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道行
    上一世的几十年人生,高远看过太多,他也是从这个时代走过来的,他也当过领导,他深知在利益面前谈感情是多么的幼稚。

    邝铁生为什么用了许国保而没用那位陈勇,真是因为喜欢许国保吗?

    不是!

    不过是许国保会听从他,顺着他的意思,更符合他的意思而已。

    上一世高远搞学业带学生的时候也会想邝铁生现在这样教育自己的学生,后来接触企业,参与谈判,他便立刻放弃那一套。

    结果他发现把个人感情隔离在利益之外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儿,他不再有任何的道德包袱,反而更加从容地游走在那些商人之间。

    现在的邝铁生才五十多岁,在高远看来还得长年轻,所以他现在还笃信这一套也能理解。

    不过理解归理解,高远不可能再去假装接受这一套。

    但是高远还是高估了邝铁生,虽然他感受到了高远话里的深意,但他接受不了高远这么跟自己说话。

    “嚯,小子够狂啊,还说得一套一套,行啊,既然你这么有本事,那我们农场这座小庙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国保,送他回去,哪儿来的就让他回哪儿去。”

    许国保很为难,赶紧劝高远,“高远,怎么跟场长说话呢,你再有本事,能有场长有本事?!快,给场长道歉。”

    高远无动于衷,他感觉得出来,邝铁生虽然有点儿臭脾气,但是个想作为敢作为的人,他决定好好给邝铁生上一课。

    “我并没有说错,为什么道歉?场长,我说过,你觉得我对你有用,那就用我,觉得我对你没用,那就别用我,这是很正常的事儿。但是你必须记住,一定要保持理智,把个人情感收起来,要不然的话,你会发现费了一番劲,事情不仅没有朝你想要的方向发展,反而还会把你自己置于很难堪的境况。”

    邝铁生的耐心到了极点,挥了挥手厌烦道:“走走走~~”

    高远起身,问邝铁生,“那二纺机我还去不去啦?”

    “不用!”邝铁生斩钉截铁,“我马上给二纺机退信,我倒要看看离了你,世界到底还转不转。”

    高远微微一笑,“那行,场长,队长,我就先走了。”

    许国保脑子是懵的,在基建队他就是老大,想骂谁就骂谁,想打谁就打谁,即便到修理厂,在张宗义的地盘上,他也可以不卖任何人的面子。

    但到了场长面前,他也得把牙齿和爪子收起来,当个乖猫咪。

    他简直不敢想象,一个还不算正式职工的高远敢跟场长这么说话,他更加想象不到,高远竟然比场长淡定得多,就好像被赶走的是场长而不是高远一样。

    邝铁生黑着脸,看样子已经死了心,而高远则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许国保见状赶紧追出去,终于在院门口把高远给截住。

    “你干嘛呀,好好的非得闹成这样?”许国保也有些生气,刚才高远的态度的确有些傲慢。

    “没干嘛呀,我不过就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场长不爱听呗。”

    许国保是真有些恨铁不成钢,明明干活儿的时候这小子挺踏实的,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样了呢。

    “那你还真打算走啊,你不是还要把媳妇儿弄进糖厂吗?”

    “嘿嘿,队长,你放心,我逃不出你的五指山,不出三天,场长就得让你来找我。到时候,我还是你的兵,我媳妇儿还得进糖厂。不信咱走着瞧。”

    说罢,高远便扔下许国保走了。

    与此同时办公楼里的邝铁生,几乎在高远走出办公室门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了。

    说实话,他不需要高远,就算没有高远,修理厂也完全能运转下去,但是他不需要不代表县里不需要。要知道高远可是二纺机通过工业局找到的,高远还跟罗股长面对面吃过饭,现在说高远不去了,二纺机不答应,罗股长更不会答应。

    最关键的,是自己拿不出合理的借口,难不成还真跟领导说是因为自己不喜欢高远?!

    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思考高远的话,果然,太把自己的情绪当回事不好,这不,报应就来啦。

    最终,还是没能战胜自己的情绪,邝铁生决定打个电话试一试。

    照样,他拨通二纺机的电话,报上谭永青的名字。

    没多大一会儿,谭永青的电话就回过来了。

    原本邝铁生是打算直接告诉谭永青高远不能过去了的,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却始终没法说出口,搪塞两句后,他便问起具体的事情来,他想弄明白高远究竟在那边干什么,又有多重要。

    结果谭永青告诉邝铁生,说县城两个纺织厂的五条产线就等着高远,没有高远,他们就得去省里请专家,而且就算去省里请来了专家,也不一定管用。

    邝铁生一听,完啦!

    虽然谭永青指明了后路,说可以去省里找专家,但是工业局领导肯定不干呐!

    明摆着自己县里有合适的人,就因为自己置气放着不用,却大老远去省里请专家,这不是舍近求远费力不讨好吗!

    多聊了两句挂断电话,邝铁生立马袭来一阵羞辱感,活了大半辈子,今天竟然被一个楞头小子给收拾了。

    从下班到吃午饭再到下午下班,邝铁生心里一直纠结个没完,他很清楚自己非得去找高远不可,但他实在不愿意。

    结果搞得他饭没吃好,觉也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他就在机关食堂门口等着,他知道许国保一般都会在食堂吃完早饭再去工地。

    没多大一会儿,许国保蹬着自行车来了,邝铁生见状赶紧拦住他。

    “场长,咋这么早?”许国保很好奇,这么早来食堂吃早饭的,除了自己,也就场里的几个环卫工人。而且邝铁生又不需要赶早上班儿,没必要来食堂吃早饭。

    “有个事儿找你。”一想起高远,邝铁生就头疼。

    “哎哟,看您这面相,昨晚一宿没睡吧?还是因为高远?”

    邝铁生没回答,直接说道:“你带个话给他,就说让他赶紧去县城,二纺机那边还等着他。”

    许国保闻言心头一惊,高远说了不出三天,没想到这才一个晚上场长就变卦了。

    “那个~~场长,那我这边呢?我跟您说啊,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老刘鼓捣那两台拖拉机,鼓捣俩月没弄出个名堂来,这小子就是过去看一眼就把问题找出来了,我是~~”

    不等许国保把话说完,邝铁生便一阵厌烦说道:“该咋样就咋样,你想要他就让他来上班!行了,没啥事我回去啦!”

    说完,邝铁生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急匆匆朝他家走去。

    这一顿早饭许国保可谓是味同嚼蜡,以前他还只是认为高远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是这回,他发现高远的道行自己看不懂,甚至从表面上看,高远的道行远胜场长。

    于是许国保不得不想,这样的人招进来对自己有好处吗?会不会以后变成自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是许国保又真的是喜欢这小子啊,不为别的,就凭他用不到一天的时间让趴窝几个月拖拉机动起来,就比那啥刘泽贵李国志之流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最关键的,许国保真心觉得高远对场长说的话虽然多少有点傲气,可其中的道理并没有错。

    就拿现在来说吧,如果单凭自己害怕高远的道行就不用他,对自己来说就是妥妥的损失,最直接的,就是以后队里的锄把又会不够用。

    吃完早饭,一直在路上许国保还在想。

    也不知道是路上的视野开阔了,还是早上清冷的空气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他忽然间就想通了。

    说白了,他就是一个会修路会建房子的大老粗,他这辈子也不指望升多大的官儿,农场那么多路那么多基础设施足够他干二三十年,那个时候他都退休了。

    退一万步讲,高远影响到自己了,那最多也就是让自己这个队长干不成,总不至于连锄头都不让自己拿吧!

    而且到现在为止,许国保还看不出来高远是这种人。

    没多大一会儿,许国保就骑到工地上,托那两台拖拉机的福,现在的路平整了很多,骑车的速度就快了许多。

    许国保叫来一个人,把自行车交给他,然后朝二大队走去。

    从三大队到二大队要经过一个很陡的坡,平时人们都是通过围着山坡的一条小路进出的。

    走在这条小路上,许国保心想修路肯定要沿着这条小路修,这么陡的坡,到时候又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高远的家不难找,许国保只是问了一个人,那人马上把高远家的方向和该怎么走仔仔细细给他说了一遍,结尾的时候还特意叮嘱一声:那小子滑得很,你小心着点儿。

    许国保莫名其妙,回头一想,估计是因为自己穿得还算“体面”,被那人误会了。

    于是许国保又纳闷了,似乎所有以前跟高远打过交道的人都认为他的人品不咋地,可是自己认识的高远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就好像二大队有两个高远一样。

    按照那人的指点,许国保很快找到高远家,到地一看,高远正蹲在屋顶上拣瓦。

    “高远!”许国保叉着腰大喊一声。

    高远闻声看过来,立马就笑了,“这么快?!我还打算把屋顶拣一拣呢。”

    “你就这么确定我来是好事儿?”

    “那当然,场长都把我赶回来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再说工地上正忙着呢,要不是场长有要求,队长你也用不着特意跑一趟嘛。”

    “别废话了,赶紧的,收拾收拾去县城。”

    “好嘞!”高远起身拍了拍手,紧跟着又说,“那我媳妇儿那事儿就麻烦队长了。”

    许国保差点被自己给呛到,没好气瞪着高远,“你小子别得寸进尺,场长饶你一回可不会饶你两回。”

    “呵呵,队长,你尽管放心,场长肯定能答应,你只需要找个机会跟他说一说就行。”

    “行,你小子真有种,先下来吧。”

    高远下来之后,许国保若有所思道:“话呢,我可以帮你带到,不过场长答应不答应我可就管不了啦。你说你也是,本来顺着场长你媳妇进糖厂就是一句话的事儿,非要搞成这样。高远,你还是太年轻了,说话得学会分人分场合。你看看我,在队里我可以随便骂娘,但是在场长那儿就只有我挨骂的份儿,这叫循规蹈矩,懂吗?”

    高远不置可否,但是许国保跟邝铁生不同,是自己的直接领导,自然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

    “懂了队长,总之麻烦你帮我把话带到,成不成我都感谢你。”

    许国保很满意,心说你这个态度才像话嘛。

    多说了两句,许国保就离开了,高远把家里收拾了一下便朝工地方向走去。

    二大队被分成两个小队,两个小队以一条叫做蛇沟的小溪为界,高远和吴家都住在蛇沟西头,同在一小队。

    一队队长叫许仁,对吴家忠诚得像一条狗,不过这家伙没有吴家那么大的胆子,倒也没干什么坏事儿。

    高远来到工地后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许仁,他有些惊讶,停下锄头笑了笑,“高远?稀客呀,这个时候来,该不是上工来的吧?”

    高远不想跟他废话,虽然他跟许仁没什么过节,但就是看不惯许仁在吴茂才跟前一副哈巴狗的样子,“我找我媳妇儿,他们在哪儿?”

    许仁听闻这话明显躲了一下高远的眼神,“哦,琴子啊,他们~~他们好像在蛇沟那边~~”

    一听这话,高远顿时火冒三丈。

    东山就是一座山,整座山上几乎没有一块平整的地,都是当地农民和插队知青一锄头一锄头在山腰上挖出来的。

    所以社员们上工要么是上山,要么是下山,而二大队的地大多都是山腰之上,所以运肥料或者收甜菜的时候特别困难。

    蛇沟在一处山坳之中,相对其他地方较为平坦,并且因为有水又有树荫遮挡,山上要轻松一些。

    于是队里就在蛇沟两旁各修了一条上山的路,队里运来肥料或者统一收甜菜的时候,两个小队的人都会从这里上下。

    但是说蛇沟平坦,也只是相对平坦,运肥收甜菜还是很辛苦的,一般来说,小队都会安排一些强壮的劳动力干这些活儿。当然,那些“不听话”或者“犯错误”的人也会被安排来这里。

    而这个时节,正是甜菜上肥的时间,所以高远一听许仁说罗琴他们在蛇沟,马上就想到他们是被安排来蛇沟运肥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