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因为是天地灵气聚集之地,云渺山上终年落雪,从山脚望去,云缭雾绕。

    处于其上的天承门四季常冬,门派内众人都已经习惯了白茫茫的山门。

    祈桑与原星岫一路紧赶慢赶,在外门大选前一天,到了报名现场。

    刚到山脚,四野便已白雪皑皑,冷风刺骨,心性不坚者直接生了退意。

    原星岫身上的锦衣华服路上就典当换了路费,此时只穿着一身棉料少得可怜的棉衣。

    风尘仆仆的模样,看不出半点原先矜贵小少爷的影子。

    祈桑的棉衣同样单薄,好在吃惯了苦,口中哈出几口热气,暖一暖掌心就能坚持着前进。

    他的坚定无形中感染了原星岫,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拼着一口气,硬生生一句累也没喊。

    祈桑突然停下脚步,“到了。”

    原星岫哆哆嗦嗦抬起头,才发现不远处便是一道结界,里面坐着一个人。

    那名弟子垂头书写着什么,手上的动作不疾不徐。

    结界内风雪消歇,与结界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原星岫看着熟悉的衣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贺神祭祀那天的两位仙长,也是天承门的。”

    祈桑点点头,随后往前走了几步,在进入结界突然停下了脚步。

    “原哥,你最好做一下心里准备。”

    这严肃的表情把原星岫吓了一跳:“怎么了?”

    祈桑说:“如果不出意外,里面会很冷,非常冷。”

    原星岫放下了悬着的心:“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少爷我钢筋铁骨,不怕冷……”

    说着,为了证明自己,原星岫大步往前,迈进了结界之中。

    祈桑来不及阻止,只能最后观察了一下结界,也跟着迈了进去。

    一刹那,霜风割面,冰寒侵骨,雪虐风饕,冷到了灵魂深处。

    原星岫自信的神色转为惊恐,下意识就想退出结界。

    祈桑一把拉住了他,“不能出去,出去就进不来了。”

    原先低头书写登记册的天承门弟子抬起了头,目带赞赏。

    “小友好眼力,这结界出去一次,若再要进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弟子见原星岫冻得开始发抖,也不多言,将两条竹简递给二人。

    竹简样式古朴,其上刻“天承”二字。

    “这竹简二位收好,若在上山途中抵御不住寒冷,掰断即可传送回此处。”

    “切记,此举相当于放弃参加大选,定要慎行。”

    原星岫为了转移注意力,抱着手询问:“不需要登记吗?”

    负责登记的弟子满脸高深莫测,“此地上天承门有三千余阶,阵法内,法器与内功尽数失效。哪怕是仙尊来了,都得冻着……天寒地冻,不知有多少人半途便会掰断竹简。”

    言下之意,登记了也没多少人能上山。

    祈桑道了谢,不再多问,拉着原星岫往山上走。

    祈桑脸色有些苍白,但对比起哆哆嗦嗦的原星岫,还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原星岫被冷得瑟瑟发抖,嘴里念念叨叨。

    祈桑听了一耳朵,发现对方已经被冷得有些言语混乱了。

    “原哥,你别说话了,身体里的热气都被呼出去了。”

    原星岫用力抱紧手臂,哭丧着脸。

    “不行啊,我不说话就喜欢发呆。常言道,心静自然凉,我一发呆,心静下来了,人也凉了。”

    这话着实有趣。

    祈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感觉身上似乎暖和了一点。

    “那我陪你一起聊会天吧……”

    话音未落。

    倏地,祈桑的声音消失在了冰天雪地里。

    原星岫停下脚步,茫然地环视四周。

    天地茫茫,大雪飘野,没有了祈桑的身影。

    另一边。

    祈桑只觉得白光一闪,再次睁眼,眼前依然是天承门山上的石阶,可身边已经没有了原星岫的身影。

    思忖片刻,他半跪在地,拂去地上的积雪。

    果不其然,脚下是一片阵法。

    天承门的第一轮试炼果然不会这么简单。

    四周没有什么异样,祈桑谨慎地往前走了两步,也没有什么变化。

    既然如此,只能继续往前走了。

    祈桑下定了决心,便不再犹豫,大步往前走。

    风雪愈发凶猛,天地成为了冰天雪窖。

    祈桑的手掌被冻得发紫,嘴唇也渐渐变得惨白。

    从山脚到天承门有三千余台阶。

    祈桑在心里默默数着自己走了多少级台阶,心里有了目标,煎熬的过程也稍微好受了一点。

    在走到第一千五百阶时,风雪中突然传来一声很轻的动物叫声。

    祈桑步子一顿,循着声音拨开草丛,里面躺着一只皮毛雪白的小兽,模样既像兔子,又像狐狸。

    小兽的身体发着抖,小小的身体呼吸起伏很微弱。

    似乎要死了。

    手上握着的竹简突然开始发热,祈低头一看,上面竟然缓缓浮现出一行字。

    “雪兽,饮人血为生,无攻击力。”

    这只雪兽的出现很刻意,明显是一个坑,天承门在逼他做出第一个选择。

    ——无视雪兽,还是放血喂养。

    只是,要放多少血才能救下这只雪兽?

    以及,通过试炼需要救下这只雪兽吗?

    失血失温的情况下,真的有可能再顶着霜雪到达山顶吗?

    这是前面参加试炼的人最纠结的问题,不少人踌躇片刻,选择了“救”或“不救”的其中一种。

    祈桑却一刻都没犹豫,蹲下身把雪兽抱进怀中,咬开自己的手指,给雪兽喂了几滴血。

    云渺山上,天承门主殿内。

    顾沧焰通过水镜,凑巧看到了这一幕。

    他没有认出祈桑,只是下意识对这名果决的少年心生好感。

    “他发现阵法了,明明知道这只是幻境,竟然还是毫不犹豫就选择了救雪兽,鲁莽却心善。”

    谢亭珏放下茶盏,一双如冰的眼眸安静地看着水镜里的少年。

    少年穿了一身灰扑扑,做工粗陋的棉衣,却挡不住身上的光华。

    红衣很适合他,但素衣也不会折损半分他明亮的神采。

    顾沧焰一直将水镜对着祈桑,半是惋惜半是称赞。

    “这雪兽的存在本就是一个陷阱,它无论饮多少血都是不会满足的……这少年,怕是上不了山了。”

    一直沉默的谢亭珏此刻开口:“他能上山。”

    语气笃定,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结局。

    顾沧焰看了看水镜,又看了看谢亭珏。

    “难得有你能看得顺眼的活人,不容易啊……如果他能通过接下来的试炼,你会收他为徒吗?我看他资质不错。”

    谢亭珏又默不作声了,继续慢吞吞喝着他的茶。

    顾沧焰笑骂一声:“你这做派,真不知道你是掌门还是我是掌门。”

    顾沧焰以为这是谢亭珏无声的拒绝,但他却忽略了,这也许也是一种默认。

    另一边,祈桑半跪在地,喂给雪兽几滴指尖血。

    呼吸微弱的雪兽探出头,将嘴凑在了祈桑的指尖上。

    吮吸完那点血,雪兽依旧不满足。

    它露出尖锐的小虎牙,作势就要咬上祈桑的指尖。

    祈桑没有半点惯着它,轻轻一巴掌,就拍歪了它的小脑袋。

    “几滴血就能让你这么有活力,看来用不着我继续喂血了。”

    雪兽脑袋一歪,委屈巴巴收回了牙齿。

    祈桑乐了,“还挺听话。”

    说完,祈桑站起身,顺带拍落身上的薄雪。

    雪兽小腿扑腾扑腾也站了起来,急切地往祈桑的方向小跑几步,似乎是害怕被人丢下。

    下一刻,雪兽突然腾空。

    ——它被祈桑抱了起来,放进了怀中。

    “走吧,等上了山,就有人能救你了。”

    祈桑想得很简单,自己不可能无限制地给雪兽喂血,否则还没上山,自己就要因为失血过多晕倒了。

    只要上了山,还怕那么大一个门派救不了一只小灵兽吗?

    至于这只雪兽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象……

    雪兽抖了抖耳朵,仰头望着祈桑的脸。

    厚厚的毛显得它脸圆圆的,抛去嗜血的习性,还挺可爱。

    祈桑一把将雪兽的脑袋按进怀里。

    “好好待着,你毛厚,也给我暖暖。”

    是幻象的话,暖暖手也不错。

    雪兽“嗷呜”叫了一声,毛茸茸的脑袋顶了顶祈桑。

    其实雪兽一点也不暖和,它天生就像块冰,冻人的很。

    “一个幻境,搞得这么真实干什么。”

    祈桑抱着雪兽继续往上走,话是抱怨,手却一点没松。

    走到第两千阶时,耳边掠过什么声响。

    雪兽咬了咬祈桑的衣服,后者叹了口气,“有完没完啊。”

    循着声响走过去,入目是一个巨大的祭坛。

    祭坛周围满是干涸的血迹,粗长的铁链从东南西北四根立柱上蜿蜒而出,锁住了祭坛中央的一只红色的小兽。

    和通体雪白,漂亮干净的雪兽不同。

    这只小兽身上全是血污,头上长角,口中是獠牙,虽然身形小巧,却实在和“可爱”搭不上边。

    竹简又开始发热,祈桑拿出来一看,上面的话令他忍不住挑了挑眉。

    “曜兽,曾为四害兽,杀之取血,可缓解严寒症状。”

    雪兽看不懂上面的字,看见祈桑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只能疑惑地“嗷”一声。

    “这是摆明了告诉我们,可以靠杀曜兽上山吗?想不到天承门还是个主杀的门派。”

    祈桑走到曜兽身边,警觉的小动物立马清醒过来,对着他龇牙咧嘴。

    祈桑逗了两下曜兽,“真凶啊,会咬我吗?”

    雪从天空飘落,落在曜兽身上,瞬间被融化蒸发。

    曜兽看着很暖和,它的血一定更加温暖。

    手上的竹简不知何时变成了长剑。

    一切都在催促祈桑,让他赶紧杀了这只曜兽取暖。

    祈桑微微一笑,一剑劈出,剑风冷冽。

    雪兽焦急地叫唤,急得想要从祈桑怀中直接跳出。

    曜兽却一动不动,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祈桑。

    长剑铿然劈断一条铁链,反震让祈桑虎口发麻。

    接下来连劈三剑,将剩余的铁链也一并劈断。

    长剑骤然消失,重新变回竹简。

    祈桑一点也不害怕曜兽的狰狞面孔,手臂一伸,像拎小狗崽一样,把曜兽拎了起来。

    “四害兽?就这?还没我们村口的阿黄凶。”

    敢把束缚曜兽的锁链断开,祈桑并不是凭着没由来的热血。

    他观察过,四周虽然满是血污,但大部分都是从祭坛上流下来的。

    而且在自己靠近曜兽时,后者虽然一直作出威胁状,却始终没有移动。

    祈桑猜测,是因为它的腿受伤了。

    在把曜兽拎起来后,它腿上的伤口霎时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伤口是被撕咬出来的,现在还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书上说的居然是真的。”祈桑看着伤口,“曜兽被称为四害,是因为它妖化后的破坏力极大,但是曜兽的本性并不喜欢伤人,所以在彻底失去理智前的最后一刻,会用牙齿撕咬自己的血肉,让自己陷入虚弱状态,回到幼年体。”

    但是曜兽的“温柔”一般只能换得苦果。

    曜兽的角、爪、皮毛,妖核,在黑市上价值万金。

    “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神谕也是这样凶巴巴,容易炸毛的样子。

    说起来,神谕好久没出现了。

    不过,神谕从前也有过十天半个月不出现的情况,祈桑倒也没太在意。

    真要说,作为“神谕”,天天闲的没事乱溜达才是怪事吧。

    嗯,小鸡炖菌子做得那么好吃,更奇怪。

    祈桑避开曜兽的伤口,把它揽进怀中,顺手从自己没愈合的指尖上挤了几滴血喂给它。

    “一起走吧,放着你不管,你这个伤会死吧。”

    曜兽本就是个表面凶狠,实则温柔的性子,察觉到祈桑没有恶意,也渐渐收敛起獠牙。

    雪兽软软地“嗷呜”一声,似乎在欢迎曜兽。

    曜兽摇摇尾巴,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看着两只小动物互动的样子,祈桑觉得自己有点傻。

    此处是天承门的幻境,这两只小妖必然也是幻觉,自己何必浪费时间把它们带走呢?

    不过……

    祈桑给两只妖兽一只一个脑瓜崩。

    做都做了,何必再瞻前顾后,赶紧上山才是正经事。

    也许是曜兽滚烫的身躯起到了一点作用,祈桑的身体暖和些许。

    但很快,这点暖意就随着更大的风雪消散。

    又走了九百阶,三千阶只余下一百阶。

    祈桑的嘴已经被冻紫了,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他的手脚克制不住地发抖,但本人丝毫没有察觉。

    一百阶,五十阶。

    在最后十阶时,祈桑踩了湿雪,克制不住地摔倒在地。

    已经僵硬的身体无法再站起来,更糟糕的是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只剩下十步之遥了。

    祈桑觉得自己的昏迷来得太过蹊跷。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目前这种情况有些极限,但还不至于晕倒。

    不甘心。

    怎么能甘心。

    祈桑拼尽全力睁开眼睛,伸出手往前爬了几个台阶。

    因为太过用力,指尖被磨出了血。

    两个小妖因为他摔倒,从衣服里滚了出来。

    曜兽拖着伤腿爬到祈桑面前,一双眼睛雾沉沉的。

    它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狼狈,好像一只手就可以捏死。

    祈桑伸出手,搭在曜兽的脖子上。

    ——只需要扭断它的脖子,饮下曜兽的血,就可以抵御寒冷。

    曜兽仿佛察觉到了自己的命运,没有躲避。

    雪兽不安地叫了一声,蹭了蹭祈桑的脸。

    被称为“四害之一”的曜兽此刻看起来这么脆弱,它的皮毛柔软,眼瞳乌亮。

    如果遮掉那张露着獠牙的可怖面容,它和一般的凡宠没有任何区别。

    祈桑倏地笑了,虚虚搭在曜兽脖颈上的手骤然放松。

    他的手慢慢向上抬,放到了曜兽毛茸茸的脑袋上。

    很慢,却很温柔地揉了一下。

    随后,祈桑被卸了全身力气。

    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