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处置室内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时雨最先打破,笑道:“那你们聊,温意,我去给你拿药。”
她说完顺手带上了门。
寸头脸上的笑变得非常热情:“原来您就是温医生,我们来的路上都听说你了,认出了嫌疑犯报警,被挟持住还临危不乱,厉害啊!”
他对温意比起了大拇指。
绿夹克暗暗啐他,肘了他一下低声:“你二货吧。”说着,绿夹克拉上寸头:“你们聊你们聊,队长,我俩出去等你。”
寸头这才反应过来,打着哈哈:“对对对,队长,你放心聊,我们俩去盯着人嘿嘿。”
顾连洲瞥他们一眼,终于浮现出一丝不悦的表情:“胡说什么,这是我——”
“顾警官。”他的话还没说完,被温意打断,她站起来,一米六八的身高在顾连洲面前却相形见绌得厉害。
温意伸出手,抬眸,不卑不亢道:“初次相见,多谢您及时赶到救我。”
绿夹克和寸头惊掉了下巴。
这这这,他们队长不说是旧相识,怎么看着人家不想承认的样子。
她的手停在空中,顾连洲没有去握,反而喊了她的名字,两个字像从齿间磨出来:“温意。”
“是我,”温意索性收回手,将自己白大褂上的胸牌摆正:“心胸外科温意,如果顾警官以后心胸有什么不适的话,欢迎来找我,我会尽心尽力为您诊治的。”
绿夹克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她是在诅咒队长吗?”
寸头撇嘴:“你看队长生气了吗?”
顾连洲单手抄兜,低眸打量了她几秒,女生清冷干净的一双眼,坦坦荡荡迎上他的目光。
他微微眯眼,确认自己没认错。
“行,”他搁下一句话:“有机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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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意没能等到时雨的药膏,接到一个电话,护士说12床病人突发大咯血,她立刻匆匆赶回。
她是今晚的值班医生,赶到病房检查之后,快速吩咐护士:“通知手术室,立刻准备手术。”
“可是他的手术原本安排在后天的。”
“来不及了,”温意摘下听诊器,一边走一边马不停蹄地说:“他的情况等不了了,现在就去安排。”
情况紧急,温意摒弃所有杂念,换上手术服走进手术室。
上学时候实习,在各个科室大轮转,她就是最认真最拼命的那一个。工作以后更是昼夜不分,在同科室医生中是安排手术最多的一个。
别人或多或少都有家人要陪伴,她没有,所以可以心无旁骛投身医院。
做完手术出来,已经是九点多,温意出手术室差点没站稳,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
护士在后面担心问:“您没事吧,是低血糖了吗?”
温意摆摆手:“没事,把患者推去病房吧,实时监测血压血氧和心率,有任何问题随时喊我。”
忙了一天,事情都搅合在一起,她都忘记自己没吃饭了。
温意下楼,在便利店点了一份关东煮,吃完还觉得饿,又买了饭团和青柠汁带回去。
晚间的医院走廊静悄悄的,她爬上顶楼天台,迎面而来是四月微凉晚风。
夜幕绵延无边,今夜无月,熠熠星空点缀其间。温意迎着高楼顶风,舒服地喟叹了一口气。
每次值夜班,来天台躲懒吃饭,都是她最轻松的时候,好像从高处俯瞰下去,望着万家灯火,身体仿佛也跟着风轻飘飘腾空。
就在她拧开塑料瓶盖准备喝一口的时候,身后忽然落地一声火焰擦破空气的轻响。
这声音很细小,然而在阒寂黑夜中,温意还是敏锐捕捉到并迅速回头。
“谁?”
男人靠在墙边,手里握着风格硬朗的银色打火机,两侧有黑色条纹覆盖在金属之上,加固框架。
华和医院的天台翻新过,新添烟灰垃圾桶供个各科室医生吸烟放松专用。他的拇指擦过菱形进气口,另一指间夹着的烟积了长长的宴会,按灭在垃圾桶顶端白砂石中。
将剩余的烟头丢进去,顾连洲才回答:“我。”
温意脚步下意识后移一步,捏紧手里的温热饭团。
片刻,她收回来,淡淡道:“原来是顾警官。”
看了眼手表,又道:“都十点了,顾警官怎么还在医院?”
顾连洲个子高,轻轻松松把手臂搭在医院围墙上,夜风穿不透他的衣服布料,发出簌簌声响。
他低眸看她:“你不也在?”
“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
温意皱眉:“我是工作值班。”
“巧了,”顾连洲高挺眉骨微扬:“我也是工作。”
温意无语,半晌道:“那您工作着吧,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还没走两步又被叫住:“温意。”
她停步,没回头:“顾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别闹了,”他的声音带着丝丝无奈:“这么久不见,真打算不认哥哥了?”
这样的语气,一下子让温意恍惚梦回从前。
她和顾连洲的妹妹南熹是高中同桌,好到形影不离的那种,顾连洲也几乎拿她当亲妹妹看,给南熹买什么,也必然会给她一份。
可她一点都不想叫他哥哥,每次口中乖巧喊哥哥的时候,都会在心里默念一声顾连洲。
顾连洲。
顾连洲。
别岛笼朝蜃,连洲拥夕涨。
骆宾王的这两句诗,温意悄悄在草稿纸上默写过无数遍,满纸密密麻麻的字。
其实她也不知道顾连洲的名字是不是取自这两句诗,也许只是巧合。
但这样的巧合,为她隐秘的少女心事,提供了一方栖息之所。
让她可以在别人或好奇或无意翻到草稿纸时,故作自然地说一句:“我喜欢骆宾王的这两句诗。”
其实她喜欢的,只是后半句开头二字。
那份心潮汹涌时至今日仍未退散。
可在他心里,她仍然是,妹妹。
温意闭了闭眼,听到自己疏离冷淡的声音:“您认错了吧,我是独生子女,没有什么哥哥姐姐。”
“温意。”这回的声音已有隐隐警告。
“不过也不一定,”温意转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带点歉疚:“我前两年出过一次车祸,撞到头了,有些记忆记不大清。要是忘了您,真是抱歉。”
“车祸?”顾连洲蹙眉:“你什么时候出的车祸。”
“这就是我的个人隐私了,就算顾警官是警察,也不好侵犯吧。”
她一句接一句地反击,顾连洲哑口无言。
温意平静地看了他两眼,抬脚朝楼梯口走去。
往下的楼梯是声控灯,在她到达之前突然亮起,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出现在白炽灯之下,失魂落魄地往上走。
温意认出那是夏天妈妈,在她一个恍神差点被踩空之前,温意及时扶住了她:“小心。”
“温医生,”夏天妈妈面如枯槁,唇色发白:“谢谢您。”
“不客气,”温意问:“您这么晚了怎么来天台?”
“我,我……”她别过脸去:“我有点闷,上来透口气。”
“行,”温意点点头:“那您注意安全,早点回去,夏天睡了吗?没睡我去看看他。”
“还没……”
温意与她擦身而过,身后的脚步声颇为虚浮,极不稳,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担心儿子的病导致。
又走了两步,温意忽然停下,楼梯声控灯灭下来,她猛地转身,大声喊:“顾连洲!拦住她!”
果然,夏天妈妈正跌跌撞撞的朝墙边跑去,棉质衣服套在瘦弱身体上,掀起一阵风。
“拦住她!”温意吼了一声,抬脚跑回去,声控灯一节一节亮起来。
顾连洲几乎是在听到她声音的同事便掐灭新点的烟,反应迅速冲向夏天妈妈的位置。
好像已经来不及了,温意眼睁睁地看着米白色的棉质布料从空中掉下去,顾连洲慢一刻到达,俯身去抓。
隔着呼呼作响的顶楼风声,温意跑过去的时候听到顾连洲极闷的声音,仿佛压抑着什么痛苦:“抓紧我。”
她心里一惊,加快脚步,扒着墙往下看,瘦弱的女人仿佛一根芦苇,摇摇欲坠,只是一端被顾连洲死死抓住,不至于让她掉入无际的黑夜。
顾连洲半个身子悬空在外,用一只手承受住女人的重量,脖颈处隐隐迸出青筋。
温意瞪大眼睛,有寒气忽然冒上来,她看向顾连洲抓住女人的那只手,刚刚缠上的绷带因为突然而来的力道将轮廓显现在衣服布料之上,黑色的布料,看不出血迹,但温意作为医生,已经能想象刚缝合伤口的惨状。
夏天妈妈已经吓得失魂落魄,眼泪干在脸上,拼命摇着头:“救救我,救救我!”
顾连洲咬紧牙关,另一只手也抓住她,猛地一用力,将她慢慢拉了上来。
待人上升到温意能够到的位置后,她也去拉女人的手,二人齐齐用力把夏天妈妈救了过来。
一落地,夏天妈妈像是被吓傻了一般,靠着墙,头发凌乱,不知所措。
温意什么都顾不上,扑过去抓住顾连洲的手:“你疯了!伤口刚缝过!”
“我没事。”顾连洲额边渗出细密的汗,不知是紧张还是因为疼痛。
“你懂什么!”温意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倒流:“万一用不上力,你会被带下去的知不知道!”
她抓着他的手,男人指腹和掌心都有茧子,温意扯住他的衣服,往上一捋,小臂的惨状暴露在眼前。
纱布散落,缝合线崩开,血迹斑驳无比,旧伤未愈,又有新的血肉被摩擦翻上来。
她怒气上涌,抬眼瞪着他看。
没想到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眼睛里。
顾连洲长得有多招女生喜欢,温意十年前就知道。
那会儿他来学校给南熹开过一次家长会,从校门口到办公室,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孩口口相传围过去看。
后来一段时间,温意和南熹的桌子旁边总是会有很多平时不太来往的女同学过来,热情地和南熹聊天,手挽手一起去超市买东西,路上状若无意地打探她哥哥的信息。
顾连洲面部的轮廓感极强,骨骼立体分明,偏偏生了深邃的眼窝,笑起来时卧蚕恰到好处,眼睑向下,看起来痞气又深情。
经年时光,为他原本锋利的锐气平添三分沉稳,温意愣了一下,微微错开目光。
他坐靠在墙边,笑着,似乎毫不在意胳膊上的伤口,嘴角微微上扬,上唇弓形明显,直视着她问:“温医生不是说不记得我了吗?”
“那怎么还知道我叫顾连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