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多,雪更大了。
大姐出来抱柴火时,看到漫天的飞雪,对余秋堂说:“堂堂,你过去问问咱爹,你们啥时候上坟,早点过去,这天阴的,又下雪,估计马上就黑了。”
余秋堂应了,带着个草帽出了门。
临走前,让余秋江准备好上坟的东西。
荣城按照传统风俗,每年上坟有两个日子最隆重,一个是清明节,还有一个就是烧年纸。
其中烧年纸比清明节还要更隆重。
清明节一般只是各家晚辈悼念长辈。
而年纸的话,则是家族人需要一起去给长辈烧纸。
一般都是需要家族的老大,带着兄弟,子侄里的男丁们一起去,女性则不用上坟。
披着大雪回到地坑院,刚好看到父亲贴完对联,余秋实站在他旁边帮端浆糊的碗。
“爹,我们啥时候去烧纸?”
“这就去。”
余得金再次看眼大门外的对联,确定端正没问题,这才双手反复磨擦,去除掉手里粘上的,已经干涸的浆糊。
余秋实脸冻的发青,很是委屈的模样。
余秋堂心里好笑。
自从他懂事后,这种活都是他带着小伟做,余秋实懒得经手,现在他既然分家了,只能父亲亲自上,余秋实只好当“小工。”
进到院子里,余秋堂发现院子里的积雪早上并没有彻底清理,只是铲除了一条可以供人走路的通道,而随着雪再次下大,这个通道也渐渐要被覆盖。
之前他在家时候,肯定不会这样。
每次下雪,他都会第一个起来,在别人还没起床之前,将院子里的雪全部推到渗坑里。
要是稍微晚点,父亲起来后还没做完,就会被父亲责骂。
因为上坟要准备烧纸,香火,各种泼洒的食品,干果,水果等等,余得金说是需要十几分钟。
余秋堂在这里已经没有了房子,一时间无处可去。
他原来住的房子,门口都挂着新锁。
想必里面已经放了其他东西。
之前听父亲说,如果奶奶在三叔家住的不好,不行就要搬到这边,就住在他曾经住过的屋子里。
但他眼下看到这种情况,觉得那种想法只是父亲的幻想,若是奶奶真被接过来,怕是没几天人就没了。
院子里的雪都懒得扫,哪能做到长期辛苦细致的照顾一个有点健忘的老人呢。
“哥,你进来啊,你不冷嘛?”
余秋实掀开门帘喊他。
隔着门帘的缝隙,余秋堂看到坐在炕上吃瓜子的王春花。
笑着摇摇头。
外面虽然冷,但是空气清新。
又看到墙角立的扫把和木铣,便拿过来开始清理积雪。
他心里很平静。
过了这个年,他应该没有什么事,不会轻易回地坑院了。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帮着清理积雪。
即使和父亲日渐远去,也总需要一些仪式,这种小小的事,或许就是。
余秋实看他扫雪,愣住了,看了会放下门帘,再出来时,头上就带了个长耳朵的棉帽子,手上带着棉手套,还提着一双旧的棉手套。
“给,戴上爸的手套。”
余秋堂一直称呼父亲为爹,余秋实则是称呼为爸,余秋堂开始还有点不适应,但后来也想通了,时代就是在发展,弟弟和他相差六岁,已经超过一个五年计划。
他戴上父亲的手套,发现里面有点潮湿,反而很冰冷。
并且里面已经被长年累月的汗水磨损,硬邦邦的,就像是裹了一层很硬的纸板。
他不禁联想起父亲无数次戴着这双手套,在寒冬里骑着车子远行,辛辛苦苦赚点维持家用的收入。
他微微笑笑。
他忽然发现,即使他最恨父亲的时候,依然没有对父亲付出的伟大发生怀疑,他没有那种父母生了孩子就需要养大的糊涂逻辑。
他通过一辈子时间去经历,也已经想明白这个事。
世间任何关系,其实都没有必须性。
父母生了孩子,也并非一定就要养,养本来就是一种伟大的事。
自然界里,任何一个动物,哪怕是母亲,都会嫌弃弱小的孩子,会将孩子抛弃。
说到底,父母养孩子,其实就是牺牲了自我。
这就是一种无私。
这其实是违背人性的,要不然,为什么人们慢慢自我意识觉醒,即使家里条件尚可,也依然不想要太多孩子呢。
就是因为孩子会降低自己的生存标准。
所以,余秋堂埋怨父亲,和他对父亲的理解是两个概念。
也不冲突。
如果世间其他事,可以用利益盈亏,功过相抵来衡量价值,但情感不可以。
情感被伤那就是伤,好的方面,也不无法遮掩不好带来的痛楚。
余秋实应该是很少做这种事。
做起来相当的笨拙,不同于余秋堂默默干活,余秋实不断用嘴里的呼喊声给自己加油鼓气。
余秋堂看在眼里,也就是笑笑。
愿意干点活,就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还想什么呢。
毕竟是亲弟弟。
原本想着很多讨厌的点,但现在看起来,余秋实其实就是傻,并没有意识到他的不好。
而且,在余秋实眼里,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他对哥哥曾经的伤害。
没人教他怎么做个好弟弟。
而前世的余秋堂,因为不喜欢陈美娣,所以不喜欢余秋实,本身也没给他脸色。
长兄如父,这么想起来,弟弟走到歪路子上,他也不是没有一点点责任。
毕竟是弟弟。
即使是同父异母。
哥哥春生和他是同母异父,可哥哥当初对他可是没有半点芥蒂。
为什么自己对余秋实,就带着那么大反感呢。
“秋实,寒假作业做完没?”
“完了。”
“真的完了,等下给我看看?”
“哥~”
余秋实咧嘴笑笑,“还有一点,年后闲了再做。”
“年后还要走亲戚,可没多少时间,抽空赶紧做完,明年就五年级了,马上升初中,你这个样子可能会考不上。”
这时的初中还要考试,不是谁想上就上,若是考不上,可能要留级很多年。
为什么这个年代很多人都是小学毕业,不仅仅是因为家里太穷,出不起中学的学费,也有很多是压根就考不上初中。
“考不上就不上了,我给爸说了,等我再过几年,就跟着他学木匠,别的不说,就有爸这种本事,肯定饿不死我。”
余秋实倒是想的开。
余秋堂一愣,想到余秋实过了年,也是十三岁了,即使他再被保护的好,毕竟是生活在这个年代,还是更早有了成熟的想法。
“那也行,不过学还是要上,多学点知识和文化,对将来总有好处。”
余秋实不以为然。
“也不定吧,你看二姐和二姐夫,他们是我们家最有文化的人吧,还不是过的那样,也没见日子过到好哪去吧?”
“胡说。”
余秋堂轻轻抽了余秋实脑门下,“二姐和二姐夫做的事,是很好的事。”
“赚不到钱,算什么好事,没钱什么都买不来,我觉得还不如你呢。”
余秋实不知从哪里突然得来的价值观。
“哥,你也别说我想的不对,你看看你,若是你没钱,你的新院子哪里来,你还怎么让大姐,三姐都住在你那,你不是年后娶媳妇嘛,拿什么娶……”
余秋堂盯着余秋实。
这小子,竟然能说出这种话,还是真是没想过。
“我都想好了,我将来要赚大钱,我也要建你那样新院子,我才不愿意住这个地坑院呢。
冬天下雪,滑的跑不上去,夏季一下大雨,水就从四面八方灌下来,我都担心把我淹死了。”
余秋堂又是一愣。
随之啼笑皆非。
他还真没和弟弟说过这么多话,没想到弟弟竟然是这样的思路。
这么算起来,前辈子他好像也是想一味的搞钱,只是没走到正道上,最后才走上不归路。
那对弟弟引导,不应该注重他有没有出息这条路径,而是应该多注重他走的方向是否端正。
想到这里,他郑重地说:“你的想法蛮好,但有个大原则你要记住……”
“我知道,你肯定说要行得端,走得正,不能胡整,做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对吧?”
“啊……你知道啊?”
“当然知道,我娘每天都给我说这个,耳朵都被磨出血了。”
“你娘会给你说这个?”
“不说这个说啥,你以为她为啥打我……”
余秋堂并不相信,陈美娣会这样说,他一直觉得余秋实走上歪路,“归功”于陈美娣教子无方,肯定是给孩子传达了错误的人生态度。
“不过其实也就是最近说的多了点,以前倒是少,”余秋实补充声,似乎想到什么,咧嘴笑了笑。
“笑啥?”
“没啥。”
“赶紧说,要不以后不允许去我们院子。”
“哎呀哥,我可是你亲弟,这个事儿上唯一的亲弟弟。我可发现了,你对原哥,江哥,可都比我好多了。”
“哪有?”
余秋堂下意识反驳,但随之想想,其实弟弟说的也没错,他确实是不大愿意理睬弟弟,而和余秋江,余秋原几个堂兄弟关系都不错。
“反正就是,”好在余秋实没有过多计较,“我告诉你啊,我娘现在还说,让我多跟你学着点呢。”
“你娘会这么说?”
余秋堂还是不相信。
“可不是嘛,我还会骗你不成,”余秋实将最后一木铣雪推进渗坑,脱掉手套,一边用嘴朝手上哈气,一边说:
“你就说怪吧,明明以前她说不让我学你,看你现在有钱了,就反过来了,你还说有钱没用?”
余秋堂被说的哑口无言。
稍顷,终是微微一笑。
“你娘说的也有道理。”
…
余得金带着余秋堂,余秋实出门,约定好在余秋水门前的大路口汇合,让余秋堂回家喊余秋江几人,并带准备好的东西。
在等的时间里,余得木也和余秋山冒着大雪回来了。
据说路都很难走,滑的不行。
其实他们家在市里,按理说可以不回来的,只需要年后回来烧纸。
但今年是余得火才去世,所以还是赶了回来。
只是即使这样,当所有人站在一起,经历初见时的寒暄,大家站在雪地里,忽然就变得沉默。
人少了很多。
本来人丁就不兴旺的家族,如今变得更是凋敝。
这种气氛下,谁也不敢说什么轻松话,都在沉默跟着余得金冒着大雪走向乱坟岗。
路上渐渐碰到很多人,都是去上坟。
村里鞭炮声震天响,但路上的人们却是沉默前行,远远看,就像是走在大雪山道上的朝圣者。
等来到乱坟地,这边已经是烟雾缭绕,几百上千个坟头前,起码有一半都已跪着人在烧纸。
哭声此起彼伏。
和风声,大雪,汇聚在一起,让所有人的心都变得格外敏感。
风俗里,并没有规定这种上坟需要哭。
只需要跪在坟前,喊几声“某某人,拿钱来”,便可以了事。
但这样的节日,这样的天气,周围的那种沉闷,压抑的气氛,悲伤的情绪全部汇聚在一起,总会让人回忆起许多往事。
回忆越幸福,越开心,现实就越难过。
终于是忍不住,开始有人哭起来。
并不是只有女人才会哭。
很多男人,都四五十,甚至六七十了,早已是白发苍苍,两鬓发黄,但跪在父母,尤其是母亲坟前,依然会突然难过的要命,也会压抑不住低声哭泣。
当他们的生命逐渐走到末站,对这个世间所有人都不再亏钱,已尽到责任,心里安慰之余,也会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和难过,而这种难过不适合给妻子,孩子,兄弟们说。
只有跪在母亲的坟前,才会突然哭的像个孩子。
幸亏,余得金三兄弟的母亲还活着,他们带着孩子们跪在父亲坟前,倒是没有太多反应,而是机械烧纸,供奉,磕头,然后插香。
起来时,余得金下意识转头看了眼余秋堂和余秋实,然后说:“你们几个要记住你爷的坟,等过些年,我们三个都没了,就靠你们来了。”
“好。”
余秋堂点点头。
他从父亲眼里看到的不是悲伤,却是几分落寞。
不知为何,这种情绪很细微,但他一眼就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