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公主’府,位于皇城西门外,牟尼院以北,傍西苑河而建,极土木之盛。
此地曾是义忠亲王府,十三年前,义忠亲王爵除,后来新皇就把府邸孝敬给了姑姑永乐公主,府内规格,沿袭亲王府旧制,其中略有几处宫殿,肩负皇家礼仪场合,府邸其余分为前宅与后花园两部分。
自王府中路起,大门是五间三起屋宇式宫门,过了两道宫门,再过一道仪门,就是正殿丰饶殿,再往后则是正房同乐堂所在院落,转而往东有惜福轩、贞德堂等几处院落,往西则是藏书院水镜斋,西南则有公主亲自经营的皇家制香厂‘百香居’,专供太上皇与弥勒寺焚香熏香所用。
至于后花园,自府后罩楼有一处穿堂可进,方入园门,迎面有一巨石作照壁之用,上书“乐子园”,论园林奢华,不弱于皇城以内‘大明宫’的宫苑。
巳时一刻,冬日暖阳照过,公主府内各殿堂霜檐雪盖,遍地更如白玉堆砌,贾瑷在女史香菱的陪同下,一路来到府内以西的水镜斋,方一入书房,只见公主正歪在坐塌上看书,卷起的封页上,依稀可见乃《世说新语》,另榻边还有两个丫鬟剥着橘子坚果等物侍奉。
贾瑷上前请了安,公主遂放下书卷起了身,“在贾家,可住得习惯?”贾瑷点头,“还好。”
因贾瑷自下山一路,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便来至公主耳畔,悄摸声儿道:“咱们下山一路都是锦衣卫护送,可是我在山上听说锦衣卫是太上皇的……”
公主笑着解释:“谁家的孙儿,还没祖母疼了,把心放回肚子吧,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呢,已故太皇太后有遗命,你安分点,谁还跟个孩子计较了。”
随后公主抬手扶着贾瑷肩膀,目光落在屋内靠墙一长排的紫檀书橱上,提醒道:“我这里藏书有不少,你且挑些回去,装点门面、钻研学问,都是极好的。”
贾瑷忙转身,只见公主又来到书橱前的桌案旁,砚着墨,说道:“喜欢什么书,你就列在单子上,待会儿我派人一并给你送过去。”
贾瑷来到公主身旁,拿了纸笔,当即列出《资治通鉴》《晋书》《三国志》《韩非子》《唐宋八大家文集》等几十种书房常备书籍。思及前世从医所学,又列出《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太平圣惠方》《食疗本草》《伤寒杂病论》等几十种典籍。
公主一看书单,凡是涉及医术的,都令她颇为讶异,遂笑说:“四书五经,也该有罢?”
贾瑷一脸不情愿地添置上《四书五经》大类,又补了《子不语》《聊斋志异》《酉阳杂俎》《唐伯虎文集》等闲书。
公主一看,却是摇头,“后面这四本,除了《酉阳杂俎》《唐伯虎文集》,其余的我都没听说过,是最近哪位才子新出的著作吗?”
贾瑷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有误判,连忙用毛笔将其余两个书名涂抹掉。
贾瑷又问,“本朝史书,可有著作拜读?”
公主摇头,“本朝史书,只能读到太祖太宗两朝《实录》,需要去翰林院案牍库托关系借阅。”
之后贾瑷又问前朝史书,公主说翰林院正在修订,于是最后只能先再添置《会典》,打算先熟悉一番本朝典章制度。
公主拟罢书单,传唤来侍读女官,吩咐了一番,女史得了书单,自去忙碌。随后家令水云瓶匆匆进入书房禀告:“殿下,宗人府的人到了,我已让人在同乐堂候着。”
贾瑷忙问:“何事?”公主笑道:“给你入户籍。怎么?难不成想做个黑户?我们又不能总是帮你挡住盘查,下了山以后出入各种地方,都是要有身份凭证的。如果以后要给你在朝廷安排差事,官府也要查验户籍。黑户在京城可是寸步难行。除非你禁足在府内,那这京城你岂不白来了?”
贾瑷也是想要自由身的,于是不再多言。
在贾府,免不了也要被族长贾珍录入族谱和户籍,然而贾家几年后可能就要大厦崩塌,倒还真不如进宗室户籍安全。
于是公主带着贾瑷,去了东边的同乐堂。只见一位身着公服的老者,正坐在客位上,手里拿着两份玉牒,见公主领着贾瑷携众女史驾临,忙起身施礼。
公主抬手轻拍贾瑷后脑勺,“宗伯,给我儿入玉牒、排昭穆。”
大宗正询问具体缘由,公主推说是堂侄,原系当朝老皇叔忠孝王私生子,具体可去忠孝王府查证,大宗正信了几分,遂做了备案,随后询问姓名、生辰八字。
公主把玉牒借来,细细给贾瑷翻看,两份玉牒,都是帝系玉牒,一份以太上皇为主,另一份以新皇为主。
从太上皇算,永乐公主是太皇嫡母嫡长女,从新皇算,老太妃列于帝母一格,是为生母,而永乐公主又列于老太妃旁,是为养母。玉牒是皇家亲疏远近最隐秘的凭证。前太宗一朝,有勋臣私藏玉牒,将其视为太宗得位不正之佐证,以此要挟太宗,惨遭灭门,足以可见玉牒记录之笔法微妙。
公主翻看玉牒,贾瑷在一旁凑近阅览,只见其上皇室子弟均姓甄,到了贾瑷这一辈,也是‘玉’字辈。
只等翻到帝母那页,遂看到帝姑母‘甄如意’三字,重中之重的帝生母名讳,却是以黄绸掩盖,其上分明写着贾氏,见贾瑷神色惊疑,公主就把黄绸挑开,其上分明又写着甄氏。
贾瑷再也忍不住好奇,于是问:“我朝遵循唐宋古制,同姓不通婚,为何帝母与皇家同姓?”
大宗正笑着解释:“虽有此祖制,但同姓不同源者何其多,若合乎礼法,自可有转圜余地。我甄氏皇族,乃前汉太保甄邯后代,祖籍中山无极,上追祖先,可至皋陶次子仲甄。而金陵体仁院甄家,上追源流,乃北魏鲜卑姓‘郁都甄’改汉姓附会而来。既然祖先传承有异,同姓也就无需避婚,只需令女方改亲戚姓即可,譬如,金陵贾家与甄家祖上有联姻,则可把甄家女儿改成贾姓,也就合乎礼法了。”
贾瑷听闻此中缘故,一番胡思乱想,更觉奇妙。
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又说:两假相逢,终有一真。
而这两甄相遇,生出一贾。
果有天意,那真真是精妙绝伦,令人惶恐。
之后甄如意拿了狼毫小笔,沾了红,在自己名下添置一行字,乃是:帝姑未有婚配,其胞兄忠孝王有子‘甄瑷’过继之。
又给这‘甄瑷’胡乱编造了生辰八字。
贾瑷入了宗室玉牒,宗正就客气两句,匆匆告退,转而去寻忠孝王考证端的,左不过是再上一次玉蝶,忠孝王那边借口就更多了,只要皇帝陛下默许,自有的是转圜。
却说晌午贾瑷在贞德堂用完老太妃赐来的御膳。永乐公主便拿出账本,放在贾瑷跟前,说道:“我的儿,你可知晓这次为接你下山,我花了多少银子?”
贾瑷心说不妙,这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于是拿起账本翻看,只听公主又说道:“盖花神庙,院子三进两跨,修了十二花神正殿,一共花了十五万两银子,在玄真观造法坛,连同祭祀法事排场,又花了三万两银子。还有哄太上皇开心,给弥勒寺捐了十万两银子的香火钱。这些拢共算算,都将近三十万了。”
贾瑷只能赔着笑道:“我只是随便说说,让盖个庙,意思意思,那曾想到干娘会如此较真呢,连大殿都盖起来了。”公主叫苦道:“那天上神仙,可是能糊弄过去的?我这银子,有一半可是为你花的,现如今府库亏空,我这是折了手腕藏袖里,以后想过体面日子,可就难喽。”
贾瑷将信将疑,心内估摸着:“姑妈接我下山,怕是有别的用处,指不定是有什么烂摊子,想借着这笔恩情,一并推给我,她好继续没头没脑的高乐着。不过以通灵图谶那事儿来看,一个敢说,一个敢信,甄如意这孩子,倒也是真听劝。”
见贾瑷无甚动容,甄如意也不打花胡哨,直接表明心迹:“小仙童,快摸摸良心,以后如何报答干娘,我也不为难你,府上现在亏空十万两银子,年关上还有各种走亲应酬,每次寿辰接你下山,你总显摆你有才学,你懂这又懂那,你神通广大,你了不起。这回难题来了,我想请你协理咱们公主府内务,若是这个差事办得好了,我就立你为世子,到那时候,在人前,你就不必叫我干娘了,直接叫母亲也是可以的,纵是帮你在圣上面前讨个爵位,也不难。”
倘若当了世子,恐怕躲不开朝廷里的应酬。至于爵位,谁不想要,他只是怕得爵后牵扯进朝堂政治。眼下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再者,他也要脸面,总不能在公主府啃老,多少也要出点力,替长辈分忧则个,想通此节,便拿了账本答应道:“且让我好好想想,要协理府上事务,总要清楚人事和差事,以及府内有哪些进项,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行的。”
甄如意如了意,因又笑道:“这有何难,有什么不懂的,去请教你云瓶姐姐就好了。”说着,一旁站着的家令云瓶就冲贾瑷笑了笑。
贾瑷正要问云瓶几句,忽有管事嬷嬷来报信儿:“玄真观里送来些人,说是供给世子爷使唤的。”
公主一听便知是贾敬送来的人。却是瞪了嬷嬷一眼:“什么世子,你这刁奴倒比他还会顺杆子往上爬。”嬷嬷正自惶恐,殿下忽就是来了一句:“赏布一匹!”于是嬷嬷千恩万谢得了彩头。惹得云瓶都跟着掩嘴笑了。
之后贾瑷辞了公主,临行前又关照了香菱几句,随着嬷嬷出了公主府二门外,果见是玄真观里来的六位道兄。贾瑷就问众道兄以后住哪儿,原是有贾敬的介绍信,以后安顿在荣府后街,开个米粮铺子,无事就做做小生意混日子,有事就听凭贾瑷差遣。
众道兄与贾瑷说笑着,便得了公主府给的三车书籍,护送着回往荣国府。
而公主乘凤舆进皇城,去大明宫坤德殿,面见太妃嫂嫂。
午时七刻,京城昨夜积雪,已经消融殆尽。
贾瑷乘车回荣国府,再步行至绮霰斋院外东南,就很是纳闷这通北的道口上怎有个垂花门矗在这儿?且这门呆头呆脑的,配上这院墙,还有这局促的方位,就感觉这门扭扭捏捏,很委屈。
因他只来这府里一天,地盘都没混熟,还以为是自个儿记茬了,倒也懒得深究这些细节。
又因礼教森严,凡有规矩的人家,垂花门以内,就不准外男与家丁小厮擅入了,众道兄只能将书籍停放在奶妈院旁,转由仆妇婆子去送。问及书信该投给府里哪位管事人,得了贾瑷知会,就去寻赖大了。
这荣国府里的奴才,向来鼻孔朝天惯了,三年前,刘姥姥来拜会,就被一伙门子日弄来日弄去,好半天的投石问路,才得了周瑞家的门路。而玄真观里这群道兄,因知道贾瑷有比贾家更硬的倚仗,却是不惯着谁,一言不合便有砂锅般大的拳头问候,小厮们白挨了一顿好打,终于是学会了听人话,得知是敬老爷派来的人,不敢含糊,只得乖乖领路去了赖大家。不在话下。
且说贾瑷回了绮霰斋内中,就见黛玉和宝玉在他书房里赶围棋,紫鹃、麝月、晴雯、金钏儿、绮霰、秋纹、檀云等一众丫鬟都在这兄妹一旁侍奉。
贾瑷的四个丫鬟见主子回来,只麝月忙迎上前,一面帮贾瑷解下身上披风,一面提醒道:“瑷爷,宝二爷带林姑娘来还伞,坐了有一会儿了,正等您回来呢。”
谁料麝月这一举动,惹得绮霰鄙夷,心道:“忘本的小蹄子,攀高枝儿去了。”秋纹颇爱钻营讨好,却想:“府里来个新主子,这麝月倒是撞上个好机缘,急着争表现,也好得个提拔,以后能跟袭人平起平坐。”因她心里艳羡的紧,不禁又后悔:“宝二爷房里人多,想出头不容易,昨儿麝月站的最前边最显眼,若当时自己也有那胆量,少不得也有机会被老太太拉扯一把。”
随后宝玉放下棋子,起身相迎,很是热情道:“好兄弟,我们正等你回来呢。”
贾瑷只点头回应,心知宝黛二人是以还伞做由头上门的,来的这么急,必定是有所图,随后吩咐他房里其余三个丫鬟:“来了三车书籍,就在外面,几位姐姐也别在这儿站着了。”他房里几个丫鬟得了明令,这才纷纷有了动作,自去忙碌。
黛玉起身与宝玉收了棋盘,随贾瑷出了书房,因是极爱读书的性子,于是问:“都是些什么书?”
贾瑷笑道:“多是些没趣儿的正经书。”
宝玉忙拉了贾瑷衣袖,提醒道:“好兄弟,那些下人都是不识字的,不如咱们也去搬一搬、瞧一瞧,指点她们别乱来。”
贾瑷与宝玉出了门,又见宝玉亲自动手,实在热心,倒也觉此人简单真诚之处,颇有一种‘愚蠢的清澈’,令他似曾相识。
两人带着下人们正搬完一部分书,就见宝钗与湘云悠哉而来,两位才女探着脑袋围着其余的书,转来转去,一脸好奇。
史湘云看见《唐伯虎文集》不由欣喜,当即拿了出来。
一旁的宝钗,看见唐伯虎三个字,却是摇了摇头。想起家中兄长平日里假装用功读书,捧着《论语》偷看春宫图,把落款上的唐寅念作庚黄,她一个女儿家,回避还来不及,哪里好意思前去说破,倘若兄长哪天跟京中贵公子们厮混,怕是又要闹笑话,想想就丢人。
却听湘云又问,“瑷哥哥,你也喜欢唐伯虎的诗吗?”宝玉只以为湘云是在叫他,忙走上近前,看见唐伯虎文集,也是一喜,“我读诗词,久远的,最爱不过柳永、陶渊明,近日的,那就唯有唐伯虎一人了。”湘云嬉笑推开宝玉,“我又没问你。”遂又看向贾瑷。
怎料贾瑷摇摇头,“我不擅诗词歌赋,挑了唐伯虎文集,也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唐伯虎,不过是随缘,在公主府看见了,就拿来了。”宝玉很是热心地循循善诱,“唐伯虎的诗既蕴含佛学造诣,又得六朝古体风韵,且用词直白真切、清新隽永,文人读得,寻常百姓也读得,我觉得不比唐宋诗词弱。”
贾瑷思忖着宝玉的性子,忽而发笑,“想必宝玉定是偏爱那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宝玉很是惊喜地点点头,“是极,我觉得这一句写到了我的心坎里。”
谁料贾瑷却故意败他兴致,“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你的疯癫,也许别人懒得看穿。就像你现在笑得开心,别处正好同在此时死了人,你会跟着死了人的哭吗?还是想让死了人的陪你笑呢?”
贾瑷说出此言,宝玉却是没了应对,湘云则一脸错愕。黛玉不知何时也出了门,听了这些话,想起父亲去世,贾家人却没几个伤感的,就连宝玉也浑不在意,这令她心中不由更添孤寂。同时宝钗却甚为欣喜,合掌而赞:“阿弥陀佛,瑷兄弟真是个妙人,宝玉以后可要天天涨学问喽。”
众兄弟姐妹在门外谈笑少顷,方又亲自动手,将余下的书籍尽数搬进书房。
宝钗与黛玉清点着书卷次序。宝玉看到资治通鉴,顿感不妙,急着发问:“像这些仕途经济学问,瑷兄弟真能读得下?”
……
欲知宝玉后事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