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腊月十一这日清早,贾瑷来至公主府,宫里尚衣局女官送来三套衣帽、朝靴、斗篷、貂裘、腰玉等物。
贾瑷跟着水云瓶到惜福轩试衣,屋内一众女史纷纷行礼称世子。显是贾瑷当日上玉牒之事,已在公主府里传开。有心攀附的女官们,不免争荣夸耀起来,伺候他更衣照镜,夸赞他姿容如何不凡。这贾瑷方试完最后一套,尚未来及脱下,便听外面有人唤道:“忠孝王来见,殿下请世子出门迎接。”
贾瑷出了门,早有掌仪引礼两女引路,至同乐堂内,果见主客位已满。南北两炕,公主亲王各自安坐,东边一排椅子上,则有五位少年男女,看着面生。
贾瑷近前,先给忠孝王请安,但见忠孝王一头银黑花发束于高冠,眉峰粗毫似墨扫,颊生虬髯显狮形,眼如丹凤藏英锐,笑如洪钟满堂惊。惊起一旁五位少年男女,纷纷起身,来至忠孝王近前。于是忠孝王骤起雄躯,揽着贾瑷肩膀:“贤侄不必怯生,这些都是你的兄弟姊妹。”
说着将贾瑷推上前几步,对众儿女说道:“来来来,见过你们这位兄弟,以后也能多个伴儿。”
当先而来一位蟒袍男儿,面有棱角,身姿颀长,嘴上青茬两撇,眉稍下行,观之敦厚,天生一脸委屈相。
忠孝王笑道:“这位是你大哥,名璋,字敦远。现已成家立室。”
甄璋当即拱手一礼:“早就听闻,山上有位出家清修的兄弟,今日一见果然有几分仙气,我也正好仙人之说,还望以后多多指教一二。”
贾瑷只是回礼辩解:“不过是混日子罢了,玄学一道,谈不上高见,说不定哥哥比我更精深些。”
甄璋又客气两句,方退在一旁。迎面又来一位,身量与贾瑷相仿,因自小多病,家里总拿他当幼童一般呵护,此前一直鬌发寿桃状,而今蓄发未久,不能全发入冠,偏他也爱美,故将满头半长发结了些小辫,一根挂着一根,再往头顶归了总,收做一根大辫盘成发髻,学做大人摸样。只是举止仍是荒疏,直笑着拉住贾瑷道:“想必这位就是我那替身了,既下山,何不来我家住?”
贾瑷笑道:“出身卑贱,不敢妄生攀附之心。”
这孩子听了却笑道:“不必计较那些,我只当你是我亲兄弟的,这些年一直想见,父王不准,我就想着快点长大了,好去上山看看。如今你既下山了,那就更好了。”
随后忠孝王就从旁说道:“这位跟你同岁,名琢,字格非。家里娇惯坏了,也没个礼数。他自小多病,为了好养活,给他取了小名,叫人寿。我们平日里都这么叫他,你也这么叫就是了。”
虽是这么个说法,但甄琢却不乐意,直摇头道:“不好听,不好听,我不准你们叫。”说着,做了个鬼脸。
之后又来三个郡主,并不似寻常人家规训的扭捏含蓄,各有性情,很是有趣,贾瑷又一一认识了。一众兄弟姊妹正说笑着,就有女官前来报信:“六宫都监夏守忠前来传旨,是王爷您的。”
忠孝王出门领了旨,回来一脸不悦:“是忠顺王奉圣上旨意,接手了扬州盐务的案子,空出太府、少府无人总领,于是圣上下旨,命我暂领内承运库,都十八省皇商,录殿中事。我一个闲散惯了的人,如何能担此重任?”
公主就笑道:“将就着办就是,再者,璋哥儿年岁也不小了,趁着这次机会,教他领些差事磨砺一番也好。”
谁料甄璋当即回绝道:“孩儿不擅仕途经济,父王经营的白事铺子,如今又开了几十家分号,他若去了朝中办事,家里的生意,还得有我担着才是。”
甄琢也拍手叫好:“我也喜欢办丧事,哥哥也带上我。”
于是忠孝王看向贾瑷,玩笑道:“贤侄跟我去少府当差如何?”
贾瑷却当即推辞道:“不了不了,我在道观好些年,白事法事还是通晓一些的,至于经济仕途,就免了罢。”
甄璋甄琢闻此很是高兴,忙招揽贾瑷同他兄弟二人操持丧葬大业。
甄琢笑道:“瑷兄弟,你怕是不知道,如今都中丧葬白事,咱王府可是数一数二的。上至皇家自个儿,下至文武百官,多少人排着队来请咱。跟了我们哥俩,以后你可有的忙呢。”
之后吃罢晌午。忠孝王就急匆匆进宫面圣。甄璋也回了府料理家事。
公主则在府后戏楼里摆了戏,带着甄琢、贾瑷与三位郡主,看了一天的戏。临近傍晚,王府里又派人来接,一众兄弟姊妹方辞了贾瑷与姑母,这且不提。
也因时候有些晚了,贾瑷不曾回贾府,而是留宿在公主府后花园,只差人去贾府给丫鬟们报个信儿。
且说贾瑷与一众女官进了乐子园,过大梦溪,上半仙桥,就听一旁同行的家令云瓶说道:“皇族三衙门,宗人府、太府、少府,尤其以少府油水最最丰厚,多少宗室子弟都想进去捞银子,世子怎就拒绝了?再者咱们府上现在缺银子,这或许是解决银子的捷径。”
贾瑷笑道:“你倒想得美,咱在公主府经商可以,但不能去少府捞钱,那是官场。再者,你看忠孝王与其世子,均不怎么热心那一道,显然出身既定前途,宗王起手就是四爪龙,直起腰杆子,就能杵到天,入仕途,吃力不讨好。我虽不是什么王爷,但终究在皇姑母膝下,而皇姑母以亲人身份,辗转在太上皇和皇帝之间,若只谈亲情,自然无妨碍,若掺和财政大事,那就不好拿捏分寸了。”
云瓶听得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世子你前途不可限量,经这么一细究,可见也是很难。”
说着众人下了半仙桥,转过雪浪亭,则是一条穿湖而建的长廊,正有个雅号叫中流击水,众人压湖而行,过了潜龙湖,方是园林东路,贾瑷来过园中好几回,对东路布局一清二楚,正东有小东山,往南有花神庙、万花圃,往北有枕红楼、乳香坞,再往北则是香露堂、羞花苑等处,此时华灯初上,正逢缺月出了小东山,天色青黛,满园深蓝,行走其间,别有一番清闲惬意。
云瓶问:“世子打算何处就寝?”
贾瑷笑道:“以后凡来此,住在枕红楼就是了。”
云瓶当即调遣手下掌设、掌饰、掌衣三位女官并三十六侍女前去司寝。
这枕红楼南邻花神庙,北望羞花苑,傍边还有个乳香坞。
说起这乳香坞,背丘面水而建,东衔莲泉榭,西接比丘轩,院墙四面多有镂空花窗,内里大小房舍二十来间,早在义忠王府时,原是奶妈院,后来义忠王爵除,改公主府,园中凡有品级的女官们,则尽数易居于此。
贾瑷想着香菱如今有着八品官身,也该住在乳香坞,便询问起了香菱近况,云瓶因总揽公主府内务,也不能事事关心,倒是被贾瑷给问住了,忙传唤管事嬷嬷来问。
且说花神庙群芳殿这边。
香菱这夜又在当班,看守殿内香火灯烛。
原这看守香火之事,不归她这等女官亲力亲为,全由婢从、执事人等,谁料手下三位婢从托病不能熬夜,求她帮忙,她固不敢拒之。
这会儿又来个掌苑女官满面带笑道:“香菱,我的手生冻疮了,可疼可疼了,能不能帮我洗两件衣服?”
香菱点头答应下来,那女官就将一木盆放在殿门后,香菱上前一翻看,尽是亵裤、袜子之类的东西,竟有十几件之多。心里又怕这等清净之地被亵渎,忙呼:“罪过罪过。”便端了木盆出殿门,下了石阶,回了西边值房,求管事的老道婆帮她顶一会儿庙里的班。
老道婆却不答应,反取笑道:“人家是骗你的,你那一盆十几条脏裤臭袜,怎可能是一人穿的,分明是掌苑那一班人自己偷懒不愿洗,骗你来洗的。”
香菱却是辩解道:“刚才那位姐姐的手生了冻疮,我都看见了。”
老道婆冷哼一声,翻个白眼,哂笑道:“我天天跟她碰面,我怎么没看见?”说得香菱俏脸通红,很是窘迫。
婆子见香菱如此,便知她想讨好同事,见她可怜,只得依了:“你且快去打些热水放些皂角泡它个一夜,明儿再随便洗洗就是了,我去帮你看一会儿,你快些打水回来。”
于是香菱找了水桶出了庙门,去水房提了桶热水。回来路上,遇见乳香坞里有几位采女婢从半路端着盆来借洗脚水。泥人也有三分火气,香菱虽未发怒,却也不肯听从,只顾着提桶跑路。那几个婢从仗着身后主子乃世子侍妾备选,不免有些跋扈,追上去就把香菱拌了一跤。
一时连人带桶摔在地上,那几个婢从见状不妙,一哄而散。
香菱爬起身一看,官袍靴履湿透大半,唬得呆立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贾瑷与云瓶来找香菱,故站在乳香坞里,隔着院墙上的海棠花窗,把外面的情况,看得真真切切。
……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