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风雪消歇,日暮黄昏。

    山烟涵树色,江水映霞晖。

    祈桑昏沉的大脑渐渐清明。

    然而身体却被鬼压床似的,完全动不了。

    祈桑勉强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跑来跑去,忙前忙后。

    他认出了这个人,哑着嗓子喊:“原星岫……”

    这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原星岫猛松一口气,“你终于醒了?”

    祈桑睁开眼,本想问原星岫在干什么。

    下一刻,他沉默了:“……”

    原星岫左手右手各抱着一条被子。

    祈桑一扭头,果然,自己身上盖着少说十几条厚棉被。

    原来不是鬼压床。

    是原星岫沉重的友爱。

    原星岫还想把手上这两条棉,再盖在祈桑身上。

    祈桑有气无力地出言制止,直言自己快被压死了。

    原星岫讪讪将十几条被子掀了开来。

    祈桑坐直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

    看了下周围的环境,应该已经到云渺山了。

    那两只小妖崽子已经不见了,但胸口处沾着的曜兽血迹依然在。

    祈桑问:“你看见那两只小妖兽了吗?”

    原星岫摸不着头脑:“什么妖兽?”

    看来每个人的试炼内容都不一样。

    祈桑不再多问,转而从原星岫口中得知,这里是弟子居,未来几天他们都会住在这里。

    *

    残月落花烟重。

    弟子居,一夜过去。

    在房间休息了一晚上,祈桑重新变得精神百倍。

    他住的是丁房第十二间,原星岫在隔壁,其他院里还有甲乙丙房。

    甲房住的是第一批通过的人。

    不谈偶然因素,大多人都是佼佼者。

    也因此,甲乙丙丁之间依次形成了一条鄙视链。

    对比起众星捧月的修真世家公子哥。

    住在末等丁房,又看着一穷二白的祈桑和原星岫,简直像被单独孤立了出来。

    原星岫从前的待遇对比起这些人只好不差,一时有些愤愤不平。

    “桑桑,你要是认真起来,定然不会输给他们。”

    祈桑没忍住笑了出来,觉得原星岫炸毛的样子特有趣。

    “原哥,这么看好我啊?那些少爷们,修为最低的也都已经是筑基了。”

    原星岫撇撇嘴,压低声音,只让自己和祈桑听见。

    “若是你和他们有同样的家世,必然有更高的成就。”

    祈桑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领头那名少爷的身上。

    那人正颐指气使地使唤着自己带来的筑基期护卫,完全忽视了对方眼底的阴狠不甘。

    祈桑淡淡笑了笑。

    “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但人活一辈子,不能只靠运气吧。”

    原星岫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祈桑不多解释,只说:“走吧,我们去中央的广场,正式试炼要开始了。”

    两人随人流到了天承门的中央广场。

    最前方的高台上,站着一名体格不算魁梧,但身材极高的男人。

    长相约莫三十来岁,气质极具威严。

    从周围人的谈论中得知,这是天承门的掌门顾沧焰。

    原星岫对祈桑耳语:“台上就两个人,裕州那位仙长也在。”

    祈桑抬头看,是顾程镜。

    后者表情冷肃,白衣翩翩,长身玉立。

    人群中,有人解释台上之人的身份。

    “掌门身后站着的那位是天承门的大师兄,也是掌门的亲生子!”

    有不少人感慨顾程镜命好,语气不乏酸味,甚至愤慨。

    他们一身锦绣绸缎,靠丹药堆砌,没吃半分苦头就迈入仙途,却仍然觉得命不够好。

    原星岫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些人,悄悄离远了些。

    顾沧焰派人给在场之人一人发了一枚丹药,丹药通体圆润,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这是药尊炼制的丹药,参加试炼前,请各位道友服下此丹。”

    祈桑捏着丹药,放在鼻尖闻了一下。

    “丹中含毒,但不致命。”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心中早有猜测的人没说话,只用警惕的眼神看了眼祈桑。

    更多的人对这番话表示猜疑,怀疑他是哗众取宠。

    “休得胡言,天承门光明磊落的大派,怎会做出这等事?”

    “就是,看你衣衫褴褛,怕不是个走了大运上山的乞丐,还敢在这抹黑天承门?”

    祈桑任由众人嘲讽,依旧泰然自若。

    原星岫气得双目圆瞪,正准备与众人争辩三百回合。

    在他心里,就算祈桑说太阳西升东落,也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这时,台上的顾沧焰开了口:“不错,便是毒。”

    话语用内力荡开,在场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原先心存侥幸的人白了脸色,犹犹豫豫,不明白此举何意。

    环顾四周,只求找到与他一般战战兢兢的人,好求得几许安慰。

    最先点出是毒丹的祈桑利落吞下了丹药。

    原星岫见他行事果断,一狠心,也吞了下去。

    站在高台上的顾沧焰目露赞赏之色。

    胆大心细,不骄不躁。

    顾程镜作为掌门亲传弟子,立于一旁,解释缘由。

    “此丹名唤逍遥旧梦,服下后一炷香内,会在梦中见到从前的业障或欲望,堪不破便会七窍流血……放心,我会及时为诸位服下解药。”

    祈桑最先服下丹药,药效发作得很快。

    他感觉有些站不稳了,捏了捏太阳穴,走到一颗树旁,靠坐着闭上眼睛。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算心中有再多忧虑,也不可能下山。

    众人纷纷服下丹药,各自找好位置陷入幻梦。

    顾沧焰按照自己以往的经验,推测最早清醒的人也得要一天时间。

    他的视线在广场中的一众人里巡睃,心中猜测最早清醒的人会是谁。

    这一届有不少好苗子,粗略一看,已经筑基的就有好几人。

    根骨好的,一眼扫过去,比比皆是。

    顾沧焰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只打算露个面就走。

    他吩咐顾程镜看着这里,若有人醒来,给他传音。

    吩咐完,顾沧焰挥挥袖子,潇洒地做了甩手掌柜。

    今日凑巧无事,他便又去“骚扰”自己那位师弟了。

    谢亭珏在自己的浮雪殿里抚琴。

    听见前院的动静,头也不抬,便知道是顾沧焰来了。

    “天承门莫不是要败落了,怎么堂堂掌门,每日游手好闲?”

    顾沧焰踏进房内,听见这话气笑了。

    “天承门四位长老,只有你是从来不做一点事的,你居然指责起我了?”

    闻言,谢亭珏动作一顿。

    顾沧焰以为他是良心发现了,谁料对方抱着琴,慢吞吞转了个身。

    ——充耳不闻顾沧焰的指责。

    顾沧焰:“……”

    早知你是这种人,就不该对你抱有期待。

    顾沧焰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了。

    “你不是好奇那名小少年吗?他果真不一般,一眼就看出了逍遥旧梦是颗毒丹……嘶,不过我怎么总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熟悉呢?”

    谢亭珏不爱理人,倒不是外人传得那般清冷,只是单纯的懒而已。

    顾沧焰早就习惯了句句没回应的聊天,谁料对方这次居然开口了。

    “确实见过。”谢亭珏懒散道,“贺神祭祀,祈桑舞。”

    那一日的情况顾沧焰记忆犹新。

    “……他是那名用红绸缢杀魔族的少年?”

    经过谢亭珏这么一提醒,顾沧焰越想越熟悉。

    “这可真是巧,我本不欲收徒了,但若是他,我倒是又有点兴趣了。”

    谢亭珏乱了一个琴音。

    他伸手按住微微颤抖的琴弦,斜看一眼顾沧焰,默不作声。

    顾沧焰从他的眼神里觉察出什么,意外地笑了下。

    “怎么,你也想收徒?就你这性子,别误人子弟了吧。”

    这一次谢亭珏没有否认。

    “他想拜谁为师,不是我们说了算。”

    “那倒是。”顾沧焰故意火上浇油,“我在凡间的名声可比你好上许多,若是拜师,还是选我的可能性比较大。”

    谢亭珏深吸一口气,“师兄。”

    顾沧焰笑眯眯,“嗯?”

    谢亭珏语气温和。

    “往后无事,勿来浮雪殿了。”

    顾沧焰:“……”

    没大没小!

    顾沧焰故作愠怒,转身便走。

    谢亭珏毫无反应,完全不在意自己师兄一副气得灵魂出窍的模样。

    浮雪殿的结界突然荡起细微的波澜。

    一只传音纸鹤飞进来,落在了顾沧焰掌心。

    谢亭珏头也不抬,直到发现顾沧焰立于原地许久,才随意望了对方一眼。

    顾沧焰迅速看完纸鹤上的内容,表情几度变换。

    最后,眉眼间露出些许爽朗笑意。

    他来不及解释,脚步带风地离去,“这次的大选,可有趣起来了!”

    能让顾沧焰如此高兴,谢亭珏猜测,是有人通过试炼了。

    仅仅用了两个时辰,便从逍遥旧梦中清醒过来,心性绝非一般人能比。

    谢亭珏凝眉思索,直到脑中出现一个想法,才骤然眉头舒展,露出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松。

    若真是那名少年,倒也不觉得意外了。

    *

    顾沧焰在浮雪殿中表现得惊喜,但等走至广场,又换上不疾不徐的步数,满脸的故作高深。

    在场之人唯有顾程镜知道他的真面目,但尊敬师长的大师兄显然不会拆穿师父的真面目。

    顾程镜简单做了一个揖礼。

    “师尊,是那位道友清醒了。”

    顺着顾程镜指的方向,顾沧焰投去目光。

    ——果然是在贺神祭祀舞剑的那名少年。

    百年繁茂的菩提树,投下一大片阴头。

    少年扶着树干站起了身,面色苍白。

    祈桑的眉头一皱,突然身体一躬,呕出一口血来。

    猩红的血溅在落霜的草木上,红与白交织成荼靡的画卷。

    顾沧焰没料到会见到如此场景。

    运起轻功,几步便落在了祈桑面前。

    “小友,服下此丹。”

    祈桑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丹药,毫无犹豫地吞了下去。

    休息片刻后,他喘息着道了谢:“……多谢顾掌门。”

    祈桑不说话,顾沧焰也没主动开口,而是定定看着对方。

    他暗自用灵力迅速探查了一遍对方的脉络,没有发现任何内伤。

    想当年,谢亭珏误服此丹,也得花足足一整日的时间才恢复清醒。

    ——祈桑的心性与天赋,比起谢亭珏,只好不坏。

    顾沧焰丝毫没有掌门的架子,沉声询问:“可否问一下小友,在幻梦之中看见了什么?”

    祈桑依然不太舒服,说出来的话言简意赅。

    “我梦见了死去的亲人,他说要带我回家。”

    顾沧焰知道此事涉及隐私,于是在周围设下隔音屏障。

    “小友的幻境应当分为两重,一是识辨梦中人真假,二是寻找幻梦的破绽。”

    刚刚服下的丹药开始发挥作用,祈桑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精气神也好了不少。

    “辨真假不是什么难事,我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顾沧焰眸光里闪过一丝凝重。

    祈桑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意识到幻梦中的人是假的,这一点才可怕。

    按照逍遥旧梦的丹效,只要入梦者心中曾有一刻祈盼过,逝者死亡的事情是假的,在梦中这点欲望便会无限制放大。

    最后你会深信不疑,这个人从未死去。

    顾沧焰没有直言,而是接着问:“小友幻梦中的生门是什么?”

    能如此迅速地从幻梦中脱离,必然是用了极为激烈的手段。

    祈桑垂下眼眸,嗓音轻而缓,细听却带着冰冷的绝情。

    “也没什么,我用剑杀了他的幻象,就从梦里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