道很好闻。

    他有没有让江声舒服到。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拉扯他。觉得痛苦、堕落, 清醒,同时也快乐、享受,迷乱。

    沈暮洵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在慢慢变得有些疯狂。

    今天之后, 江声会从短暂的迷雾中解脱, 而沈暮洵不会。

    不如说恰相反,他再难从这场梦里面挣脱出来。所有温度和絮语将会变成一场虚妄的风被他反复品鉴千万遍, 随时间推移势必如同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

    钝痛在胸口觉醒。

    沈暮洵擦拭面前的镜子,带水雾的镜面露出他被微小水流扭曲的脸孔。江声穿着他的睡衣站在背后,骨节清瘦的手指落在他侧颈。

    半透明的布料里透出来一点痣。那颗痣的位置长得实在很好,穿着衣服的时候一点都看不见,但脱掉衣服,就会隐约抓住人的视线。

    沈暮洵手指按在台面,手背的青筋绷紧。他轻声问,“怎么了?”

    江声目光下滑,看他和敞开的领口湿透的衬衫,还有垮塌着摇摇欲坠的领带。

    江声抓着沈暮洵的领带,拽了下。

    男人高大的身躯靠在洗手台旁,一手扶在台面,上半身被迫倾斜微弯。

    布料在江声修长的手指上缠绕,深色的领带和他肤色对比堪称鲜明,攥紧的时候关节发白,指尖透红。

    很漂亮的手。

    沈暮洵抿了下唇。

    在他张口未言的瞬间,脖颈传来力度。江声解开他的领结,把领带抽出来。

    青年低着头,沈暮洵看到鸦黑湿润的发丝滑落在眉眼,软塌地搭在挺拔的鼻骨。

    “沈暮洵,我不知道今天如果继续下去,我们要怎么收场才好。”

    他说。

    眉眼微蹙,带着一种思忖和考量。

    沈暮洵手指紧握成拳。

    良久。

    “没关系。”他声音哑着。

    他拽住江声的手腕,手指用力。凌厉的眼眸逼视他,口吻像是质问又像是哀求,“你在担心什么?怕我胁迫你复合,还是觉得我一定要一个名分。”

    江声被他猝不及防地拉近,手撑在瓷砖台面,看着沈暮洵哑然一瞬,“我在担心你,做到这种地步,你之后——”

    “为什么要在意我怎么样。”沈暮洵打断他,逼近过来,把他的手按在心口,“为什么要担心我。

    江声手底下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贴着肌肉,心脏的跳动紊乱而剧烈,全都诚实地被他的掌心感知。

    他脑袋里似乎有根筋被搅了下,张口:“呃……”

    江声口中只会说沈暮洵不想听的话,在该骗他的时候坦诚。

    沈暮洵没听下去,垂着睫毛,温热湿润的手抬起江声的下颌,引他侧过头去看镜子。

    镜子里带些水雾。反射出来的江声穿的是沈暮洵的睡衣,妥帖完整有些宽大。而沈暮洵衬衫狼狈黏在身上,轮廓清晰,水珠从发丝、下颌,脖颈缓慢滑下。

    “你看。”沈暮洵头颅低垂和江声抵靠,他最近似乎总是在说服江声,几乎也要连同自己一并说服过去,“连我都不在意。”

    湿润温热的气息传达到肌肤。有些薄茧的手指抚摸江声的脸颊,话音带着轻嘲。

    “所以别管我了,江声。为什么不能把这些忘掉,为什么不能什么都不去想……继续下去,好不好。”

    江声定定看了他两秒。

    沈暮洵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你只是来帮我找灵感的,仅此而已不是吗?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你做的一切只是在帮我,我们是合作关系,只是这样而已。”

    江声不知道他这些话能哄骗到谁。

    没有什么灵感必须要身体上的亲密,没有什么合作会变成他们这样的关系。

    谁都瞒不住,谁都不会信,用来当模糊关系的遮羞布都是勉勉强强。

    “我没有说要拒绝。”江声说,“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

    沈暮洵有些绷紧的表情慢慢有着冰雪消融的放松,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从后面抱住江声。心跳的共振通过单薄湿润的衣服传达。

    他还能记起,当初和江声告白的时候,江声也是这样说。

    沈暮洵不是个慢热的人,但当初却煎熬许久,确认了心意也不敢表白。他看着江声身边总有好多优秀的人,无法确信自己能够有脱颖而出的能力。

    好几次。

    他约江声出门坐摩托艇、给江声写歌、在生日会上给他戴上王冠,真心话大冒险在别人的调侃中给江声打过电话。

    好多次那句话就在唇边,却说不出来,最后被朋友们压着推他到江声面前,对着江声定定的冷静的视线,沈暮洵还是又想临阵脱逃,是江声拉住他。

    “还不告白吗?”他声音带着一种平静的疑惑,“胆小鬼。”

    “想清楚哦?我给人的机会是有限的,这是最后一次。”

    在沸腾的朋友们的尖叫声里,那是沈暮洵此生体会的第一次血液都要沸腾起来的狂喜。

    而现在……

    “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江声说,“这是最后一次。”

    沈暮洵从回忆中拽出自己的灵魂,闭着眼轻笑,“我从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

    既然是他这样选择,江声没什么好说的。

    人总是无法代替别人做选择。而且就像沈暮洵说的那样,他们是契合的,至少在这种事情上,江声来了就不是拒绝的意思。只是要不要做到最后,他希望沈暮洵考虑得更谨慎。

    修长清瘦的手指拉着他湿透的衣服扯了扯,微凉的手指湿漉漉的,“衣服好湿。”

    “是故意的吗?”江声抬起头。

    沈暮洵微微怔松,喉结一滚觉得干渴,内心起伏一种怪异的情绪,他薄唇轻启,“……是。”

    江声□□毛巾擦拭过的头发乱糟糟地翘起。他歪了下脑袋,红润的嘴角弯弯,眼睛很清澈,表情看起来再纯良不过,“……是你说,我可以拍的,对不对?”

    沈暮洵的瞳孔迟疑地颤动一下,他几乎无法确定江声在说什么。

    江声把手掌心卷起来的领带扯开,拽着他的领口强迫他低下头,然后覆住沈暮洵的眼睛,用力扯紧。

    视野被浸湿的布料遮挡,眼前一片黑暗。他伸出手碰了碰领带,不知道江声要做什么。

    他等待着。

    也许是十秒,也许是一分钟,他被推到江声坐过的那只椅子。

    *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沈暮洵的意料。

    全屋开着空调,浴室的暖光灯也大亮,不会觉得冷。

    但本来也不应该这么热的。

    江声一只膝盖顶在他腿间,手里握持一只相机,右手落在沈暮洵的腰腹,滑过起伏的肌肉。

    明明用力很轻,但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江声在盯着他看,他的视线带着温度和重量,很有些明显。

    镜头里秒数跳动着。蒙着酒红色领带的男人会在手指触碰的时候克制猛然加重的呼吸,腹肌紧实的轮廓痉挛起伏着。

    江声注视着屏幕,有些色差反蓝的录像中,他解开沈暮洵的扣子。

    也许因为坠入黑暗,沈暮洵的感官只能被迫集中,去感受他的触碰,他的呼吸,他的味道。

    躯体的温度被水浸得更明显,沈暮洵的腹肌收紧,额头的汗水滑落。

    解完上衣的扣子,江声的手指勾住他湿漉漉的西装裤,指尖顶着扣子解开。

    细微的轻响在沈暮洵的耳中无限放大,他有些无法忍耐,痉挛着挣扎起来,“……别。”

    漂亮没有茧子的手看起来更应该去抚摸钢琴握住画笔,不该去碰他那里。

    “很紧张吗?”江声视线垂着,睫毛纤长地在光下落下影子,轻声问,“——?”

    沈暮洵喉结滚动片刻才深呼吸平复下来,湿乱黑发狼狈地落在领带上,许久才发出一声模糊的笑,耳朵烫红。

    江声看着镜头里的沈暮洵。

    镜头录到下面狼狈的样子又抬起来,男人脸上遮着领带,侧脸紧绷双拳紧握,从脖颈到耳朵火烧火燎,脖颈青筋暴起。

    这里只有他们。

    江声只在这样对他。

    没有别人,也不会去想别人。

    他的头脑完全恍惚,挨挤着尖锐的鸣声,头发四散落在遮掩的领带上。

    俊美的面孔绷紧,高挺的鼻梁撑着领带,已经有些松垮。呼吸声克制,脑中阵阵发白,疼痛和颤栗撕扯他的情绪,余韵在他思维中激荡。

    江声会喜欢一时兴起地折腾人。

    算是玩弄吗?

    可是如果所有情绪都能被江声掌控,为什么不算是他的垂怜和偏爱。

    江声的确被他取悦到了吗?心情不错吗?是可以这样理解他的意思吗?

    沈暮洵视野中是潮湿模糊的黑色。江声的味道沾染在潮湿的水雾里包围他。他槽牙合紧,坠入到深渊里,情绪被包裹着洇湿着,浓重的黑暗让他无法把控。

    大脑还倥偬响着杂音,忽然感受到江声的膝盖从要害挪开。窸窣的声音隐约,腿上落下重量,江声跨坐在他的身上。

    无法控制欲望与情绪的人是野兽。

    沈暮洵感受到自己已经变成怪物,干涸在神经狂跳,呼吸湿润的空气都觉得干燥。他忍不住伸手按住江声的腰,手背青筋跳动着。

    什么都看不到,唯独感觉很清晰,声音也是。

    耳旁捕捉到拨弄按键的声音,沈暮洵耳膜几乎被细微的声音刺激得要炸开。

    “好久不用这个,”江声任由他按着,往前坐了坐,有些迟疑地摆弄着相机咕哝着,“这个款式的相机有些老了。”

    沈暮洵没有说话,静静忍耐着。

    过了会儿,又听到江声有些新奇的声音响起,“有不少以前的视频。”

    这个相机是什么时候买的,江声也不太记得,只是他们出去玩的时候,总是带着它,像是每段旅行的见证。

    江声的手指摁动,看到潜水艇飞溅的水花、落日映照在水平面回过头的他,树叶摇动,他在工作室穿着围裙捏泥巴……

    全都是他。

    掌镜的人一直都是沈暮洵,现在倒是变成了他。

    江声忽然感到一些命运奇怪的颠倒,他们也将用这个记录了大半恋爱历程的相机,来见证他们的结束。

    有些沉浸在感慨中的江声完全不知道沈暮洵在想什么。

    自私的、丑陋的思维。

    他更想看江声在镜头里的样子,看他眯起眼睛吐出呼吸,看他睫毛湿乎乎地颤抖着,看他茫然又餍足的样子,看他抓着他抱着他的手。

    江声挪动靠得很近,到危险的位置,近到沈暮洵的头脑开始因为暴起的满足感嗡嗡作响,他呼吸加重。

    江声的头发被擦过后仍有些湿,滴落的水溅在他的脸颊。恍惚中沈暮洵想……要给他吹头发的,会感冒的。

    “沈暮洵。”

    江声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呼唤他。

    沈暮洵循着声音去吻他。

    开始吻到下巴,然后抚他的后颈去亲他的嘴角,像狼狈又贪食的狗舔吻含吮。

    “江声……”他仰着头,伸手摸索江声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声音哑着,近乎艰涩地呼吸着空气,脖颈的汗珠顺着锻炼紧实的肌肉线条滑落,“抱着我好不好,宝宝。”

    有手臂抱紧他,也有温热湿润的手摸上他的嘴唇剐蹭。

    江声的声音含糊潮湿,又带着飘忽笑音在呼吸中哼响,“会乖吗,会听我的话吗?”

    沈暮洵喉结攒动一下,瞳孔微颤耳朵绯红。俊美不驯的脸上最后的清醒已经完全被打破。

    “……会的。”他嗓子嘶哑得厉害,半眯起眼睛说,“会听话的。”

    *

    江声实在是太明白要怎么做能折磨一个人。

    沈暮洵的手紧紧握紧,手背克制到青筋暴起。

    火海与岩浆在折磨中一点一点地上涨,摧毁性地覆盖上来,耳旁只有尖锐的刺鸣和狂躁的心跳。

    江声要他不准动,沈暮洵就用力攥着手指,压抑地死死控制每一次情难自禁的追随。

    他咬紧牙关绷住侧脸,汗水滴落。时间仿佛在静止中得到过分延长。领带半松垮塌着,耷拉在鼻梁上。但他无瑕顾及,只觉得感官清晰得格外鲜明,却又得不到落到实处的满足。

    脊柱发麻的带刺荆棘在生长,被江声湿漉漉的呼吸和轻忽的喘息包围,干草一般点燃心脏的旷野。

    忍着。

    是江声想要的,所以忍着;没有得到江声的允许,所以忍着。哪怕他火烧火燎,像石头一样发疼,但忍耐也是理所应当的。

    痛苦煎熬,但是又幸福到要死掉。

    如果这就是堕落的感觉,那谁还分得清地狱和天堂的区别。

    他薄唇紧抿绷紧侧脸,发丝黏在脸颊,小臂线条绷得很结实,不知道是汗还是水的液体顺着下颌滴落。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混沌思绪被搅得一团乱麻,荒芜的危楼崩塌地乱七八糟。

    摄影机如果对准江声是什么样子。

    会看到他那种恶意折磨带着兴致的观察,但又因为实在舒服爽到张开嘴舌尖颤抖的样子吗。

    沈暮洵的睫毛抬起,高挺的鼻梁上挂着酒红色的领带,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点起伏。

    时间如同砂纸,在漫长的苦旅中,江声渐渐用力抓着他的肩膀扣紧,又已经没什么力气。声音带着失神,“沈……沈暮洵。”

    “嗯。”沈暮洵声音沙哑到极致。

    他明白江声的意思。

    折磨结束了。

    接下来是奖励的时间。

    握着江声手臂的手用力收紧,伴随重创的是温柔的吻,落在江声的肩膀,顺着锁骨下滑亲他的心口。湿润的头发羽毛般蹭出电流,江声仰起头抓着他的头发。

    发根生疼,沈暮洵眼角泪痣痉挛起来,眼眶发热。隐忍许久的潮流得到进攻的机会,覆在他眼皮上的领带渐渐松脱,眸子在湿润的领带中睁开。

    漆黑浓郁的重彩,攻击性强烈得过分。

    无论是哪里都被照顾到。胸口发热,湿热的,酥麻的,滚烫又温柔的吻印在他的颈侧,吐息的急促热意一路蜿蜒到他的耳朵,亲过耳廓,含住耳垂用牙齿轻缓地研磨。

    过热剧烈的电流让江声整个人都抽动一下,他转过头时,沈暮洵的领带已经松脱大半,垮在鼻梁骨上,衬得他视线浓重,裹挟让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

    沈暮洵隐忍着,轻声要求,“亲一下。”

    江声俯低身,刚碰到一点嘴角,立刻就被沈暮洵搂住,用力往下压,按在他腰后的手按住他的腰窝。江声微弓起背,脊背发麻。

    江声的呼吸带着和他相同的沐浴露的味道,沈暮洵心中的潮水流涌不止,几乎觉得要和他融为一体。

    他用的力气不大,只是刚刚好让江声无法挣脱。能在濒临崩溃的理智中控制在这样的力度已经是沈暮洵的极限,他做不到更轻一点。

    相机已经被无暇顾及的江声丢到一边,领带在险些滑落在地上的时候被沈暮洵抓住。他视线完全模糊,无意中和规律闪烁着红光的镜头对上视线。

    镜头是忠实的看客,一言不发,安静地收录江声的背影,还有沈暮洵又发狠又较劲爽了也硬撑着不说的样子。汗水顺着他律动的肌理流淌,劲瘦的躯体有着令人眼热的张力。

    太奇怪了。

    好像在被人监视着一样,好像隔着屏幕有人在看一样。

    他的手滚烫,拎着湿冷的领带,系在江声的手腕上。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翻涌,晦涩地开口,“……要关掉吗?”

    “不行。”

    江声掐着他的下颌转过来。他睫毛湿润,弯起的黑眸似乎没有焦点,连话音语句都颤抖着断断续续。

    “你……嗯,要理解我的好心。我是在帮你啊,沈老师?你不是要找灵感吗。万一忘记了,记得找我给你发一份。”

    带着笑的,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在哪里。

    沈暮洵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他想说镜头已经拍到江声……但他最终也没说。

    他望着江声。青年总是略显苍白的脸红得好看,咬着舌头眼睛眯弯起,眼神隔着雾看他,不再是有距离的,无害的,干净的。被染上其他的颜色,像是飞鸟颤栗的落羽。

    沈暮洵几乎觉得这是一种让他愈发无法停止的激励。

    他喉结滚动,抿起嘴唇,手掌压按江声的腰,突破控制后的凶狠显得冒犯。如愿听到青年带着迷茫、用力控制,却仍然从唇边溢出的哼吟。

    他们终于完全、完整的靠近,彼此之间再没有任何一点距离。

    “沈暮洵。”他湿润的吻接连不断地落在沈暮洵的脸上,带着星星点点笑音去吻咬他滚动的喉结,轻声说,“——”

    沈暮洵的手指痉挛,耳膜一阵嗡鸣,眼眸暗色极深,恍惚觉得他是真的会在这种不知轻重的褒奖中死掉。

    面颊失序的湿漉漉的吻掌控沈暮洵的呼吸,他的神经崩毁,理智完全失控。

    他迷恋这样的感觉,同时感到深深的恐惧。

    他以为到这一步他应该会觉得满足的,但事实上他仍然在因为未知的未来而产生近乎疯狂的暴虐,血液奔流着叫喊,痛斥他的反复,又撺掇他的激进。

    ……现在和他亲密无间的人无法带给他安全感,可沈暮洵别无他法。他不得不把江声死死抱紧,紧到胸膛挨挤着心跳都在共鸣。

    沈暮洵低下头,湿润的头发扫到他的脸颊,鼻尖相抵,舌尖顶着他的虎牙缠吻过来,“宝宝。”

    江声黑色的眼睛里像是一潭雾水,睫毛湿漉漉地耷拉着,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声音,“……怎么了。”

    “牙好尖。”沈暮洵的声音显出些压抑的低迷,他把指腹抵在江声的牙尖磨蹭,蹭到一点江声的舌尖,“咬着我好不好?”

    江声被引导着靠近他的肩膀,视线瞥到他颈侧那颗浅色的痣。他凑近,呼吸带动的热流吹起沈暮洵的紧绷。

    江声张开嘴咬下去,有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订书机。

    他稍微用力,立刻感觉到沈暮洵肩颈的肌肉紧张地绷紧。

    江声迟疑着松口,后脑却被炽热的掌心按住。沈暮洵的声音很好听,沙哑而缓慢地在耳旁轻声响起,“咬深一点。”

    尖利的牙齿比不上尖刀,带着钝但又的确很尖。咬合在皮肤上的时候,需要非常用力才能咬出血迹。

    后颈的皮肤被咬破,痛得让沈暮洵绷紧了脖颈。

    血液流淌带来凉意,这种凉仿佛是生命力流逝的空虚,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就被呼吸带来的酥麻的痒意覆盖。

    痛、冷,危险感让后背激起一阵电流。

    然后是热。

    是自己的血液流淌的温热,还是江声呼吸的潮热,又或者这样的热根本来自他心里躁动的情绪。

    火星引燃他胸口残留的余烬,脑中回响的声音剧烈。

    他抱紧了江声。在痛苦与让他忽视痛苦的海浪里,所有感觉都被凝聚起来去体会江声赐予的温度。浓重的雾气,飘忽的哼吟,割裂开的爱意与痛苦让人失去理智。

    江声湿润的睫毛垂着,失神地紧拽他的发根,伸出手去碰他的泪痣,被沈暮洵拉住手腕在唇边亲吻,然后引导他放到肩膀。

    “抱着我好吗,抱紧一点,好不好?”青年压抑至极的声音喑哑。他站起身慢慢把江声顶到墙面,湿透的衣服下紧绷的躯体有些性感,“别让自己掉下来。”

    轻微的失血让伤口发凉,受到威胁后心脏几乎从心口跳出来。

    沈暮洵险些以为,自己真的在被一只吸血鬼当做食物掠取。

    可是没有食物会这么对待自己的主人。

    江声的唇舌没有那么冰凉,在把他的脖子咬出血后,他温热的嘴唇和舌头在伤口上轻触,时而咬他的痛处。

    如果江声真的是只吸血鬼,一定教养良好、地位超然。挑剔又难搞,对自己的食材精挑细选,又比那些趾高气昂的血族更多了些对食材的温柔和礼貌。偶尔的恶劣让他们的关系变得不好定义,比起食物会不会更像是情人。

    被他俘虏说不定是件好事。

    如果咬破脖颈后可以得到这样温柔的让人悸动的吻,这样的优待,哪怕被他咬死大抵也是心甘情愿。

    好像看到燃烧的烛台,火红的光就映在江声的脸侧。青年流墨般的黑发散乱,嘴唇上的红和血迹不分彼此。

    江声的呼吸有些发颤,目光漫无焦点地着望着他肩颈的伤口。沈暮洵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侧脸。

    江声倏然眉眼动了动,黑发缭乱贴着脸颊,那副样子,一瞬间便像是被血滴惊扰得乱晃的白花。

    沈暮洵心跳一滞,耳旁闪烁空空的鸣响。浓黑的眼眸直直望着他,无法形容内心鼓噪的情感。

    是风吹过麦浪在旷野上秋天的燥热吗;是半扎啤酒中不断涌起又碎掉的泡沫吗;是无数个雨后变得安稳的梦境吗?

    浴室光映着他俊美的脸,发丝凌乱,眼睛被洇湿。

    江声的嘴唇被血染红,血滴被抹开,旖旎的艳丽惊心动魄。几乎有一种疯狂的冲动刺激他的神经。

    如果江声真的是永生而冰冷的种族,那就请拥抱他,刺破他的皮肤咬进他的血肉,让他的血注入江声的身体,在流逝的生命与变得冰冷的身体中去拥抱献祭感带来的满足。

    在这一刻,他真的战栗地意识到自己在发疯。

    他无药可救,渴望他掠夺他的性命,或把他变成失去思想的拥趸……他会就此得到彻底的、无法挽回的满足。

    别再让他陷入无尽的不安,别再让他永远在焦虑中不得安眠。

    “江声。”

    他恍惚地张开口,眸光动了动,流淌到下颌的水滴慢慢滴落。

    沈暮洵忍不住扶住江声的侧脸,在江声抬起来的茫然目光中俯低,额头和他紧贴,鼻息相抵,不断轻吻他的嘴唇。

    “江声……”

    血腥味像是烧上干草的火星,心脏被引起一阵空前的暴乱。汹涌的灵感如同海面冲刷着礁石的漆黑海浪。

    所谓吸血鬼主题的歌是假的,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幌子。

    但沈暮洵在这一刻,还是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灵感眷顾了他。

    他在极致的,无法被满足的情感中紧紧拥抱着江声,相嵌的躯体象征着一种残缺的圆满。弱小的人类疯狂地极尽渴求地,索求着冰冷的残忍的吸血鬼的偏爱。

    “……江声……”

    他不断地呼唤他心中的魔咒,任由漆黑的情绪把他卷起,深陷入漩涡里。

    被阴影笼罩着,声音飘忽地回响,江声几乎失去全部力气。

    冲击感打得脊椎都涌着发麻,久久未能平复,江声的腰腹痉挛收颤,喉咙溢出些迷茫的音节,还咬在他颈边,恍惚地喘着气。

    眼泪被温热的嘴唇吻掉,江声眯起眼睛,被模糊过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达到他的耳边。

    “好喜欢……”

    是在说这句话吗?

    江声的思维实在紊乱得彻底,他根本没办法确定。

    “……真的、真的,好……爱你。”

    江声半睁着眼睛,半长的黑发凌乱地黏在脸上。他张开嘴,想要下意识地有所回应,但感觉有些温热的雨无法控制地落在他的面颊。

    一切声音都被侵入的唇舌吞没,卷入海浪中变成破碎的浪花。

    *

    像是梦一样。

    他们仿佛从没有分开过。

    落地灯的光亮温柔倾洒。江声坐在沙发上,任由沈暮洵用吹风机慢慢吹着他的头发。带着些薄茧的手指接住江声发丝,看它们被热风打乱,又慢慢地用手指梳顺,仿佛能在这简单而枯燥的动作中得到时间的延长。

    他沉默地望着江声的头发如墨般从指尖流淌下去。

    沈暮洵帮江声吹了头发,没顾得上自己,只是用毛巾潦草地擦过。这会儿水珠聚在发尖滴落在江声的脸颊,冰凉得让江声烦起来,用力推了推他的脸,“头发是湿的,好冷,离我远点。”

    沈暮洵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亲吻,舌尖舔着他的指缝,声音轻闷着,“马上就去吹。”

    江声困倦地甩了甩被他亲湿的手,“你不要也像个小狗好不好!”

    沈暮洵抓住了敏感词。

    也。

    备选项太多,沈暮洵考虑不过来,也不打算去问。

    他鼻尖蹭在他的后颈,湿润的吻一个接一个地烙在他颈后的痕迹上不断叠加。江声渐渐有些昏昏欲睡,模糊中感觉到沈暮洵停下来,身体被抱起,好好地把他埋进被子里。

    江声确实累到了,今天一天总感觉好漫长。早上被萧意堵在墙角追着问是不是沈暮洵把嘴弄肿的,下午去和楚熄逛灯会,晚上差点在那边失控,然后还要赶场来到这边。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江声一滴都没有了,真的希望明天不要这么漫长。

    杯子里全是沈暮洵的味道。那种居家款洗衣液,清淡的花香调。江声埋头在枕头里,有只手一直在轻轻拍抚他的背,江声眼睛渐渐合上,还不忘咕哝:“我不是小孩子……”

    沈暮洵轻笑起来。他没有说话,手指轻轻顺过江声的头发,静静地陪在一旁看着他。

    他的注视是静谧的。这一切都太熟悉,熟悉到让江声觉得足够安全,不一会儿就睡过去。

    窗帘拉得紧实,微弱的床头光落在江声脸颊。

    他的睡颜很乖巧。

    江声总是会被人觉得是好孩子,毕竟他总是清爽干净的样子,一双内勾外翘但不显风流的桃花眼是他的特色。睡着之后,那双叫人又爱又恨的眼睛合上,更让人喜欢。

    看着江声睡着之后,沈暮洵才从床边起身,回到浴室收拾残局。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到一旁,看到了那只已经电量耗尽的相机。

    沈暮洵顿了顿,把它拾起来。

    镜头反射着浴室的顶光,几乎让沈暮洵有了一种和它对视的错觉。

    这是他们大学时候买的相机,款式已经被淘汰。他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手指都冰凉地沁着汗,对着黑屏操作好一会儿才慢半拍地发现是电量耗尽的表现。

    沈暮洵在原地站了许久,手指微微收紧,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情,他把sd卡取出回到房间,数据载入电脑。转过头,江声就躺在一旁,被子里鼓起一团,乱乱的黑发在枕头上炸开。

    沈暮洵觉得他这样做实在是很奇怪,这绝不会是他该做的事情。

    江声只是玩心大起在耍他而已,等今天过去他就会忘记这回事。这段录像也应该被尘封在回忆里,也许以后会被江声拿出来做调侃他的谈资,但沈暮洵不应该去惦记。

    这很冒犯,也很失礼,因为录像里面不止录到他的样子,还有江声。

    在江声无暇他顾的时候把相机随手一放,那个位置恰好能够录到江声的背影和侧脸。

    但是看着电脑渐渐加载出视频的列表,沈暮洵失去最后一点声音,薄唇被抿紧,戴上耳机,叠起腿,居家裤的褶皱绷紧。

    局限逼仄的视角内,青年被结实的手臂箍在怀里,漂亮的肩胛骨烙着痕迹,凑过来亲在他脸颊的时候都总是因为颠簸找错位置,手忙脚乱。

    黑发间的耳朵泛红,水红的唇贴在喉间凸起,牙齿轻合,说话呼着带笑的热气,些微的颤音和哼声听得人脑袋一空。

    目光像是浅水湾被摇晃的碎星,视线是恍惚的,口中不断溢出极为缥缈,云朵或者白雾般的,他的名字。

    视频中的沈暮洵显然遭受到极大的冲击,槽牙合紧侧脸紧绷,被一句话击溃理智反复吞咽的样子蠢得像个傻子。

    沈暮洵数不清看了多少遍听了多少遍,他已经能知道会在第几拍视频会因为电量耗尽戛然而止,胸腔的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把他的灵魂都化作养料。

    薄唇紧抿,搭在桌面的手紧握。

    荧幕光落在他英俊的面孔,把青年的轮廓勾勒得尤为深邃。闪烁的黑眸被某种浓郁情绪渲染变得阴沉。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抚上自己的喉结,然后是侧颈。

    未能平复的刺痛和酥麻似乎还在影响着他,情绪如喷薄的火山仍在爆发。

    手指蜷缩,指尖掐进掌心。

    江声。

    他回过头,看着睡着的时候安静的江声。走过去,手掌抚摸他的头发,滑向他后颈痕迹,从耳后延伸到后颈凸起的一截骨头,然后没入领口。

    明明都已经发生过了,但快乐却无法永存。以至于现在沈暮洵仍觉得像是一场梦。

    他的爱人。

    他的梦境。

    追不住的风,握不住的沙,奔流往前的溪流。

    躯体藏匿在黑暗中。沈暮洵挺拔的脊梁弯曲,脸深埋在掌心里,困兽在发出无声的咆哮。

    第066章 希望就希望之

    江声醒来的时候, 感觉身上有些酸软,更多的是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恍惚。

    他睁开眼看到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地有熟悉的陌生感。房间内一片昏暗,陈设布局简洁而整齐。窗帘拉得很死,不远处是木制的百叶窗, 在阳光明媚的天气打开窗, 琥珀色的光会洒入每一个角落。

    但现在漆黑得像是恶魔的古堡。

    江声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爬起来, 四下打量,有些恍惚。打破恍惚感的是厨房炸葱油的动静, 葱香味道从厨房一路蔓延过来。

    他们分手真的好久了, 久到沈暮洵学会了做饭, 也久到骄傲的人学会低头。

    江声抓着被子两眼空空,有些累,不大想动。他胡乱抓了抓头发,重新倒回床上,伸手在床头柜摸到自己的手机。

    手机亮屏后弹窗爆满,江声习以为常。大部分消息他都不想回,江家破产之后也懒得搭理大多数的无用社交。

    来自号码[楚熄]:

    02:12

    【今天是校庆游园会, 哥哥要来吗?我看了社团上报的摊位, 有特别多好玩的】

    【你不是还要去看你老师来着嘛,择日不如撞日】

    江声是有点好奇, 但是他今天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好好休息。

    【今天就算了。但你如果去的话,遇到好玩的可以拍给我看看】

    江声发完后才有些迟钝地地反应过来。

    楚熄怎么会顺路。他腿受伤,住的地方也没有电梯, 大概不好出门, 怪可怜的。

    刚准备撤回,就看到对话框弹出消息:【当然可以!!】

    楚熄打出好多个感叹号表达自己的愿意。

    江声:【不太忍心麻烦病号】

    蓬松卷毛遮掩着晃动的耳钉和银链, 少年墨绿近黑的眸子盯着屏幕,面无表情紧绷的脸庞终于松懈,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少年鸦羽般的睫毛底下是泛着淡青的眼圈。

    显然两点多发的消息不是因为他两点就睡,而是因为两点终于忍不住想问,然后因为没能得到答案煎熬整夜。

    他几乎是枯坐在床上,盯着时针和分针熬过去的,分针每跳一格,他就在想江声此刻在和沈暮洵做什么。

    楚熄没那么在意江声和谁玩……好吧,有点在意,再大度的人也没办法不在意,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嫉妒不甘、独占欲都是人之常情。爱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在明媚的向往和仰望的背面,是沉甸甸的囚牢。

    但……

    楚熄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手机。

    江声的年纪还小,长得又好看,还是个那么出色优秀的人,收不住心再正常不过了。

    在肮脏失序的地方长大,楚熄曾经无比厌恶这种混乱。但如果发生在江声的身上,他又开始酸涩地双标对待。

    他的确嫉妒的确有敌意,又仍然认为沈暮洵不过是江声的消遣。偶然得到的青睐不值一提,毕竟他们无论是性格还是经历都注定走不长远。

    何况谁都知道,江声从来就没有过复合的先例。

    连十七年竹马楚漆都没有的优待,怎么可能轮到八百年天高地远不相见,还写了那么多歌骂江声的沈暮洵。

    比起这个无关紧要的事情,楚熄更在意的是——

    他的手指抓紧手机,修剪整齐的指甲在手机壳上扣了扣,薄唇紧抿,表情带着些茫然和紧张。

    是不是……他做得不好,太生疏太笨拙,没有让江声觉得舒服,所以他才会去找沈暮洵。

    少年眉头紧蹙,虎牙咬着拇指,用力到疼痛。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这个问题非常要紧,是天大的事情。

    但是……又不是那么好开口问。也许会显得他太急色,除了这个脑子里就没别的,空虚无内涵。

    楚熄用力抓了下头发。

    在意的同时他又在宽慰自己。

    哪怕江声要去赴沈暮洵的约,不也把他晾在那里到深夜,陪他过完生日送他鲜花吗?

    尽管如此,尽管找到了足够多说服自己的理由,但也许人的天性就是反复和纠结,楚熄在反复的和自己辩论和推翻观点,为此辗转反侧,只要想到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就一夜难眠。

    他也就差一点点。

    他明明本来也可以。

    楚熄仰起头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到中午了。

    而江声才刚起床。

    他忍不住咬牙,薄唇边溢出微笑。若是撇开他的疤痕不谈,楚熄倒是有张唇红齿白、深邃俊朗的脸。只是如今眸中带着阴郁,便显得格外割裂。

    不知道节制的东西就该沉塘处理,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张弛有度?

    真的很没品,活该他被丢掉。

    楚熄有些反胃,通宵后混沌的脑回路大概都有些不正常。他不想承认自己嫉妒愤恨到几乎咬碎牙。越是极端的情绪下,他越是表现得像只好狗狗。

    【哥哥好好休息!玩得开心就好,我没关系的。】

    【狗狗咬花.jpg】

    来自号码[AAA哥哥]:

    【好好养伤,过两天来看你】

    【摸摸小狗头.jpg】

    楚熄绿眸抖动下,嘴角扬起一点笑。

    成年人的世界,过两天其实就是遥遥无期的意思。“过两天请你吃饭”、“过两天出来玩”、“过两天聚一聚”……能实现得少之又少。

    楚熄知道这种潜规则,但是也不妨碍,他从看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就控制不住地开始期待。

    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来了,他什么都不准备才是辜负。万一他没有来,这两天的期待也是一种煎熬的快乐。

    *

    江声盯着楚熄发来的小狗图看了看。

    漆黑的毛发圆圆的眼睛,咬着粉色小花歪着脑袋,犬牙健康又乖顺,看起来漂亮又老实。

    虽然江声觉得毛茸茸都可爱,但应该算是坚定的狗狗派,对他来说,小狗身上的忠诚热烈和寻回性更合他的脾气。

    江声把小狗表情包存入相册,继续查看有没有什么消息要回复。

    撇去大堆无效消息,他看到严落白的发来的微信。

    01:39

    【你不回来?不回来让我给你打电话收拾烂摊子干什么】

    【语音接入失败】

    【语音接入失败】

    【在沈暮洵那里?】

    【你难道是把我当僚机用的,我单方面申明不接受外包工作】

    03:50

    【你是不是有点太忙了,江声】

    10:11

    【离开给我打电话,小心被拍】

    12:28

    【复合记得报备。】

    江声把这时间扫了一眼,他的经纪人真的是很敬业的打工人,不过加班到四点是不是有点太容易猝死了,好危险。

    江声:【。】

    严落白回复很快:【?】

    江声:【已阅。苦守寒窑十八载委屈你了,我再蹭顿午饭就回来】

    严落白照猫画虎:【。】

    门口传来“嘎吱——”的响动。

    江声抬起头,看到沈暮洵走近,把灯光按亮。

    这里环境实在是太黑也太压抑,明明江声记得以前不是这样。他们租的房子朝阳,以前他黄昏会喜欢在沙发上睡觉,中午喜欢在卧室睡觉。百叶窗总会透出温暖的光,非常明亮。

    但现在因为沈暮洵艺人身份的特殊性,屋里的窗帘都拉得很紧。一点讨人喜欢的阳光都照不进来,哪怕灯光通亮,都让人觉得死气沉沉。

    青年穿着黑色的卫衣,脖颈挂着一副耳机,颈侧和喉结上的咬痕清晰可见,青年任由它们袒露出来。

    江声看不下去了,这简直就是他明晃晃的罪证,“……你好歹遮一遮。”

    “又不出门,有什么所谓?”沈暮洵扬起眉毛,走过来把手里的温水递给他。

    手指摸摸江声的额头,又扶着他的面颊摩挲,力度很轻,眼帘低垂轻声问,“有不舒服吗?”

    江声靠在床头,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眨眨眼睛,“不会。”

    沈暮洵说他会让江声舒服,也确实做得很好。他的力气不小,会很大很重,但哪怕在失去理智兴奋到上头的时候,他也记得江声不喜欢被粗暴地对待。

    所有力气和力度全部都控制在会让江声觉得快乐的区间,他的一切顶撞和抚慰都是为江声服务,只要能把江声送到顶峰,他看着他的表情被他亲吻,就几乎能感觉到一种迷幻剂般的快感。

    江声薄红的唇色被水洇湿,黑发如流墨般衬着他白色的皮肤。表情带着懒倦,歪着的颈侧上全是沈暮洵留下来的痕迹,而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只是耷拉着眼睛甩了甩胳膊,咕哝补充,“……就是没什么力气。”

    “晚点帮你按一按。”沈暮洵对他伸手,“到饭点了,先起来吃饭?”

    江声扶着他的手撑起来,“我闻到葱油的味道!”

    “嗯。”沈暮洵目光低垂,有些晦暗。他很好地支撑着重量,慢慢反握住他。

    青年的手是养尊处优没干过重活的手,骨节清晰又柔软,抓在手心的时候总是让人想收紧一点、再收紧一点。

    鼓噪的心跳陷入熟悉的烦躁,沈暮洵轻声说,“中午吃葱油虾仁拌饭。”

    “你到底什么时候会做饭的?综艺上面也看起来根本不会的样子。”

    沈暮洵眉梢扬起一下,嘴角勾起淡淡讥讽的弧度,“当我是萧意吗,上综艺做厨子的?”

    江声:“……”

    理性讨论,江声觉得萧意如果当初没能夺权成功,去做厨子说不定真的是一条出路。

    来到客厅,江声才发现这里放着沈暮洵本来该在卧室的电脑。一旁杂乱无章的纸张散落,应该是沈暮洵怕影响他睡觉,搬出来办公。

    他打了个哈欠,进洗手间洗漱之后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勺子的时候,沈暮洵点开电脑中的音轨播放出来,然后询问江声,“有什么想法吗?”

    沈暮洵已经是成熟的音乐人,江声不觉得自己这样的业余爱好者能提出什么建议。

    但他还是认真想了想,随手挖了一只虾仁,盯着虾仁说,“我觉得少了渴望。”

    “渴望?”

    “我之前去过一次举世闻名的热带雨林,我以为我会看到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落在我的身上,我张开怀抱拥抱大自然,听到世间万物与我共存的声音——”

    江声把虾仁送进嘴里。

    很新鲜,他眯起眼睛,有些享受。

    “但没有,踏入森林的一瞬间我就感觉不安。那里的冷是一种残酷的渴望。生机勃勃的森林渴望尸体,他在觊觎每一个旅者,无数眼睛暗中盯着我,渴望血液与□□作为养料。”*

    “和吸血鬼是不是很像?”江声继续寻找虾仁,“你的渴望太热烈,太像人。”

    沈暮洵的渴望是爱欲的渴望,他无法控制的情感熔铸在音符里如同海浪一样汹涌,带着痛苦,带着怜惜,带着幻想。江声觉得他是把自己置身人类的角度思考,而不是站在吸血鬼的一方,没有对食材的,冰冷的渴望。

    人在吃虾仁的时候,可不会觉得虾仁很惨。

    沈暮洵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在江声说话的时候把自己盘子里的虾仁也挖给他。

    江声于是从森林说到乐器,跟着他的音轨哼出两声调子,说他这一段写得特别好。

    他的思绪总是鬼马又跳脱,像是不断跳动的火星点起如柱的大火。总是想到哪里就是哪里,随心所欲,偏偏就是这样,才能让人觉得他灵感的灯盏被点亮起是何等随意。

    沈暮洵曾经希望江声和他站在一起,与他做同路人,最好的竞争者。

    江声的确拥有这样令无数人羡慕的才华,轻易引导狂热、壮丽而冷酷的情感自然融入曲调中。寻常人似乎很难理解天才的概念,天才的傲慢也很难承认世界上还有更天才的天才。真正的才华是上天给予他挥霍才华的资本,这世界上一定有个位置为他虚位以待。

    只要和江声站在一起,他的思潮无可避免会被倾倒征服,几乎无可自拔地坠陷入他的海流。

    沈暮洵困于爱慕,困于风险,困于他恐惧而迷恋的一切,困于江声。

    他从来不是吸血鬼,他做不到冰冷的摄取。

    他只能做被掠夺的人类,作为食物被吞咽,已经成为满足。

    *

    江声给严落白发了消息。

    在等待他来接的过程很无聊。江声打了会儿游戏,又去翻沈暮洵书架上的书,摊开好几本又说自己晕字不想看,被沈暮洵嘲笑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文盲。

    江声置之不理,四处探索,在书柜的最顶层找到一盒覆灰的拼图碎片。

    应该就是那面很大的拼图的缺失部分,江声顿时来了点兴趣,把碎片盒子抱到拼图面前,拿出一小片比对着。

    拼图的原貌在他手中飞快还原。只差最后一片塞进去就能得到一副完整的艺术品。忙着创作的沈暮洵却忽然走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江声手里的拼图举到一半被迫停止。

    他转过头,眼睛眨了眨,眉毛扬了扬,表情带着疑惑,“怎么了?”

    沈暮洵的目光看向这幅巨大的画作。

    这个拼图在他这里放了好几年,沈暮洵偶尔回国的时候,打开门的第一眼就会看到它。每次都是这样,看得久了,沈暮洵的心中会升起一种带着嘲讽的刻薄,好像有它在同他一起进行无望的等待。

    他们空缺的部分在等待着被人填满。一直等,一直等,现在它终于等到了那个原来的主人,是最合适弥补这个遗憾的人。

    可沈暮洵心脏在在不断下坠。

    拼图有机会变得圆满,可是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胸腔沉重跳动的心跳,只差一个漏洞就可以填满,他却对于这个漏洞感受到空前的恐慌。

    明明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无法拥有,但如果真的直面那种失去的可能,还是会疯狂会崩毁会觉得无法接受。

    只要不去面对,是否就还有可能?

    沈暮洵注视着那空缺出来的一块,眼角泪痣被光映照得很有些嘲意。

    他平复下心口的情绪,然后回过身揽住江声,温热的手指把江声手里的拼图摘出来随手放到柜子上。

    “看习惯了,就这样吧。”

    让遗憾留下去。

    *

    江声离开的时候,脖颈上的痕迹根本遮不掉,于是他向沈暮洵借了围巾。

    门打开着,风灌入这个房子,江声卡其色的围巾飞扬着。

    “安妮小姐,我走了。”江声有些感慨地拍了拍墙角吉他,“在沈暮洵这里你过得不错吧?在我那里只能落灰,要在更有价值的地方留下。”

    “拼图,再见。”江声转头,目光认真地打量这幅画,“虽然一直都没看出你是个什么东西。”

    想了想,他补充,“这句话绝对没有侮辱意味。”

    “是夜景。”沈暮洵轻声说,“我们在一起那天的城市灯火,还有月亮。”

    相似的景色天天都有,但是和当天一样的,却只能永远留在记忆里,他连拼图都不敢拼完。

    江声看向昨晚送来却一直遭受冷落的花,揪掉一片枯萎的花瓣,“再见。”又转头拍拍扶手上趴着的小浣熊,忙碌地说,“你也再见。”

    沈暮洵看着他,觉得好笑。

    上一次江声没有能好好道别,所以这一次算是补偿吗。根本没有人会一本正经地对一些物件告别吧?

    可又实在笑不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归类于江声心中的物件之一,稍微贵重一些,所以会被他安置在最后一个位置好好地道别。

    楼道风吹起他的头发,青年的眼眸陷入有所预见的沉寂。

    江声一个一个说完,最后看向沈暮洵,沈暮洵的手痉挛一下,心脏骤然被无形的手握紧,他在等待那种残忍的宣判。

    真是奇怪。

    江声身上的味道是沈暮洵的沐浴露,身上不为人知的地方存在沈暮洵留下来的痕迹,他戴着沈暮洵的围巾,他看起来和沈暮洵理应紧密关联,可沈暮洵仍然觉得,他什么都没能留下。

    江声觉得有些冷,手插在大衣口袋。风中他的围巾飘动着,黑发飞扬起来,一张好看的脸满月初雪般清透,点漆般的眉眼看向他。

    不再有如同靡丽花瓣般的破碎,也没有让人恍惚的茫然水雾,不会故意使坏,也不会在情迷的时候抱着他的脖子说他还是喜欢以前的沈暮洵。

    就和沈暮洵想的一样。

    江声要从那样的状态里面脱离出来,根本不需要费多余的心思,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不值一提的插曲。

    这样的江声是遥远的,他就站在眼前,却让人觉得抓不住。沈暮洵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不应该被具象化地表达,或许作为一种存在却无法被触摸的,精神符号的象征意义出现才更吻合他的性格。

    沈暮洵在他认真的目光中蜷紧手指,感觉到强烈的落空感把他拉拽下漆黑的深渊里去。

    江声没有对他说再见,在沈暮洵的目光中摸了摸外衣口袋,然后拿出一朵已经蔫掉的小野花。

    “这个天气开花不容易,看到了,所以分享给你。”江声拿两根指头提着花茎甩了甩,脆弱的一片花瓣顺着风滑落,“嗯……但昨晚完全忘记了,现在这个好像也拿不出手了。”

    沈暮洵:“……给我的?”

    江声说:“你难道不要?”

    沈暮洵的目光看向那枯萎的花。他对花向来没有什么研究,无法分辨这朵花的品种,但又会去想江声送他这个,到底是无意采来,还是有所隐喻。

    他伸出手要接,嘴角带着讥诮的笑,“什么不要的都给我。”

    江声的手指碰到他的掌心,有些凉。

    他有个很糟糕的穿衣毛病,就是上衣穿的很厚,但不爱穿秋裤。体温在他的任性下才会一直暖和不起来。

    沈暮洵忍不住攥着他的手,“我去给你拿个暖——”

    那只微凉的手拍打在他掌心一下。

    沈暮洵的话音骤然顿住。

    两下。

    三下。

    江声的手再挪开的时候,枯萎蔫掉的小野花,已经被一朵烈焰般的玫瑰替代。完好无损地躺在他的手心,每一片花瓣都完整新鲜,没有褶皱。

    风把江声的头发吹得乱极了,衣角和围巾都在不规律地飞舞,视野中淡而未变的只有他的脸。

    沈暮洵一时间不能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也不妨碍他头脑陷入一片空白。他狭长的眸子愕然看向江声,喉结滚动,欲言又止,眼尾泪痣轻坠。

    江声鸦羽般的发丝被风吹动,如流墨般散开。他的眼睛琉璃般清透,微微眯起的时候漂亮得让人觉得恍然。

    “我对你说再见是没有意义的,是你要和我说再见。”他说,“你要去过你的生活,沈暮洵。”

    江声捻起那朵被他精心挑选,藏在袖子里的玫瑰,塞进沈暮洵的领口。

    艳丽的花瓣贴在他的脖颈,与他颈上的红色咬痕相得益彰。

    他的口吻不是劝诫,不是警告,不是要求或者恳求。江声只是清醒无比地知道,什么是好的选择,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不去选这个更好的选择。

    如果是他,他不会犹豫的。

    “你说要我别管你,连你自己都不管你自己。”江声说,“可爱情从来不是让人堕落的毒药,也不是枷锁,为什么我会总让你这样痛苦。”

    沈暮洵是江声交往过的难得的正常人。

    江声可以看变态受折磨,看坏狗被驯化,但他不想看一个正常人失去理智,走他不该走的那条路。

    江声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很自我的人。

    所以他很自我地对沈暮洵发表自己的观点也不算错。

    “我不算坏人,所以我希望你过得开心。”他笑了下,目光看向这个漆黑的房子,“另外,我觉得这里有阳光更好看,我喜欢太阳。”

    沈暮洵在这一瞬间好像听到了来自远方的风声在胸腔回荡。江声对他的祝愿像是尖利的弯刀捅穿他的心脏,鲜血淋漓的痛苦让他恍惚,馥郁的玫瑰香令他无法呼吸。

    江声一定不知道他在沈暮洵眼里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永远不能理解沈暮洵对他的爱来自哪里,又为什么一步步堕落到痴迷的地步。

    是带着光环的。

    是无比耀眼的。

    是象征突然、浪漫、自我的决定的。

    是会望着他,但从未真实了解他的。

    在江声的国度,他不会走下王座。他我行我素地表达对一花一草的爱护,温柔又冷酷。他要世界是他要的那个样子,要阳光,要热烈的玫瑰,要不伤人的爱拥抱他。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被江声随手翻看摆放的书籍摊开,被风翻开。

    等沈暮洵送完江声回来,手指按在书面准备将其合上的一瞬间,他就会发现流风给他的赠言。

    “——凡是美,都没有家。像流星,落花,萤火,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一缕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第067章 老鼠就老鼠之

    沈暮洵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找回他的声音的。他不仅仅是失去声音, 连手指都僵硬。他无法和江声对视,因为江声目光里面有澄亮的尖刀,越对视,他越无法正视扭曲的自己。

    一个人的腐烂从不是某一瞬间忽然的变化, 而是数年前埋下的伏笔发了芽。

    他倏然轻笑一声, 低头, 发冷的手指僵硬地摘下江声别在他领口的玫瑰,在指间捻动。花梗被处理去刺, 花朵盛放着没有枯萎。

    江声从送他的花里面偷了一朵, 再送给他第二次。

    但沈暮洵不介意。

    那一大捧花只是江声顺带而已, 是江声在给楚熄送花的时候,想到还有一个人在等待他,顺带而已。

    他不是江声的首选,也没有收到他亲手送的花。

    但这一朵不一样。

    只有这朵,带着江声自己的心意,和他虚无而又极有重量的祝福。

    江声是个很奇怪的人,他的好和他的坏似乎是分割存在的, 总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对他才好。

    想去铭记他的好, 又总觉得他是这样一个虚伪不可信任的人;想去记住他的坏,但无法不被他的光芒影响。他是矛盾的集合体, 但为他的矛盾感到烦恼痛苦的只有旁人。

    沉默很久,沈暮洵把那支花在手心攥紧,选择逃避,“严落白到了吗?我送你下去。”

    父母给予沈暮洵教育是, 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是面对。

    这个箴言贯穿他的人生, 沈暮洵很少惧怕什么,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他都咬着牙无惧面对着惊天的骇浪。

    只除了和江声相关的事情, 他变得多疑,不断为他开脱,总在逃避着他已经知道的事实。

    江声也沉默一会儿,黑眸如墨定定看他一会儿,笑起来,“好。”

    沈暮洵带江声乘电梯下楼,电梯一路下行。江声的手插在口袋里,抬起头看着不断闪烁的楼层数,站在旁边的沈暮洵也是,他修长的手指烦躁地不停转动手上的戒指。

    电梯门反射出他们的模糊身影,没有人开口。

    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没有话可说。真奇怪,明明昨晚他们才发生了亲密的关系;但江声又觉得,无话可说才是正常的,毕竟沈暮洵只是他的前任而已。

    只不过无话可说的样子,不像沈暮洵。

    江声适应了口不对心总不说实话的沈暮洵后,他忽然变得诚实。

    适应了诚实的沈暮洵后,他忽然变得沉默。

    真是多变。

    维持这样风雨欲来的平静直到电梯门打开,阴暗的地下车库展露在眼前。

    江声走出去,顺着车灯的光找到严落白的车。车窗打开着,男人高挺的鼻梁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戴着名表的手搭在方向盘上。

    他冷淡锐利的视线淡淡地瞥过江声背后的沈暮洵,开口,“走了。”

    江声拉开车门,“帮我把座椅放平,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严落白:“去后座睡。”

    “不行。”

    “?”

    “我怎么知道我头枕着的地方有没有坐过别人的屁股!”江声站在车边拉着门,车内的暖气扑到他的身上,他戴着宽大的墨镜和从沈暮洵家里白嫖来的渔夫帽,一张脸都没露出来,但就是让人感觉他挑剔又难缠。“我要睡前面,快放平。”

    “自己动手是会要了你的命吗?”严落白真的无话可说,江声的脾气有时候真的是很难说,气得他觉得自己会短寿。

    他拆开安全带去给江声放座椅,英挺眉宇皱得很深,“你除了在我这里尖酸刻薄还会做什么?怎么不见你对别人这样,只有我是你的保姆?”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冷着脸把座椅调低。不至于完全放平,保留一个角度,确保安全带可以被系紧不会在行车路途中出现问题。

    江声正要进去,沈暮洵忽然用一只手按住了江声的肩膀,他问,“你现在还是和你的经纪人住在一起?”

    严落白顿了顿,抬起头,车库的晦暗灯光让他的脸孔显得尤其轮廓分明。

    江声看了看严落白,又看向沈暮洵,“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感慨一下而已。”沈暮洵轻笑着,帽檐下锐利的视线淡淡扫到严落白的脸上,“他还真是尽心尽力,又是接济又是效力。”

    顿了顿,他的手插在口袋,肩背的弧度松弛。

    “第一期不小心撕毁了严先生的衣服,如果需要赔偿可以随时联系我。”

    一听他提到这个,江声表情默默变得怪异起来。

    为什么这件事会在这里忽然被提起来啊……

    严落白已经给自己系好安全带,他镜片底下的眼睛没有兴起半点波澜。哪怕是沈暮洵明显话里有话,他也只是用对待工作的态度普通应对,“好的,相关赔偿会联系沈先生。今天江声还有别的安排,不必远送。”

    但如果是真的工作态度,他其实应该说“一件衣服而已,沈先生不必在意”。

    正经到有些刻薄,已经是带着情绪。只是没有人能看出来,包括江声。

    沈暮洵眯起眼盯着他看了两秒,松开手。江声也终于坐上去,伸手关掉车门,隔着车窗说,“再见,沈暮洵。”

    沈暮洵眉梢掩盖在帽檐阴影下,轻声道:“改天见。”

    车辆从地下车库驶走。

    车里,江声问:“我还有什么工作安排?我不是个闲人吗。”

    “你是个仙人。”严落白掌着方向盘,淡淡说,“下午萧意约见你去慈善晚会,我代你拒绝了……他帮你还了债。现在算是你的债主,你能掂量好对他的态度吗?”

    严落白这么一说,江声才想起这件愁人的事情。

    他欠的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只是对于破产后的江声来说无力偿还罢了。但是直播综艺有复杂的分成条例,按照他得到的分成比例,等他把十期恋综上完,应该刚好够他还钱。

    萧意这时候出来插一脚是什么意思。

    江声:“他凭什么越过我替我还钱,我又没有同意。他犯贱,我还要掂量我的态度?凭什么。为什么他能帮我还钱,合同上还是我的名字呢。”

    “代偿不需要债务人同意,债权人和他签订代偿协议就可以。”严落白说,“大概这世界上也没有人不愿意别人给他还钱吧。”

    江声:“……”

    也不是不能别人给他还,只是为什么是萧意!

    别人也许是无偿帮助,萧意绝对是想着要从他这里捞东西。

    没有办法,谁见证一个少年蛰伏数年一举夺权,都没办法像看普通人一样看他。江声忌惮他的心机和隐忍,虽然这也是他相对认可的两样特点。

    江声拿出手机叹口气,把萧意的微信号码从黑名单里面拉出来。

    严落白的目光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问,“你和萧意在一起半年。”

    江声:“嗯?是。”

    江声谈过的恋爱时间不定,最长是两年,最短的是一周。萧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你如果真的讨厌他,觉得他帮你还钱都是别有心机,那么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半年?”

    江声:“你居然对我的情史这么感兴趣。”

    江声的印象中,这还是严落白第一次在私人时间开口问他这些。

    严落白:“……”

    “我讨厌的只是他的一部分。”江声半躺在座椅上,车辆的平稳行驶让他有些犯困。他打了个哈欠,目光看向窗外。

    “我不算特别喜欢他,但也不是完全不喜欢,那种喜欢,大概可以被称为兴趣吧。”

    让一只恶犬乖乖地去学蹲下起立做寻回,算江声恶趣味的分支。不过又因为这确实是会咬人的恶犬,所以江声点到即止。

    他躺在座椅上,感觉腿伸展不开,于是说,“我想睡后面去了,这里好窄,好难受。”

    严落白:“……你不是嫌弃后面的椅子有人坐过?”

    江声:“我垫衣服。”

    所以为什么一开始不垫。

    严落白深吸一口气,把车缓缓停到了路边。

    飞逝的景观在阳光下有些晃眼,江声打开车门。

    *

    一只手拉开车门,手的主人修长的腿跨出来。他单手拿着一只珐琅烟盒,夹着两侧提了一根烟出来点燃,烟盒随意抛进座位,发出啪的轻响。

    阴暗的底下车库,沈暮洵从他身边路过,声音带着刺骨的嘲意,“见不得光的老鼠,也只敢在人走之后才敢露面。”

    萧意手中的烟有猩红的光明灭,熟悉的烟草混葡萄果香的味道弥散开。

    “见不得光?大概吧。沈先生,让江声来这种地方的时候考虑过他吗?地方狭窄人员混杂,被偷拍后要如何收场……还是说和他绑定才是你的算计。”

    萧意垂首,弹动烟灰,声音带着愁绪,“你知不知道你的愚蠢和野蛮会给他添多少麻烦。”

    萧意总是在笑。他的笑容温和浅淡,扬起脸又似乎带着一种俯瞰。

    “沈先生,我总不愿意用过度伤人的言辞评判你,可你真的是个废物,从头到尾都令人难过地……没什么长进。”

    “倒也不用都把功劳揽在自己的身上。”沈暮洵轻嗤,站定脚步回头,不想和他解释自己有准备。

    他的压抑、痛苦和煎熬全都尽数转化为恶意,在此刻终于有了宣泄之地,口罩下嘴角弯翘。

    “这话你该去对江声说,讨讨好就能让他可怜可怜你。你就是这种三流货色不是吗,你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的吗,应该得心应手才对。”

    萧意帽檐阴影压住眼睛,只露出他眼角那滴泪痣。他只露出眉眼的时候,和沈暮洵的确有两分相似,在一些特定的角度很容易被错认。

    他把烟凑到嘴边咬住,沈暮洵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他紧绷的侧脸,他温润的表情无懈可击,似乎只有这微不可察的细节隐约彰显他几乎无法控制的愤怒。

    火星闪烁的频率变高了些,细腻的烟雾缭绕开。

    “没关系,我无所谓被如何评价,做为演员,这方面我向来称职。不过,沈先生的变化真让人意外……不是傲骨超群吗,不是清高卓绝、不可一世吗。沈先生既然看不起我,怎么也来学我的路数了?”

    萧意伸手揪住了沈暮洵的衣领,嘴角的微笑云淡风轻,“是不是好用?是不是摇尾乞怜的感觉特别爽?是不是。”

    “你真该对着镜子看看你现在的表情有多扭曲。”沈暮洵直接给了他一拳,“看我和他在一起气疯了吧,是啊,怎么又是我,怎么又不是你?怎么永远都不是你。”

    萧意侧过头躲开,眸光转瞬凝沉下去,“你觉得自己很懂我?”

    “需要懂吗,你的嫉妒都写在脸上了。你甚至不敢拦,因为你的存在就是原罪。你害怕越是站在这里,越是告诉江声对我的负罪,是在把他往我这边推。”沈暮洵,“你害怕他在你和我之间不选你,你当狗都没人要。”

    萧意轻笑,“这么侮辱人的话语,我可说不出来。”

    他吐了一口烟,伸手撕扯住沈暮洵的头发,把他往车上撞去。

    “砰——”

    一声巨响响起。

    沈暮洵的墨镜和帽子滑脱,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萧意用力按住青年的头部碾压,“沈先生有时候真是离奇的过分。原本我是打算和你好好谈的。”

    他手背的筋骨绷起,咬着烟,薄雾散开。如果有人在一旁看,模糊中会觉得他眼睛里凝聚着漆黑风暴般的情绪,嘴角紧绷。

    “我给你留过情面了。”青年的声音温润好听,带着低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真的该去死,我上次就该撞死你,过几天就该参加你的葬礼。”

    沈暮洵额角刚结痂的疤痕又被撞出更大的血口,他眼前一黑,在萧意再次提起他的头发时,撑住车身反手拧住萧意的胳膊,一脚用力踹上他的腰腹。

    萧意昂贵的呢子大衣添上脚印。他吃痛轻嘶一声,蹙起的眉毛显得阴郁。

    “真可怜。”沈暮洵笑起来。

    “……”

    “得不到的狗才会一直叫,真可怜。更可怜的是一直没得到过的狗。”

    萧意的手指摘下口中的烟。这么短暂的时间,就只剩下一个烟头了,可见他情绪恶化程度有多么强烈。

    “你呢。”他轻缓地说,“不过是在你这里待了一个晚上,看你现在这得意的丑陋样子,你以为这一晚能代表什么?”

    “至少我有一个晚上。”

    “很骄傲吗。”萧意却忽然轻笑起来,“可我也有一个晚上。”

    沈暮洵的眸光骤然一定,然后忽然想起萧意心情特别好的那一天——

    不对。

    他只是和江声在房间接吻都这么抗拒,萧意绝对不可能。

    可是如果是正因为有萧意在前,所以才这么抗拒呢。

    还是不对,如果萧意有过一次经历,现在怎么会气疯到这种程度。

    正是他百般乞求都得不到的,被人拿走,才会爆发出这样的盛怒。

    “你的嫉妒比我的得意更丑陋。”沈暮洵擦过额头的血痕,抹了一手背黏湿的铁锈气。这味道激发人血性中天生的好斗,他目光尖锐地直视萧意。

    “你只不过是我的影子而已,这不是一开始你就知道的事情?”

    “你就是因为我才有和他在一起的机会不是吗,如果不是你伪装我趁虚而入,怎么可能会轮到你。”

    “和我长得有两分相似,是你的福气。”

    萧意把指关节攥得作响,但忽然某一瞬间,他拧着眉毛轻笑起来。

    “你说得很对。”他感慨。

    价值不菲的呢子大衣沾上不少灰尘,身上沉稳的木质香调混合了肮脏的泥土味。

    萧意目光眯起,竟然透着些沉思。

    他把烟凑到嘴边,火星烧到手指都一无所觉。白雾从他口中溢出,眼角的泪痣配合火光细微闪烁。

    能抢走一次,为什么不能抢走第二次。

    如果江声喜欢沈暮洵这样的,他可以装的。

    只要江声看着他,他可以装得很好。

    第068章 声江就声江之

    不久前, 在萧意和沈暮洵的车子对撞之前,萧意刚参加完生父的葬礼。

    那天下着连绵的小雨,冰冷的雨丝浸透纤维让衣服变得潮湿。那样的潮湿几乎浸入骨髓里扎根。

    萧意记得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

    他的一生仿佛都在雨中绵延。细密的, 阴湿的, 打着伞都无从躲避的雨, 被钦定出现在他人生中几乎所有重要时刻,如影随形。

    连他第一次握到股份与权力, 站在落地窗前俯瞰鳞次栉比的大楼的时候都是这样。

    那本该是象征成功的一刻。他本应该看到阳光、辽远的天际, 飞翔的鸟, 但什么都没有。雨幕把城市的灯光浇熄,空气潮湿而冰冷,整个世界都拒绝他的接近。

    雨是漆黑的。

    以萧家的名望与地位,前来吊唁的人如同黑色的海浪,萧意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撑着伞,雨珠从伞沿滑落。熨帖合衬的西装大衣上别着一朵白花,俊美面孔显出一些静穆。

    他的大哥站在他的身边, 游荡在他们身边的冷风让他们之间出现一道清晰至极的分割线。

    萧启忽然出声, “是你动的手脚。”

    风声,雨声。落在伞面的雨点, 落在墓碑上的雨点,混杂出不同的轻响。

    世界上的雨是独一份的吵闹,人是另外一份。一切都被分割得很安静,走入雨中,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

    萧意撑着伞, 胸前的绢花随着风摆动,眼眸静静望着那一块墓碑。脚底水面的影子不断被雨点踩碎, 又重新以扭曲的样子凝聚。他眼角的泪痣被雨洇湿,有些要化开的湿润感。

    “他已经好转了,甚至马上可以开口说话。在这种关头,他死了。”

    萧启质问他,“你在害怕吗?你在怕他告诉所有人那个人前光鲜的戏子是个多恶毒的男人,你怕他说出转赠股份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虚伪的谎言,一场算计来的阴谋,是吗?”

    萧启显而易见的气愤,他的拳头攥紧。

    当然,他因为父亲的死而气愤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亲情这种东西,在利益之下实在显得浅薄。

    萧意衣角被风吹进雨中翩飞着。他目视前方,睫毛长而直,面孔被阴翳笼罩,微笑浅淡,目光中带着一些迷茫的忧伤。

    “如果在父亲墓前指责我会让大哥开心一点,那么请便。”

    他声音低沉温和,带着遗憾的轻叹。

    “这实在是太突然了,谁都没有想到,我也不例外。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承载他的意志,好好活下去,你说是么?”

    萧意长了一张好脸,五官标致英俊,黑眸狭长,温柔点到即止,所以会令人感到多情。

    他体内明明流淌着脏污的血液低劣的基因,却端着温和的君子之风。这样的割裂让萧启感受到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几欲作呕。

    同父异母的兄弟看了他两秒,然后从牙齿间挤出两个字。

    “——疯子。”

    沈暮洵注视着萧意,“你真是个疯子。”

    额角的血缓慢流淌到眼角,冰冷的液体浸入眼球,视野一片模糊的昏红。

    根本不能用正常人的理性思维去想萧意。

    一个没有理智、廉耻、自尊与底线的人,一切都可以是他获得目标的筹码,哪怕是他自己。

    “除了模仿别人、抢别人的宝贝你还能做什么?同样的把戏耍第二次就不会生效了,萧意。”沈暮洵笑出声。

    泪痣在眼角像是浓重的墨点,带着伤和血的一张脸在昏暗下呈现一种极端的憎恶。

    “会不会生效,不是由你说了算的。”萧意轻声说,“沈先生,你的自大也没有半点长进。”

    “你的脾气倒是退化了。”

    沈暮洵蹲下身捡起自己的帽子和墨镜。从萧意身边路过的时候,他感觉到无比的厌烦。

    “怎么不和当年一样泼我脏水毁我事业,怎么不找黑衣保镖来打死我,还要劳烦萧总裁亲自打人?别这样,显得你很气急败坏,好像一刻都忍不了。”

    模仿他又有什么用。

    和当初的情况已经不同,已经完全大变样了。

    当初的江声是因为和沈暮洵置气,才和萧意有了超出界限的联系。而现在不会了。

    沈暮洵甚至有些扭曲地滋生出一些罪恶的想法,那些绝对不该出现在他思维里的想法——如果萧意真的能成功,是不是说明其实他和江声仍然有那么一丝可能性。

    他眼角泪痣反射性地痉挛了一下,槽牙紧咬,忽然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无力和厌憎感。针对萧意的恶意,原来也是剜着他心脏的利刃。

    沈暮洵,别再囿于妄想了。

    他想。

    阴暗泛红的视野中,萧意捻灭了烟头。那张俊美且柔和的脸总是带着清雅,他从胸前抽出方巾,把手指擦拭干净,再把烟头包裹起来。

    动作慢条斯理,透着良好的教养、风度以及优雅,全然看不出方才按着沈暮洵的头往车上撞的时候有多狠毒。

    “一时失态,还望海涵。”他轻描淡写地露出愧疚的表情,“沈先生的医药费我会全额负担。”

    沈暮洵轻嗤一声,视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拳砸向他的面门。

    萧意微微偏头,让他的拳头落到一旁的承重柱上。

    “真装啊。”沈暮洵,“没有人爱你是正常的。”

    萧意嘴角的弧度扬起,轻笑起来,“爱与不爱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我和沈先生不一样,爱情在我这里并不占据一个很大的位置。”

    沈暮洵没有反驳这种一听就假得要死的话。他如果真的不在意,就不会在知道江声在沈暮洵这里过了一晚,就这么匆忙地赶过来了。

    沈暮洵收回手,眼神带着嘲讽的刻薄上下打量,眯起来。

    “反省反省你自己吧。”

    “是不是因为你灵魂肮脏心脏空荡,天赋和技能乏善可陈,全身上下根本没有半点能吸引江声的地方,所以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汲取旁人的优点去填补空虚的自己?”

    越往下说下去,沈暮洵越是看到萧意紧绷的侧脸微动,这似乎是面具的裂痕,让他感受到一种快意。

    萧意凭什么能跟他比。

    他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沈暮洵觉得自己真没必要和一个疯子在这里浪费时间。快意之后又烦躁得要死,似乎觉得自己在江声面前也是那样的平庸、不存在吸引他的地方。

    他压低帽檐离开,走之前还不忘记笑一声。

    “虚伪的百无一用的人,既不敢用真面目出现在他面前,又可笑地在期待江声剖开你的外表,看到你肮脏紊乱的心还要说喜欢吗?在异想天开些什么。”

    不敢真诚对人,又渴望被爱是不可能的。

    留在原地的萧意注视他的背影。

    后背是脆弱的地方,狩猎本能会让人想攻击。

    萧意在之前也总是无意识望着自己父亲的背影……因为他要去想,做什么才能天衣无缝,悄无声息地让他让权。

    后来父亲残疾了。

    现在他也望着沈暮洵的背影,因为他在想,要做什么能让他滚远点,并且不被江声发现。

    萧意垂了下眼睫,拿起车内的烟盒,抽出一根细长的烟点燃。

    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蔓延。

    沈暮洵的伤江声会知道。

    但没关系,因为他们是互殴。沈暮洵踹的那一脚也不轻,直到现在他腰腹都在发疼。

    他会努力的表达,换取江声看到他的难过。

    既然是仿制品,那么他想要瓜分正品的待遇,也不算过分。

    萧意静默地垂了下睫毛,弹了弹烟灰,忽然有些茫然地发笑。

    他演过很多片子,也阅片无数。爱情片在电影史上,从来都是一个庞大的项目。有青涩的恋爱,痛苦的交织,疯狂的推拽,无论是哪一种,在影片中终究要为了输出价值观而特意强化那种主题——真心。

    如果爱意要靠算计与经营才能得到,那也许不该被称之为爱,而是战利品,是给胜利者的嘉奖。

    可萧意有时候想要的,并不是赢。

    但是他也不明白自己的真心在哪里,他习惯了这样生活。

    他靠着车门,目光和煦地望着在冷空气中飘散的烟雾,思绪也如烟雾一样被拖拽,蜿蜒,然后无声息地消散。

    他的人生是连绵不绝的雨,潮湿、阴密,冲刷空气与地面的泥土,下水道是他的归处。

    他从出生开始就不配见光,他骨子里留的是肮脏的血,他注定如过街老鼠般惹人憎恶。

    所以上天惩罚他不被灿烂的阳光照耀,他也许不配拥有似锦的前程。

    像过去那样,雨水和他的血液混合,雨声与他的呜咽驳杂,等天晴后,一切都无法窥见。

    *

    就好像死了一样,同时又活着。

    江声时常觉得这样的生活不算亏,毕竟怎么不算一举两得。

    严落白在做工作总结和近期舆论导向的汇报。他冷峻的面孔看起来很具备精英气质,镜片反着亮光,薄唇张合时似乎有常人看不见的音波把江声击溃!

    他倒在沙发上,两眼空空被动地听着。

    他承认:好啦,这就是我。

    上学的时候听不得老师讲课,工作的时候听不得经纪人说话,看电视剧听不得唐僧念经,听歌拒绝快嘴rapper,等入土了也会听不得悼词。

    严落白对于江声在想什么一无所知。

    “……继你和楚熄被拍到后,和沈暮洵也被拍了。但沈暮洵工作室和我们合力拦截了通稿,否则现在热搜满天飞的就不该是顾家的豪门秘辛,而是#惊!江声身为时间管理大师的一天#了。”

    听严落白用带着淡淡讽意的冷硬声音,说这些离奇热搜词条真的很奇怪,江声忍不住笑了声。

    “笑什么。你笑了,你看我笑了吗?”严落白抬起头,一双狭长的眸子似乎带着冷灰,冰刀子似的目光尖锥般扎在他身上。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你怎么玩我不管,收敛一点就好,报备,要提前报备。每次都把我打得猝不及防很好玩吗?我提心吊胆给你收拾烂摊子好玩吗?我是你的经纪人,不是你的僚机、搭档、汪汪队。”

    江声理亏:“下次再也不了。”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严落白就绷着唇揉着额角气笑了,“上次你也说下次再也不了,你说再有下次,你要把名字倒过来写。记得吗,声江。”

    “……”

    什么,竟然有这回事。

    江声眼睛瞪大了一秒,看到严落白笃定中带着嘲讽,嘲讽中带着愤怒,愤怒中带着一点什么……他还没想好该怎么用词,就看严落白眯起眼,用很淡但很犀利,无法被忽视的诘问眼神盯着他。

    江声萎靡下来抱着头。

    “那种氛围,我也拒绝不了啊。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定力一向不好!很容易色欲熏心的。”

    严落白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在他脖颈的痕迹上淡淡扫过,一触即离,又说,“所以拒绝得了楚熄,拒绝不了沈暮洵。”

    江声:“话不能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严落白抱起胳膊,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诡辩。

    “沈暮洵说是最后一次,”江声说,“最后一次,然后就断舍离了,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他也有好好地和那个小屋告别,和过去的记忆说再见。

    严落白得出结论,“所以楚熄不会是最后一次,是吗?”

    江声眨眨眼,“这个,这个。”

    严落白低下头,笔头在桌面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响声。

    男人的声音冷静,“何况,这所谓的最后一次,可信程度不亚于你说你‘不会再有下次了’。”

    江声又眨眨眼,“那个……那个……”

    最后是严落白终止了这个让江声支支吾吾的话题。

    艺人的情感生活怎么样,说到底和严落白没有任何关系。

    他关心这个,也只不过是因为担心江声给他制造平白无故的工作量而已。

    严落白抿了下唇,“……总之,目前一切势头正好,可以考虑长远的发展。虽然我知道你没有往娱乐圈发展的意向,但还是给你做了几份职业规划。”

    严落白站起身,把几沓厚厚的文件压在了江声的胸口。

    江声蜷缩起来:“咳咳!”

    严落白:“看看吧,万一有你中意的。”

    “你昨天熬夜到凌晨四点,不会就是在做这个吧。”江声抱着文件坐起来。

    他单薄的睡衣垮塌,下面全都是遮盖不住的痕迹。他并不避讳在严落白面前露出这些,严落白的手却抓紧了笔,自己避开视线。

    严落白出品的职业规划,非常详实,可行度也很高。

    江声翻了两页,有些感慨,“你还是早点休息,你要是猝死了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

    严落白眉尾挑起,轻笑一声。

    他去饮水机接了杯水,放在江声的手边,口吻冷淡,“你当然是马不停蹄地无缝衔接,还能怎么办。”

    江声乌黑的眸子抬起来看他,带着指责似的:“我不是这种人!”

    严落白的目光和他交接一瞬,眼眸阖了阖,不可置否地扬了下眉毛。

    “嗯?”江声忽然想起一件事,“等等,你之前说,我的债款已经被萧意还掉了是吗?”

    严落白:“是。”

    江声再问:“我一开始去《突然的恋爱》是因为什么?”

    “……没钱。”

    江声又问:“那我现在有了吗?”

    “有了,大概。”

    江声拍案而起,“这不就是意味着,我可以不用去了!”

    这种感觉,不就像是苦着脸准备去上学,但发现学校停课了;苦着脸准备去上班,但发现自己中奖了;苦着脸去大街上讨饭,结果发现世界爆炸了一样快乐吗!

    “签了合同的,违约赔三倍片酬。”严落白打破他的幻想,“之前是小糊综的时候是无所谓,但现在按热度分成你的片酬很可观。相应,违约金也很可观。”

    “……”

    江声收拾收拾,眼含热泪地坐下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学校虽然已经停课,但又该死地复课了。虽然中了奖,但彩票是别人的。地球没有爆炸,炸的是他。

    呜呜。

    怎么这样。

    第069章 自由就自由之

    江声是个奇怪的人。

    因为严落白无法理解, 所以称之为奇怪。

    他的决断总和他的优柔违背,很奇怪;他的冷漠总和他表现出来的偏爱割裂,很奇怪。

    似乎对江声来说爱并不是回应心意的东西,而是从指间漏出来的水或者沙子, 会随着时间蒸干, 也会被风吹散。他的情感多到满溢出来, 喜欢过许多人、许多事,拥有过许多爱好。他好像无比爱着这个世界, 所以愿意为之倾注感情、花费时间, 并不在乎那是一种浪费。

    他看向江声。

    江声目光完全失去焦距, 盯着某一页看了起码两分钟。

    他对于里面各种统计数据、条形图、折线图、密密麻麻的大段文字十分头疼,抓着头发试着把魂扯回来,痛苦的样子像极了那副世界名画。

    ……而对于不喜欢的,大概就是这样了。

    根本用心不了一点。

    严落白默默地看了两秒,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他手臂搭在椅子上,黑色的碎发随着侧头的动作滑落,维持静谧的姿态观察着。

    严落白以前养过一只猫, 喜欢挠门的猫。他有时候会有些恶趣味, 比如故意把门留下一道缝隙并且抵住,看可怜的小猫锲而不舍地为这扇打不开的门努力。

    这个特性在江声这里得到延续。

    看到江声如此困扰的样子, 严落白不知为何有些奇异的愉快。

    “我已经尽量精简了,可读性应该没这么差吧。”他嘴角掀起,开口的声音很平静,“连这个都读不下去, 你的毕业论文是水过去的吗?”

    江声顿时抬起头, 怒目圆睁!像是死鱼一样在有气无力中挣扎出一点力气,如仰卧起坐最后的挣扎一样徒劳。

    “你这是什么话?不准侮辱优秀毕业生的学术素养!”

    江声再次低下头, 去看密密麻麻的文字、图表、数字,痛苦让他的脸变得茫然无助且挣扎。

    不是他的错!

    这只是纯纯是因为他迫于生计在对着不感兴趣的东西用功罢了,就跟看高数和物理一样让人头晕脑胀。

    严落白修长的指节在桌面点了点,一张脸总带着沉稳的冷峻。听见江声虚张声势,他也只是换了条腿搭着,冷哼着笑了下。

    “优秀毕业生,毕业以后怎么没有从事你崇高的学术理想?”

    “因为趣味是有尽头的……唔,也可能无穷无尽,只是我没到那个境界?”

    江声没想到严落白会这么问。

    他就是个俗人,没想过一辈子专注于一个爱好一件事,他追求的只是最简单的尽兴而已。

    说起这个,江声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爱好这种东西,和谈恋爱也差不多。感情到头的时候就要及时说再见,不要再磨灭彼此的爱,否则迟早有后悔的一天。”

    “歪理。”严落白轻嗤,轻描淡写地评价,“喜欢走到尽头,才是爱的开始。”

    江声看看他,扬起眉毛,“你都没谈过恋爱,竟然也来说教我?”

    严落白也跟着他扬起眉毛。他鼻梁挺拔架着眼镜,挑眉的动作做得极尽讥诮,“你谈的恋爱倒也没一次正常,比我这个没谈过的好得到哪里去。”

    江声恼羞成怒,但是绞尽脑汁思考半天,发现竟然无法反驳。

    奇怪。

    他重新盘算了一边,然后发现真的一次正常的都没有!

    可恶!

    怎么会这样!

    江声放弃了,他不想和严落白在这种无意义争论上浪费时间,干脆低下头继续看书。

    严落白对他的秉性已经了然于心。手搭着腿面点着,决定默数三下。

    三。

    江声眉毛紧锁,手放在纸面上逐句逐句地看。

    二。

    江声开始发呆。

    一。

    江声把文件盖在脸上倒向沙发,声音闷闷的发出哀求,“如果世界上有另一个我就好了。”

    严落白:“嗯?”

    “然后他就可以去赚钱!……然后养我。”

    “对方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他怎么配!”江声气得对空气一套组合拳,然后翻了个身抱着头,把脸埋进角落逃避现实,“那就轮班!轮班总好了吧!”

    睡觉的衣角掀开,一小段腰线暴露在严落白眼前。

    他蹙眉,良好的心情覆灭仅仅需要一瞬间。

    也许留下痕迹的人就是希望这样的痕迹能够被看到,也的确如愿,严落白几乎被那上面如同荆棘攀附的红痕刺了一下。

    他不明白,江声为什么在他面前毫不遮掩,全然没有顾及。

    甚至遇到不好脱身的情况,总是试图让他来改变现状。

    是信任,还是不在意?是视为朋友,还是一个好用的工具?

    江声头顶着文件试图把文字汲取进大脑,忽然听到脚步声踩在地毯上,几不可闻地靠近。

    一道有些冷冽的气息停在他身边,盖着脸的文件夹被人拿走,江声眼前一空,睁开眼,看到严落白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镜片反光遮住他的视线,这样的高度差更带着些危险感。

    严落白紧绷着侧脸。

    下一次江声再敢让他收拾烂摊子……

    他深呼吸。

    绝对要让他吃点苦头。

    江声对他的心路历程一无所知,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和面无表情的严落白对视许久。对方一言不发地扯开毯子抖开,一路拽到他的下巴,把脖子以下全都盖好。

    江声:“好严实,好像在裹木乃伊……”

    严落白顺便坐在沙发另一边,目光落在江声脚踝凸起的骨头,就连那里都带着一撇淡红的留痕。

    他垂着黑色的眼珠注视那里,手指捻动一下,又放松张开。

    江声莫名的不自在,他问,“你要说什么?”

    男人抬起眼,眸子在暖光中反倒照出一点冷感的灰,也许是看到这样的痕迹想到沈暮洵,严落白开口便说:“音乐这条路是最好走的,沈暮洵已经把路都给你铺好了,事半功倍。”

    虽然主观上严落白对他有些怨言,但客观上来说,这的确是好走的路。哪怕现在他们两个绯闻关系有所绑定,但问题不大,只要时间够久,没有什么是不能被磨灭的。

    江声盘着腿坐起来,“我倒也不想这么合他心意。”

    严落白从他手里拿过文件,口吻冷淡,带着轻嗤的笑意,“总说别人不知道走明摆在眼前更好的那条路,但这不是很明显?有一条很好的路在你面前,你不是也不选。”

    “这能一样吗?!”江声抓着他的肩膀乱晃起来,“我给他们的路是远离麻烦的路,但是他们给我的路肉眼可见的是更多的麻烦!那么我拿钱是在消灾,而不是应得。”

    “所以你要怎样?”严落白被他晃得七扭八歪,整齐的睡衣领口也被扯开,狭长的眼眸眯起。

    “娱乐圈就这么大,不是音乐就是电影电视,除了这三样,剩下的运动、舞台、艺术、综艺,都不会比这三个更好了。没有沈暮洵碍着你,难道你要去投奔萧意或者顾清晖吗?”

    江声还没开始看后面两份企划,但他已经通过这句话猜到会是什么东西了,抓着严落白的肩膀收紧,“怎么哪里都是他们?”

    严落白蹙着眉笑了下。他摘下眼镜,用眼镜布擦了擦,“这个问题你最应该问问你自己。”

    “那我要怎么办啊,呜呜呜。”

    “既然无路可走,不如随便选一条。”严落白扭头看他,“如果你决定走音乐路线……我会安排水军运作一下票数,把你和沈暮洵先拉开提纯一下cp粉。你们两个的势头已经够猛了,过犹不及。”

    江声很少看到严落白不戴眼镜的样子。

    金丝边眼镜无疑是极佳的修饰单品,但是好像遮掩了两分严落白眼睛的锐利和深邃感,所以才在戾气中显露两分冷静。

    去掉眼镜,他狭长的眼眸给人的冷酷感十分强烈,下睫毛怪长的,眼睛有些凌厉。

    看得江声愣了愣,“什么票?”

    “……你忘了?上期节目的规则,拍宣传照并发布,票数最高的两个嘉宾有单独的两天一夜约会。现在沈暮洵和你的比分最高,楚熄因为被拍到视频所以也涨了一波,第三是萧意。”

    “……楚熄,吧。”要不是严落白说,江声真就忘了,“就是单纯想躲一下。”

    “我明白了。”严落白说。

    “你明白什么了啊?”

    严落白的手放在江声的头上,继而摸到下巴,在江声刚觉得他动作有些奇怪,就感觉到他的手指忽然拉扯住侧脸用力捏了捏。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严落白放开手,表情看不出端倪,“我说过,这些都不是你的必选项。你可以哪条路都不走,你有这个自由。”

    江声疼得眯起眼,听到严落白这么说又忍不住眨眨眼睛,“我没钱啊。”

    “没钱也有这个自由。”

    江声明白了。

    这个自由不是属于他的,是江明潮给的。

    对于严落白的身份,江声不是一无所知。严落白不说,他也不说,但其实并不难猜。

    在江家破产并不奚落,反倒是认真地把局势摊开,把机会递给他的人并不多见。如果是正常的经纪人,早该在那时候就把江声这个麻烦鬼丢开的。

    江声摸着脸沉默下来。

    尽管保留着最后一点身为亲人的体面,心中也没有多蓬大的恨意,但事实上没有人会对一个幕后黑手感到多么感恩,江声也不例外。

    其实不用楚漆提醒,江声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在考虑,江家如果被江明潮彻底接手,江声到底要做什么才能在他的控制中拥有自由?

    他发现得很早,但其实没怎么管。当知道一件事情的后果还有很久才爆发,江声的第一反应不是提防和准备,而是偷懒。

    早在江庭之选择江明潮作为继承人,楚鱼把江明潮加入家族信托的时候江声就猜到会有这一天——江家只剩下他们两个的,这样一天。

    也许最后只会剩下他一个。

    所以问题的答案要说简单其实很简单,因为江明潮是个短命鬼。等他离开,楚漆担忧的牢笼,江声厌烦的束缚,都不会再有。

    但这个问题说难也很难。因为江明潮已经活过了医生预测的十八岁、二十岁、二十五岁,现在来到了二十八岁。他还是苍白,像是被雕琢精美的琉璃器,但又易碎地□□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人死后会过得开心吗?还是因为灵魂都不复存在,爱和憎恨都变得虚无。

    在江声八岁的时候,苍白又脆弱的母亲握着他的手长辞,江声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江声还没有得到答案,却好像在面对第二次死亡的危机。

    江声不信神,但他偶尔会想,如果他是神,他将为一切赋予永恒。不谢的花,不变的人,永悬的日月。

    这样的永恒是江声定义的永恒,他们只停滞在江声认为美好的那一瞬间。

    可惜永恒不会降临现实。所以人是会变的,花是会凋零的。

    偶尔江声也会担心,他的哥哥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需要进医院或者……入殓的时候,有人着急通知家属,却发现“父亲”、“母亲”、“继父”却都是空号,只剩下“弟弟”。

    而这位弟弟的电话,却因为他一时任性的拉黑而打不通。

    所以江声一直保留江明潮的号码,所以江明潮的号码一直都是特殊铃声。

    第070章 尝试就尝试之

    “快点。”

    严落白看着腕表, 虽然是催促的话语,语气却很稳定,并不急促,“送你去A大之后我还有一场会议要开, 路上但凡稍微堵车, 时间就很赶。”

    “我知道我知道!”江声叹气, 尾音恹恹的,“所以我说你先去啊, 我自己坐公交就可以。”

    “到时候被拍到你又要上一遍热搜, 大明星。”严落白抱着手, “我都想好会有些什么评论了:经纪人不讲道理,工作室没有人性,赚到的钱都被资本家剥削,否则怎么会让我家宝宝挤公交。”

    得到江声恶寒的冷眼,他也只是平静地抬了下眉毛,镜片后黑沉的视线静静扫入洗漱间里,“事实而已。”

    洗手台上散落许多被揭掉的创口贴贴纸, 乱七八糟。

    严落白干脆走进洗漱间, 把贴纸归拢,扔进垃圾桶。

    江声正在背对着镜子贴创口贴, 遮盖脖子上露出来的红印。

    在严落白面前江声可以不在乎,严落白知道的秘密太多,也不缺这一两个。

    但他今天是去见他的大学老师,就算会戴围巾, 偶尔露出来也未免太显轻浮。

    严落白靠在门口看他皱眉忙碌, 扭得脖子都累了,胳膊也举累了, 时不时还得回正歇一歇……也不找他帮忙。他人就站在这里,不是幽灵,也不是空气。

    更麻烦的事情他都帮过,难道这点事情江声还会觉得他推辞吗。

    男人嘴角无意义地勾扯一下,没什么情绪地建议:“贴膏药吧,一张顶三个。”

    对着镜子贴东西总觉得精准度有偏差。

    “你在阴阳怪气还是认真的。”江声用力眯起眼睛比对,认真看准,再贴的时候还是错位。他烦得又揭开,顺口回答,“太难闻了那个,我不喜欢。”

    “这里。”

    有些温热的手指从他指头接过创口贴,微凉的贴面在他颈后一按,怼得江声往前伏了一下。他清晰地感觉到严落白的手在四周慢慢压实,然后轻描淡写地松开。

    江声漆黑的眼睁大,下意识有些不自在。

    镜子里严落白戴着那副细框的金边眼镜,锐利中添了两分斯文。垂着睫毛看他的时候表情极为平淡,有严谨的漠然感。

    江声愣了下,才慢半拍地开口,“谢谢?”

    严落白的手插进口袋,讥诮道,“既然知道麻烦,一开始就让他安分点,都这么不懂事,你也能忍得下去。”

    江声本想说话,张开嘴巴又闭上,眨着眼睛想了想,“和你谈论这个话题是不是有点奇怪。”

    “奇怪?”严落白把这两个字碾在唇齿中掂量,他很平静地反问,“你发消息让我把卜绘引走的时候不觉得奇怪,让我给你打电话从楚熄那里离开的时候也不觉得奇怪?”

    江声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躲开他的视线,心虚得很明显。

    严落白眼皮收了收,没什么滋味地笑了下。

    江声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后颈的创口贴,总觉得还有些怪异的触感残留在那里。

    “整理好了就出发。”严落白又抬眼,他说话的方式向来简练,言简意赅,“我今天很忙,没空和你浪费时间。”

    “好好好。”江声鹦鹉学舌似的咕哝两句。

    他把外套的拉链拉起来,关掉洗漱间的灯走出去换鞋,扶着门框还是忍不住说,“没空还不是在这里和我浪费这么久,我看你的废话也不比我少。”

    严落白也跟出来,目光在他撑着门的手指上撇了一眼,“一个建议,找机会把驾照学了。”

    “不。”江声说,“你不是可以开吗?”

    “我是经纪人,不是助理。”

    “那就找个助理啊。”江声理所当然地说,顺手把门边挂着的钥匙揣进口袋,“今非昔比啦严落白,我的身价应该拥有一个助理!”

    “你连机动车驾照都考,还有时间考滑翔伞,考四个轮子的破车有什么难?”

    到底没有回应江声的问题——为什么不找个助理?

    明明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免去他多数不必要的操劳和没意义的关心,能够让他留存更多精力在工作上,也让江声没必要总应付他的阴阳怪气。

    也许是因为这个空间不需要第三个人的闯入,也许因为……别的。

    严落白打开门,回头看着还在思考有没有遗漏的江声,口吻平静,隐约泄气似的无奈,“小少爷,劳驾您快些。”

    “那不是以前吗?都说今非昔比了。”江声摸了摸口袋,跟上他,回答他的前一句话,“有钱有闲的时候学的东西当然多,我还考了潜水员和登山证。”

    江声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对于那种一时冲动,他总是有一种热烈的执行欲。

    而这一时冲动的劲儿过去,他的行动力也都耗空,所以江声学的大部分技能都没有用武之地,爱好也大多不会有重启第二次的机会。

    严落白顿了下,视线垂着扫了眼跟上来的江声,放慢配合他的脚步。

    他黑色的碎发随着脚步飞舞着,口吻完全说不上友好,“这么厉害,那你干脆游过去算了。”

    江声的口吻却很老实,又诚恳,“你可以让我骑马,比游过去现实多了。”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哪怕不用回头严落白都能想起他的眼睛。

    黑色,清澈漂亮,像是月光下的浅水湾。睫毛很长,抬起来那瞬间会像是抹去窗上的雾似的倏然亮起来,好让人相信他对待面前的人永远抱有期待,永远热情、善良且乖顺。

    “……”

    严落白眼角痉挛了一下,深吸口气。说不上是气江声没搭理他的阴阳怪气,还是好笑他这一本正经的回应。

    他这一口气把地下车库的霉味全都吸进了肺里,但心情却又其实并不糟糕。

    和江声待在一起的时候,倘若没有别的人或者事情扰乱他的理性,其实严落白总是觉得放松。连这些浪费时间的话、天马行空的无端联想,他竟然也欣然回应。

    “等哪天马能看懂红绿灯,不会被路怒司机的喇叭吓到撅蹄子再说。”

    江声:“我小时候常见到路上的马。”顿了顿,他显然陷入久远的回忆,“还是骆驼?”

    严落白的理性和现实无法让他想到太美好的画面,“感觉会臭。”

    “天啊,感觉太准了!严落白。”

    严落白:“……所以我说,你还是游过去。”

    “别为难我了。”江声说,“还是飞过去合理些。”

    严落白不知道想到什么,怔松地出神一瞬。

    江声和他们不一样。那种不一样来自于什么,严落白在这个昏暗的地下车库蓦地开始了无端的思考。

    他可以居无定所地流浪,可以不被任何一种情感牵绊,就算被短暂的困境关进了牢笼,安居乐业和相濡以沫也不会成为他当下的欲求。

    他也许虚假、滥情,自我,但也真挚、善良,清醒。他在很多事情上拥有令人望其项背的天分,也得到了许多爱,但是还不够。不是因为贪心,而是得到的太多,反叫江声更清楚地明白,他还没找到他喜欢的事情。

    只是没找到,而不是不存在。

    世界这么大,能够尝试的事情这么多,天空、海洋,森林、沙漠,总有什么值得他稍微驻足。江声只是在不断不断地,往前走,每一次扩开一点领地,每一次尝试一点新东西。

    严落白在这瞬间体会到一种空谷回荡的春雷,然后淅沥地下了一场小雨,落在他心间。

    他好像懂了江声一点点,这一点点让他心脏有些空落落的失速,包裹着人类复杂的情绪——譬如钦羡、遗憾、妒意,又或者带一些无端的猜测:

    倘若江声只是市井小民,被柴米油盐和闲言碎语包围,他依然有机会成长为现在的江声吗,还是从天才沦为平庸,从云端跌入尘泥?

    无法求证的问题。毕竟人生是一条单行道。

    严落白打开车门,看江声坐进副驾驶,乖乖地系上安全带等他开车。这瞬间他蓦地笑出声,忽然有些打破常规的好奇。

    也许比起怪人,更应该把江声定义为背包客,旅行者。漫长的旅途中,他会在哪片山谷停留,会抬头仰望哪片星空;他会接住哪片花,又会享受哪阵雨。

    得到他驻足的片刻,被目光注视的瞬间,到底该期盼江声可能留下的永恒,还是该遗憾无法挽留的余生。

    *

    江声拉开车门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全副武装。

    口罩和鸭舌帽自然是不必说,但江声认真思考了上次被逮住的原因,认为很大可能是普通人很少戴墨镜上街,会让他显得十分醒目!

    所以这次他干脆抛弃墨镜,换上了无度数的黑框眼镜,更像个平平无奇的好好学生。

    冬深了,气温有些冷,江声不得不穿上秋裤,上衣也裹得严实,甚至有些臃肿。严落白对此作出刻薄的评价:去南极可以冒充企鹅,去北极可以和熊称兄道弟。

    江声倒是觉得这样很好,他都这样了!再有人认出来就实在过分!

    严落白看了眼腕表,手架在方向盘上,道,“准备离开的时候给我发消息。”

    江声离开的脚步又退回来,扒着窗户推了推眼镜问,“你要来接我?”

    严落白和他隔着两层镜片对视,被过滤的视线显出沉闷的平和,眼尾像是蜂刺般透出尖锐,“如果有人送,我就不来,但到家记得报备。”

    江声明白了。

    说到底还是今非昔比,他在有大明星的架子之前,先有了大明星的牌面。

    江声点点头,对他挥了挥手说再见。

    因为提前和老师打过招呼,所以严落白做好校外来访登记之后,直接把车开进学校一路送他到了教学楼门口。

    今天是隔壁科大校庆的最后一天,不少学生都跑去凑热闹观看,路上人很少,偶尔能听到教室里老师在讲课。

    走进教学楼后,江声左拐按了电梯。

    他的老师林之姮这节课教授大一,在五楼授课。她是一个为人处世有些直率的女性,但是善良这一点和林回倒是如出一辙。

    江声的生活也不总是很安逸。

    大学的时候,江庭之想安排他去读金融或者管理一类的专业,说虽然是烂泥扶不上墙,但总不能这么无所事事一辈子。

    但江声不想学。

    他的文化分高,金融专业自然能上,但上不了A大这么好的学校。相比之下,A大艺术与设计学院雕塑专业在国内数一数二。既然要学,当然是要去最好的地方,学想学的东西。所以江声表面上嗯嗯嗯好好好行行行,也早早截了图让他看自己选的专业,乖得让人起不了疑心,背地里还是耍了诈。

    江庭之为此勃然大怒,停掉他的卡。艺术学费向来高昂,别提画具、石膏、颜料这些额外的不菲开支。江明潮那会儿还在被楚鱼管,别提接济了,楚鱼简直把他当灰太狼防。

    诚实地说,江声确实困难了一段时间。但也没有很久。毕竟他在江庭之那边有内鬼哥哥帮他说话。

    更诚实地说,这确实是刚成年的江声遇到的第一个大麻烦。哪怕他前几年被贬,至少物质上没有短缺过什么。江声不想回头找江庭之示弱,所以琢磨着自己想办法。

    打游戏打得好,就去接代打;摄影玩得好,就帮人拍片子;当然,偶尔还是会捉襟见肘。然后在夜深人静想起小镇许愿池的王八,恨怎么天天有人给它送钱,他都没有这种待遇。

    就是这时林之姮发现他的窘迫。

    明明她自己也不容易,毕竟林回那样一个总在医院来回,吃的药如一座小山的病人,以她大学教授的工资和画廊的收益负担已经非常艰辛,但林之姮还是在帮他。

    电梯门打开,教学楼明净的窗户在地面投下被切割开的影子,江声手插在口袋跳过去,一扭头和敞开的门里分神望出来的学生对视。

    江声沉默了两秒,稳重地顺着记忆中的路线前行。

    隔着两个教室,江声就听到了林之姮的声音。既然是来看老师的,当然不好打扰她日常行课,江声打开手机看了时间,猫着腰顺着后门溜进了教室。

    教室里的人坐得很满,只剩下中间剩的几个位置,在外边被一个穿卫衣的学生挡住了,像是试管塞一样,想进去就得把这颗塞子拔出来。

    江声抱着膝盖默默纠结了一下,是尴尬地蹲在地上被投以注目礼,还是无情地打扰别人的清梦……最后选了后者。

    拜托,这可是他恩师的课!哪个乱臣贼子敢睡!

    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江声戳了戳男生的肩膀,“同学,借过。”

    睡觉的男生像死了一样继续睡,甚至把脸埋得更深,打了一串花里胡哨耳钉的耳朵也埋进衣服里。

    很明显,听到了,但嫌他烦。

    江声感觉他不应该打扰了,这是社交礼仪。但他有时候会愿意做那个没素质不礼貌的人!于是他说,“国服连胜车队四缺一,滴滴上车。”

    男人费力地抬起头:“……来。”

    江声沉默片刻,看他抬头,盖在头顶的卫衣帽里支出凌乱的灰白的头发,发根已经生出些杂乱无章的黑色,看起来像只脏兮兮的流浪狗。

    嗯?

    不是,等等!

    江声眼睛瞪大,眉毛皱起。

    面前的男人眉眼有些熟悉,薄唇挺鼻,打着眉钉。一双狗狗眼有很长的下睫毛,带着浓浓的厌世感,眼睛乌黑,略微的下三白显得凶冷。

    江声:“……?”

    什么情况,他好像看到一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

    卜绘挑了下眉,起身给他让了位置。他身量还是那么高,骨架清瘦透出要散架似的懒,沙哑话音带着股倦倦的厌烦,“来不来?”

    江声:“……”

    怎么回事,好友善的态度,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不知道哪里不太对,但好像哪里都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