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喜贵到底还是打了曹氏一下,拍在她后背上:“你还来劲了,我让你小点儿声!你撒疯就撒疯,还想吵得全家不得睡?”
这一下并不重,曹氏忍得住,却也感觉更委屈,眼泪一下子汹涌起来,哽咽得不行,声音也小了:“直到我把永福生出来,你们才给我好脸色!
我才多大?那年我才十五岁!是永福让我过上几天舒坦日子,你就说我能不对永福好吗?!
可接下来,我生了二妮儿,你们给我气受,我盼着再生能生出个小子来,让我好过些,结果生出个三妮儿,你们一家子对我……
三妮儿出生,你们一家子就差休我回家了!连你娘在村里都和人说娶了个不顶事儿的媳妇!
说她连着生三个儿子,我呢,说我就是买的那便宜鞭炮,就一个能炸响儿的!
是,我没再生出儿子让你家失望了,也让你娘跟着受了点闲言碎语,可她也是女人,你们不明事儿,她还不明白吗?
到处说我身子瘦、不行,我哪儿不行了?我刚嫁到你家时不瘦!是让你家给饿瘦的!
你也是,嫌我全身都是骨头,硌到你了,嫌我手脚冰凉,骂我是死人!我若能吃饱,会是这副样子?!
那是我愿意的?我多喝口米汤他们都拿眼刀子剜我!好歹我也是生了一个儿子,若是一个没生,你家是不是要直接把我饿死?!
吴喜贵,我告诉你,要不是这些年你还算老实、勤快,没像村里那些闲汉成天围着别家寡妇乱嗡嗡,我都跟你过不下去!
我对三妮儿不好,还不是你娘请那骗子给我算命算的?
三妮儿跟我为啥是刑克属相?难道不是你造成的?没你我能怀三妮儿?
你要是早几个月让我受孕,三妮儿跟我就不可能是刑克属相!
这一刑克,她又是个丫头,让你家给我受这么大气,我还咋能有心思对她好……呜呜呜……”
“你行了啊,差不多得了!”吴喜贵又开始镇压:“还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都出来了!生不出儿子你怨谁?
我说不让你吃饭了?你对三妮儿不好是我让的?
咱家啥样你心里没数儿?你娘家就比这儿更好?你有啥可憋屈的?你出嫁连嫁妆就只给了一包袱皮儿旧衣服,你还有理了?!”
吴喜贵被曹氏哭得心里烦躁,干脆坐起来骂:“这家你爱待待,不爱待就滚!你觉得哪儿好就上哪儿去!明儿我就找村长帮忙写休书!”
曹氏的火气终于全部被点燃:“吴喜贵,有种你现在就休了我!你试试!我拿上休书立马吊死在你家大门上,我说到做到!”
骆毅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却听见屋里传出沉闷的击打声,好像是吴喜贵把曹氏包在被子里一顿狠揍。
骆毅想到曹氏对自己的臭脸,就觉得很解气;可又想到她单薄的小体格,又怕吴喜贵把她打死了,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拉拉架。
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骆毅想,曹氏对几个女儿的态度,其实是来自这个生存环境给她的压力。
或许吴家若是大富大贵之家,曹氏也不至于能说出“四个丫头片子咋不死两对儿”这种看似无情的话。
这么一想,骆毅就又觉得曹氏很可怜。
同情弱者的心态,以及刚才曹氏那翻话,几乎使得骆毅马上就要跑去给他们俩拉架,却听屋里又没了动静。
很快,屋子里又响起吴喜贵劝哄曹氏的说话声,虽然听起来有些生硬,但好歹也算是劝哄。
然后他们又重拾之前的话题。
曹氏在又擤了一次鼻涕后,说道:“李家不来人就算了,再来,你就把事儿应下!
若三妮儿还是我亲生的,也算给她找个富裕人家,不至于跟我一起吃苦受罪,这些年别说我苛待几个闺女,我也苛待我自己!
你们吃干的,她们喝稀的,我连稀的都不敢喝,我一天就晚上那顿喝点儿剩米汤!
三妮儿过去李家也好,至少能吃饱饭,就盼着她那闷性子别犯轴,别让人家打骂!
若我的三妮儿就剩下壳子,里面的瓤子让什么东西给占了,那就更不能留在家里,再聪明再懂事也不留,我没法面对她……”
吴喜贵对三妮儿留家还是送走倒是不咋介意,丫头片子嘛,留家里也留不了几年,费粮食养活大了还得给嫁出去,那都是给别人家养的。
吴喜贵说:“那也行,反正李家开的价也不低,十两银子呢,回头永福也能说个好亲,还能省下一份口粮,就怕人家不来了。”
骆毅心寒。
她以为苛待女儿们的是曹氏,没想到真正没亲情的是吴喜贵。
屋里没了动静,骆毅悄悄返回自己的房间。
三个妮儿早就睡着了,她们每天的劳动量太大,营养又跟不上,都很细瘦,一床被子把她们都盖住了,还给三妮儿留了地方。
骆毅躺上床却睡不着——吴家这是要把她送哪儿去?
吴喜贵夫妇说的事情应该是在她穿来之前发生的,她一点儿也不知情。
看来,尽管今天她赶跑了杨半仙,可也给自己埋下祸患——吴家人反倒更疑心自己了。
难道自家女儿开智不好吗?我可是给你家赶跑了个大骗子呢!
但显然,吴家人并不如此做想。
杨半仙的话,到底还是给他们造成影响。
杨半仙有当年算命算得准的基础,又有“半仙”的名号,而且他是年纪一把的老者,给人感觉可信度很高。
而自己呢?七岁,女孩儿,昏迷再醒来就伶牙俐齿,变化之大令吴家人猝不及防。
这种对比下,显然杨半仙更让吴家人信任。
“瘆人”、“吃人的恶鬼”,这是吴老头吴老太太的猜忌。
“躯壳”、“瓤子”,这是曹氏的猜忌。
想到这里,骆毅蓦然惊觉,曹氏的猜忌是对的!
现在自己是三妮儿的肉身,自己的灵魂,用曹氏的话说,躯壳是三妮儿的,瓤子是自己的!
而曹氏也没有睡着。
不是为丈夫扬言休了她而不安,她在想三妮儿。
“我可怜的三妮儿啊,你投胎错了人家,你没那千金小姐的好命,投胎到咱这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家!”曹氏在心里对她的三妮儿说:
“娘也想疼你,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怎会不疼你?可娘拿什么疼你?
你没出生就搅得全家不安宁,你奶和你爷坚决要娘把你打掉,他们说让娘上山砍柴火,多砍、多累着,就能把你累掉了;
最好能摔个跟头,往山坡下滚,那就不用砍柴,能直接把你摔掉!
娘舍不得啊,偷偷求了你熊爷爷,你熊爷爷跑来把你爷你奶给骂了一顿,说要不想再有机会抱孙子,就让我打掉胎儿!
说我这身子骨实在虚弱,禁不住打胎,这胎打掉就再无怀孕的可能,要是好好养着,这胎生完,以后还有希望……
你爷你奶这才没再折腾娘,你也才能出生;
可你出生后就像个皱皮的猫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连哭声都不如猫叫声大,你爷你奶、连你爹,一个看你一眼的人都没有,也没人来看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