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消歇,日暮黄昏。
山烟涵树色,江水映霞晖。
祈桑昏沉的大脑渐渐清明。
然而身体却被鬼压床似的,完全动不了。
祈桑勉强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跑来跑去,忙前忙后。
他认出了这个人,哑着嗓子喊:“原星岫……”
这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原星岫猛松一口气,“你终于醒了?”
祈桑睁开眼,本想问原星岫在干什么。
下一刻,他沉默了:“……”
原星岫左手右手各抱着一条被子。
祈桑一扭头,果然,自己身上盖着少说十几条厚棉被。
原来不是鬼压床。
是原星岫沉重的友爱。
原星岫还想把手上这两条棉,再盖在祈桑身上。
祈桑有气无力地出言制止,直言自己快被压死了。
原星岫讪讪将十几条被子掀了开来。
祈桑坐直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
看了下周围的环境,应该已经到云渺山了。
那两只小妖崽子已经不见了,但胸口处沾着的曜兽血迹依然在。
祈桑问:“你看见那两只小妖兽了吗?”
原星岫摸不着头脑:“什么妖兽?”
看来每个人的试炼内容都不一样。
祈桑不再多问,转而从原星岫口中得知,这里是弟子居,未来几天他们都会住在这里。
*
残月落花烟重。
弟子居,一夜过去。
在房间休息了一晚上,祈桑重新变得精神百倍。
他住的是丁房第十二间,原星岫在隔壁,其他院里还有甲乙丙房。
甲房住的是第一批通过的人。
不谈偶然因素,大多人都是佼佼者。
也因此,甲乙丙丁之间依次形成了一条鄙视链。
对比起众星捧月的修真世家公子哥。
住在末等丁房,又看着一穷二白的祈桑和原星岫,简直像被单独孤立了出来。
原星岫从前的待遇对比起这些人只好不差,一时有些愤愤不平。
“桑桑,你要是认真起来,定然不会输给他们。”
祈桑没忍住笑了出来,觉得原星岫炸毛的样子特有趣。
“原哥,这么看好我啊?那些少爷们,修为最低的也都已经是筑基了。”
原星岫撇撇嘴,压低声音,只让自己和祈桑听见。
“若是你和他们有同样的家世,必然有更高的成就。”
祈桑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领头那名少爷的身上。
那人正颐指气使地使唤着自己带来的筑基期护卫,完全忽视了对方眼底的阴狠不甘。
祈桑淡淡笑了笑。
“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但人活一辈子,不能只靠运气吧。”
原星岫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祈桑不多解释,只说:“走吧,我们去中央的广场,正式试炼要开始了。”
两人随人流到了天承门的中央广场。
最前方的高台上,站着一名体格不算魁梧,但身材极高的男人。
长相约莫三十来岁,气质极具威严。
从周围人的谈论中得知,这是天承门的掌门顾沧焰。
原星岫对祈桑耳语:“台上就两个人,裕州那位仙长也在。”
祈桑抬头看,是顾程镜。
后者表情冷肃,白衣翩翩,长身玉立。
人群中,有人解释台上之人的身份。
“掌门身后站着的那位是天承门的大师兄,也是掌门的亲生子!”
有不少人感慨顾程镜命好,语气不乏酸味,甚至愤慨。
他们一身锦绣绸缎,靠丹药堆砌,没吃半分苦头就迈入仙途,却仍然觉得命不够好。
原星岫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些人,悄悄离远了些。
顾沧焰派人给在场之人一人发了一枚丹药,丹药通体圆润,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这是药尊炼制的丹药,参加试炼前,请各位道友服下此丹。”
祈桑捏着丹药,放在鼻尖闻了一下。
“丹中含毒,但不致命。”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心中早有猜测的人没说话,只用警惕的眼神看了眼祈桑。
更多的人对这番话表示猜疑,怀疑他是哗众取宠。
“休得胡言,天承门光明磊落的大派,怎会做出这等事?”
“就是,看你衣衫褴褛,怕不是个走了大运上山的乞丐,还敢在这抹黑天承门?”
祈桑任由众人嘲讽,依旧泰然自若。
原星岫气得双目圆瞪,正准备与众人争辩三百回合。
在他心里,就算祈桑说太阳西升东落,也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这时,台上的顾沧焰开了口:“不错,便是毒。”
话语用内力荡开,在场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原先心存侥幸的人白了脸色,犹犹豫豫,不明白此举何意。
环顾四周,只求找到与他一般战战兢兢的人,好求得几许安慰。
最先点出是毒丹的祈桑利落吞下了丹药。
原星岫见他行事果断,一狠心,也吞了下去。
站在高台上的顾沧焰目露赞赏之色。
胆大心细,不骄不躁。
顾程镜作为掌门亲传弟子,立于一旁,解释缘由。
“此丹名唤逍遥旧梦,服下后一炷香内,会在梦中见到从前的业障或欲望,堪不破便会七窍流血……放心,我会及时为诸位服下解药。”
祈桑最先服下丹药,药效发作得很快。
他感觉有些站不稳了,捏了捏太阳穴,走到一颗树旁,靠坐着闭上眼睛。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算心中有再多忧虑,也不可能下山。
众人纷纷服下丹药,各自找好位置陷入幻梦。
顾沧焰按照自己以往的经验,推测最早清醒的人也得要一天时间。
他的视线在广场中的一众人里巡睃,心中猜测最早清醒的人会是谁。
这一届有不少好苗子,粗略一看,已经筑基的就有好几人。
根骨好的,一眼扫过去,比比皆是。
顾沧焰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只打算露个面就走。
他吩咐顾程镜看着这里,若有人醒来,给他传音。
吩咐完,顾沧焰挥挥袖子,潇洒地做了甩手掌柜。
今日凑巧无事,他便又去“骚扰”自己那位师弟了。
谢亭珏在自己的浮雪殿里抚琴。
听见前院的动静,头也不抬,便知道是顾沧焰来了。
“天承门莫不是要败落了,怎么堂堂掌门,每日游手好闲?”
顾沧焰踏进房内,听见这话气笑了。
“天承门四位长老,只有你是从来不做一点事的,你居然指责起我了?”
闻言,谢亭珏动作一顿。
顾沧焰以为他是良心发现了,谁料对方抱着琴,慢吞吞转了个身。
——充耳不闻顾沧焰的指责。
顾沧焰:“……”
早知你是这种人,就不该对你抱有期待。
顾沧焰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了。
“你不是好奇那名小少年吗?他果真不一般,一眼就看出了逍遥旧梦是颗毒丹……嘶,不过我怎么总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熟悉呢?”
谢亭珏不爱理人,倒不是外人传得那般清冷,只是单纯的懒而已。
顾沧焰早就习惯了句句没回应的聊天,谁料对方这次居然开口了。
“确实见过。”谢亭珏懒散道,“贺神祭祀,祈桑舞。”
那一日的情况顾沧焰记忆犹新。
“……他是那名用红绸缢杀魔族的少年?”
经过谢亭珏这么一提醒,顾沧焰越想越熟悉。
“这可真是巧,我本不欲收徒了,但若是他,我倒是又有点兴趣了。”
谢亭珏乱了一个琴音。
他伸手按住微微颤抖的琴弦,斜看一眼顾沧焰,默不作声。
顾沧焰从他的眼神里觉察出什么,意外地笑了下。
“怎么,你也想收徒?就你这性子,别误人子弟了吧。”
这一次谢亭珏没有否认。
“他想拜谁为师,不是我们说了算。”
“那倒是。”顾沧焰故意火上浇油,“我在凡间的名声可比你好上许多,若是拜师,还是选我的可能性比较大。”
谢亭珏深吸一口气,“师兄。”
顾沧焰笑眯眯,“嗯?”
谢亭珏语气温和。
“往后无事,勿来浮雪殿了。”
顾沧焰:“……”
没大没小!
顾沧焰故作愠怒,转身便走。
谢亭珏毫无反应,完全不在意自己师兄一副气得灵魂出窍的模样。
浮雪殿的结界突然荡起细微的波澜。
一只传音纸鹤飞进来,落在了顾沧焰掌心。
谢亭珏头也不抬,直到发现顾沧焰立于原地许久,才随意望了对方一眼。
顾沧焰迅速看完纸鹤上的内容,表情几度变换。
最后,眉眼间露出些许爽朗笑意。
他来不及解释,脚步带风地离去,“这次的大选,可有趣起来了!”
能让顾沧焰如此高兴,谢亭珏猜测,是有人通过试炼了。
仅仅用了两个时辰,便从逍遥旧梦中清醒过来,心性绝非一般人能比。
谢亭珏凝眉思索,直到脑中出现一个想法,才骤然眉头舒展,露出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松。
若真是那名少年,倒也不觉得意外了。
*
顾沧焰在浮雪殿中表现得惊喜,但等走至广场,又换上不疾不徐的步数,满脸的故作高深。
在场之人唯有顾程镜知道他的真面目,但尊敬师长的大师兄显然不会拆穿师父的真面目。
顾程镜简单做了一个揖礼。
“师尊,是那位道友清醒了。”
顺着顾程镜指的方向,顾沧焰投去目光。
——果然是在贺神祭祀舞剑的那名少年。
百年繁茂的菩提树,投下一大片阴头。
少年扶着树干站起了身,面色苍白。
祈桑的眉头一皱,突然身体一躬,呕出一口血来。
猩红的血溅在落霜的草木上,红与白交织成荼靡的画卷。
顾沧焰没料到会见到如此场景。
运起轻功,几步便落在了祈桑面前。
“小友,服下此丹。”
祈桑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丹药,毫无犹豫地吞了下去。
休息片刻后,他喘息着道了谢:“……多谢顾掌门。”
祈桑不说话,顾沧焰也没主动开口,而是定定看着对方。
他暗自用灵力迅速探查了一遍对方的脉络,没有发现任何内伤。
想当年,谢亭珏误服此丹,也得花足足一整日的时间才恢复清醒。
——祈桑的心性与天赋,比起谢亭珏,只好不坏。
顾沧焰丝毫没有掌门的架子,沉声询问:“可否问一下小友,在幻梦之中看见了什么?”
祈桑依然不太舒服,说出来的话言简意赅。
“我梦见了死去的亲人,他说要带我回家。”
顾沧焰知道此事涉及隐私,于是在周围设下隔音屏障。
“小友的幻境应当分为两重,一是识辨梦中人真假,二是寻找幻梦的破绽。”
刚刚服下的丹药开始发挥作用,祈桑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精气神也好了不少。
“辨真假不是什么难事,我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顾沧焰眸光里闪过一丝凝重。
祈桑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意识到幻梦中的人是假的,这一点才可怕。
按照逍遥旧梦的丹效,只要入梦者心中曾有一刻祈盼过,逝者死亡的事情是假的,在梦中这点欲望便会无限制放大。
最后你会深信不疑,这个人从未死去。
顾沧焰没有直言,而是接着问:“小友幻梦中的生门是什么?”
能如此迅速地从幻梦中脱离,必然是用了极为激烈的手段。
祈桑垂下眼眸,嗓音轻而缓,细听却带着冰冷的绝情。
“也没什么,我用剑杀了他的幻象,就从梦里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