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集市,会馆大都集中在西南,而东南则是巡城兵马司等衙门的所在地。
城内防火防盗,街坊争端,市集吵闹,买卖欺诈全都归巡城兵马司管。
巡城兵马司分五个衙门,也称为五城兵马司,兵马司总衙门和一般监牢就在南皇城正南洪武门外不远。
日间巡城,抓捕一般犯人,就关押在此处的地牢。
而夜间巡查则由巡捕营负责,抓来的犯人则关押在最东南角的巡捕营衙门露天棚牢中。经过初步审讯才会转交给巡城兵马司衙门或者是应天府衙门地牢。
而所有地牢中,最让人望而生畏的,毫无疑问是最靠近威严的洪武门的锦衣卫南镇抚司诏狱。
本朝立国之初,此处曾经叫拱卫司和拱卫司天牢。
太祖晚年曾经撤销拱卫司。
一场惊天动地的靖难血战之后,燕王朱棣取代建文皇帝登基称帝,改拱卫司为锦衣卫,延续至今。
但燕王迁都之后,锦衣卫诏狱也随之迁往顺天府,应天府诏狱则改称南直隶天牢。只是应天府当地人仍然习惯性的将其称呼为锦衣卫诏狱。
南直隶天牢由锦衣卫力士,校尉等人昼夜轮班看守。不仅院墙高大,更有大量强弓劲弩,鸟铳兵监管各路要道,缇骑快马不定时巡梭查看。
更有一桩外人想象不到的地方,自明成祖永乐大帝的年代起,锦衣卫就广收天下画师,丹青巧匠。
上等画师授锦衣卫军职已成惯例。
这些画师无所不包,无所不画,上至皇城殿堂庙宇,下到兵器铳炮,皆有画影图形,成籍成册。
更有一帮画师,专职将南直隶天牢犯人面貌,身形,手掌脚掌,全部等身临摹,做成籍册,分发南镇抚司各卫署衙存档,以保障万无一失。
犯人籍册之中又有白蓝黄红黑五色分类,犯人的重要性依次提升。
寻常贪墨,一般违法乱纪,最多是白蓝两册。杀人放火,江洋大盗,贪污白银千两,也就在黄册。
从四品以上大员犯下大案,或者起兵谋反叛乱者,其首恶元凶才有资格进入红册。
至于最高的黑册,一般锦衣卫校尉也不知道为什么。目前南直隶天牢里只有一个黑册在册犯人。
他就是今天杨文观想要见到的人,他的老师徐渭徐文长。
他的老师被关进南直隶天牢已经有四年了。最初的两年,杨文观曾经用尽办法也不得其门探视老师。
今天,看守南镇抚司天牢的锦衣卫缇骑,各级校尉,鸟铳力士,纷纷让路开门。天牢千户亲自提灯带行。
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因为在杨文观前面开路的,是金紫烟的叔叔金义,锦衣卫南镇抚司指挥使。
南直隶所有大小文武臣工,藩王贵胄见到他都会尊称为钦差,上差。
他不仅是锦衣卫南镇抚司头号人物,家世身份更是显贵非常。其祖上并非中原汉人,而是塞北黄金家族旁支,统御翁金河七部的鞑靼王子。
太宗皇帝永乐大帝第四次御驾亲征北伐大漠期间,宁阳候陈懋统帅三百宁夏精骑,在翁金河西岸的宿巍山口发现了统帅七部酋长和子民,共十余万男女老少的鞑靼王子也先土干。
这位鞑靼王子见四十余年来,鞑靼本部和黄金家族在大草原上东奔西逃,狼狈求生。朝廷大军年年出塞讨伐,几乎追逐他们踏遍大漠南北,草原牧民百姓也是民不聊生。
所以他早有归顺朝廷的意思。
当时这位黄金家族王子正召集南至翁金河北到土剌河的七大部酋长会谈。会谈的议题正是要率部族人口集体归顺大明,投降天子永乐皇帝。
恰在此时,宁阳候陈懋率三百精锐搜索至宿巍山口的大营前。虽然王子等人八部联军数万精壮战丁云集,要消灭宁阳候这三百精骑不过易如反掌。
但是十余年来,斡难河之战,飞云山之战,曲回津之战,柳河之战,苍涯峡之战,忽兰忽失温之战,白城之战,鞑靼铁骑是屡战屡败。哪怕远在西域之西的蒙兀儿斯坦军团万里驰援,仍然被永乐皇帝打的尸横遍野,白骨千里。
所以王子再也不想打下去了,不想再将自己的本部男儿,七部部众投入这场没有胜利希望的战争之中。而翁金河七部酋长多年来的战将们,是他们的四十多个兄弟,五十多个儿子,已经足足的阵亡了一半以上,他们也不想再和朝廷对抗了。
于是,王子率领七部酋长及家眷、战将,集体向宿巍山脚下的宁阳候陈懋投降。
宁阳候陈懋建立了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难得一见的奇功,三百斥候降服十余万男女老少而回。
永乐皇帝大喜之下,罢兵休战,结束第四次御驾亲征。他在开平卫大摆宴席,犒赏三军,向天下宣告,册封王子为天朝忠勇王,乃是世袭罔替之王爵。永乐大帝亲赐亲王冠带,织金衣袍,赏其骑马扈从左右,圣宠优渥,御赐汉人姓名为金忠。从此之后,金忠一系抛弃黄金家族的鞑靼姓名,改为汉姓金家。
金义,金紫烟,正是忠勇王之后人。
金义执掌南镇抚司多年,他身材高瘦,体格精悍,有西域色目人,鞑靼蒙兀儿,汉人朱明宗室三重血统,和南直隶本地人面貌大为不同。
金义性格阴骘沉稳,心机极重,城府极深,门徒家丁耳目遍布江淮。在南直隶,几乎所有人都怕他。杨文观和卢仲远也怕金义,极不喜欢与他往来。
可是今番要见到老师徐渭,杨文观必须求助金义。
之前金紫烟问他:“要是我叔叔不帮你这个忙怎么办?”
杨文观道:“当年你叔叔当上南镇抚司指挥同知没多久,应该就是顾家十宝船案发的时候,我敢拿人头打赌,这件事必定是你叔叔当年经办的大案,他只要看到这铜制吊牌里的勘合符,就一定会让我去见老师。”
金紫烟想到了什么忽然笑道:“那要是他抢走了你的勘合符,自己去见老师,不让你跟着,你敢跟他吵嘴吗?”
杨文观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说,他胸有成竹道:“那也无妨,我用不着和他吵嘴。南直隶几乎所有人都怕你叔叔,但你叔叔却害怕一个人,我只要去求他,谅你叔叔不敢不给这个面子。”
金紫烟一听,扬起眉毛奇道:“你是说徐阁老?就凭你?你有什么能耐和徐阁老说上话?”
杨文观道:“呵呵,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年顾家十宝船之中,有一艘船,是徐阁老的管家师爷的。”
金紫烟道:“废话少叙,我马上带你去找我叔叔。”
事实证明,杨文观的估计很准确,听完了杨文观转述的卢仲远的话,金义接过勘合符一看,表情十分凝重严肃,他几乎没有废话,只问了杨文观一句:“你见徐渭,想问什么?”
杨文观道:“我老师一直怀疑顾家的事情和西山书院与胡总督之死有关,他总说胡总督不可能是自杀的。如今十宝船重现人间,正是查清当年迷局的关键,我必须把这个勘合符拿给老师看。”
金义点头道:“那行,跟我来吧。”
于是就由金义带着杨文观和金紫烟,来到了南直隶天牢,由天牢镇抚引路,天牢千户提灯,从大门处往下走了五重转梯,来到地下十丈深的地牢。
最开始几层,潮气和霉味儿很重,如果人在这里关押久了,必然落下终身的毛病。
但是到了最下一层,空气却意外的暖和干燥,甚至有带着硫磺味的热风波动。
因为这里靠近一处地下热泉眼,烘得石板稻草都十分干燥舒适。杨文观曾经问过金紫烟这个问题,为什么黑册的犯人反而过得舒坦。
金紫烟说,黑册关押的人,未必是在朝廷眼里罪大恶极之人,其实往往是有特殊原因才被关押的人,出去之后,依然有可能是朝野的重要人物,所以黑册犯人这一层,其实过得还算不错。
至于什么样的特殊原因才会成为黑册犯人,连金紫烟也不知道,而问金义,他必然不会说。
在这一层的最尽头,一间牢室内,有一张铺了稻草和薄被子的石板床,一张竹制圆桌,几张竹椅。
有一个瘦骨嶙峋,须发皆白,眉毛也又白又长的男子,穿着破破烂烂的长袍,拿着一支毛笔,正沾着水在墙壁上写着什么。
一见到这男子,杨文观立刻激动的喊道:“老师!”
徐渭转过身来,惊喜道:“文观?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