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不是故人亦相逢
    船抵天津的第二天,因百感交集而彻夜辗转的郭居静起了个大早,在客栈内院站着独自彷徨。

    他万历二十二年来华,在大明已经待了整整二十六年。再过几天,他就六十岁了。郭居静深入研习过儒教的经典,知道孔圣人在《论语》为政篇里说过:“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

    人生如梦似幻,郭居静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京师跨过“耳顺之年”。

    他不是没来过京师,早在十五年前的万历三十三年,他就拜会过这座伟大的城市。他在北京和利玛窦促膝长谈,异国的醇香让他们在微醺的状态下,分享来华的经历,又讨论圣教的未来。

    他俩都是意大利人,故而可以在举杯对饮的时候,借天上的圆月、用久违的母语,缅怀那个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去的故乡。

    万历三十四年初,郭居静阔别利玛窦,并相约五年后,在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再见。

    可利玛窦没能来赴约。

    万历三十八年5月11日,利玛窦病逝于北京。

    郭居静还记得那个上午。船家迎着初晨的暖阳,站在船头高喝:“杭州!”而他却被春风迷了眼睛,在似水繁华的天堂间潸然泪下。

    “道友,请问你也是接了圣旨来京论道的吗?”一个澄澈女声将郭居静拉回现实。

    “道友?”郭居静转过身,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女子。郭居静只看她一眼,脑海里就自动浮现出刘禹锡在散文里写的“出淤不染”“濯涟不妖”。

    “佛郎机人?”郭居静转身后,女子立刻意识到自己认错了。

    “在下郭居静,澳门耶稣会士。”郭居静身姿挺拔,穿着一件很像道袍的简朴儒服,梳着传统的中式发型,他的两鬓剃得很干净,从背后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白胡飘飘、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也难怪女子会认错。

    “请问姑娘是?”郭居静问道。

    “龙虎山张诗芮,家父是正一道龙虎宗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庸。”显庸二字是万历皇帝所赐,算是敬称。

    “张天师也进京了?”郭居静的语气里颇有几分惊喜。

    郭居静十分赞同利玛窦的主张。始终贯彻“华化在前、传教在后”的原则,对儒、释、道三教都有了解。

    “家父奉旨进京,过鄱阳湖后身体不适。至南京时恐君前失仪,所以暂留应天。”张诗芮听出了郭居静的期待,故而没有隐瞒。

    “那真是太遗憾了。”郭居静轻叹一口气,如果有机会,他倒是真想见见张天师。“请问......”

    这时候,会长龙华民带着耶稣会的成员和几位商人代表走了出来。他来到郭居静身边,打断了郭居静和这个异教徒的交流。

    “走吧。”龙华民语气不善。

    我没见过这个佛郎机人吧?张诗芮敏锐地察觉到了龙华民的敌意,但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告辞。”郭居静有些不悦,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张诗芮拱手辞别。

    “告辞。”张诗芮微笑着拱手还礼。

    等耶稣会的人全部离开客栈后,一个身着素服、捏着刀鞘、眼神凌冽的女子走到张诗芮身边,问道:“姑娘,咱们今天进京吗?”

    “父亲和弟弟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张诗芮喃喃自语道。

    张诗芮隐约觉得,下到龙虎山的圣旨,和不久前离开客栈的耶稣会使团有某种联系。“丁姑娘,不等了,咱们走吧。”

    张诗芮到柜台边上,拿出自己的通关文书和腰牌。“掌柜,算一下账吧。”

    “张小姐,收起来吧,小人认得的。”客栈很少有女人独自投宿,加上张诗芮拿的又是龙虎山的牌子,所以掌柜对她的印象很深。

    “我看看。对了,二位同住一间上房,共十二天。一天五钱银子,合六两。”这家客栈的餐食是即时付费的,对长住的客人只计房费。

    “好。”张诗芮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碎银子。“你称称吧,看看够不够。”

    “好嘞。”掌柜从柜台下摸出一杆秤。

    “你这称准吗?”丁白缨走到柜台边,将手里捏着的刀改放到怀里抱着。

    “哎哟!瞧您说的,小人这家‘津口栈’从武宗爷那时候就开着了。做的都是本分生意。”掌柜看着丁白缨怀里的刀,不由得向后缩了缩。

    “那同样是上房,为什么你收佛郎机人就是一两银子一夜?”丁白缨眼神不善。

    “您......我......”掌柜被噎住了。话说佛郎机人结账的时候也没见这姑娘啊。

    “哼。”丁白缨从柜面上划走几个半大不小的银块,放在手上掂了掂。“这些就够六两了。要不称称?你的秤怕是不够吧。”

    “不称了。肯定够!”按一般的流程,这时候掌柜应该摆出凶恶的神色让面前的人滚出去。但看着丁白缨似笑非笑的嘴角,他却提不起这个勇气。

    丁白缨把剩下的银子划拉走,取走一个大概一两重的银块后,把剩下的放到张诗芮的手心。“姑娘,走吧。”

    “他这是黑店呀,不报官吗?”张诗芮问道。

    “我的大小姐,这家是离渡口最近的客栈。”丁白缨苦笑道。

    “这又怎么了?”这是张诗芮第一次离开江西。而且如果不是天师张显庸在半路病倒,她也不会单独行动。

    “这儿归天津卫指挥使司管。指挥使司不点头,谁也别想在渡口附近做客栈生意。”丁白缨在解释的时候,心底莫名地升起一种给白纸染色的偷愉感。

    “这可是天子脚下!”张诗芮一瞬间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京师才是天子脚下。”丁白缨轻哼一声,然后说了一句废话。“北直隶是京畿。”

    “我们奉旨进京面圣,正好......”张诗芮的话还没说完,丁白缨就用左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张天师是奉旨进京论道的。”丁白缨低声说。

    张诗芮推开丁白缨的手。“我当然知道。”

    “知道就好。”丁白缨点点头。她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张诗芮的“知道”和她嘴里的“知道”不是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