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90九龙城寨
    夜色流离,九龙城寨的街道上难得人烟稀少。

    平日这里熙熙攘攘,吵闹嘈杂,鱼龙混杂。

    一片各色霓虹灯牌下,布满肉档、面档、叉烧档,老板们喊着嗓子做生意,不时有穿着人字拖的居民双手插兜,在每个七拐八绕的巷子里穿梭来去。

    今日大多冷清,是因刚巧在过除夕。

    龙津道上,唯一一家还亮着微弱灯光的叉烧档即将关门,但挺热闹。

    招牌前站着个瘦高的女孩子,穿得破破烂烂,被一群烂仔围住。

    老板见怪不怪,懒得理会,只是打着瞌睡,用一口流利粤语不耐烦地喊:“去去去,泡妹仔莫要挡我发财,档口还剩好货没卖呢。”

    女孩看起来浑身发冷,咬着牙齿,但是面无表情。

    香江的冬日并不算冷,只是微微发凉。饶是如此,九龙城寨里的人,也多穿着人字拖走来走去。

    女孩也这样,她穿着破旧的宽大衬衫,有些破损的短裤子,露出两条笔直修长的光腿,踩着一双脏兮兮的人字拖。

    她身上唯一一处不落魄的,是她一头油黑及腰的头发,茂密、顺滑,过肩的部分打着微卷,慵懒又大方美丽,仿若港岛那些靓丽女郎。

    率先发现她的混混嘴里叼着烟,嬉皮笑脸:“哪个女仔年夜在外面晃,是不是好冷哇?哥哥的怀抱好暖和哦,要不要来靠一靠?”

    女孩不说话,满脸的戒备。

    但是能看出,她的表情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只是不动声色。

    耍狠装酷都没有用,这帮烂仔游荡在九龙城寨大小街道,无事可做,调戏良家妇女就是他们唯一的乐子。

    正僵持着,烂仔们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混不吝的。

    “妹妹仔,大年夜里,你在这等我啊?”周嘉和将烟头捻在地上,假作调戏。暗地里,却已经捏紧了拳头。

    掉过头来,原来都认识。

    其中一个烂仔脸色骤变,但仍旧嬉笑,“阿和好大的胆,莫要坏人好事哦!今日过年,这个靓女没的人疼,我们疼一疼她,大家都开心。”

    周嘉和在龙津道上的老屋生活二十年,平时很少管闲事。

    这里头的鸡档、粉档多了去了,九龙城寨是一个三不管地带,灰色在这片黑暗里无尽蔓延。

    但是他远远瞧见,这个妹妹仔明显年纪小,不似鸡档里的风尘女,心中不免多了一丝恻隐。

    他微微叹气,大过年的,还出来在街上游荡的人,无非都是像他一样可怜的,没有亲人的人罢了。

    很意外的,周嘉和向前走了几步,去档口前劝道:“过年啦,莫要欺负人,她一看就是正经人,小妹妹一个。你们另寻他人,大家安安分分过年。”

    烂仔心中不爽,好不容易马上得手,强势地捡起地上砖头,根本不惧和人干仗,气势嚣张地说:“阿和你今日皮痒哦,你是要怎样?”

    周嘉和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我叫你们走,别打她的主意。”

    女孩还是不说话,只是冷得双腿发颤。

    周嘉和眼里瞟了瞟这个女仔,以为她是吓得瑟瑟发抖,因此定了定身子,今日这个闲事还管定了。

    在九龙城寨生活,拳头要硬,骨头要硬,不然就只有受人欺负的份儿。

    周嘉和从来不怕打架,顺势卷起袖子,在掌心唾了一口,随后捡起地上随处可见的旧钢筋,紧紧握在手里。

    他混不吝地对女孩笑笑,颇有股痞味儿,刻意挑衅烂仔们:“实话告诉你们,我是这个女仔的boyfriend,我们在拍拖。你们若要欺负人,先弄死我。”

    “丢你老母!我丢你个boyfriend哦!”烂仔们破口大骂,他们都知阿和是个硬骨头,偏偏今日坏人好事,那便硬碰硬,谁怕谁。

    反正他们人多。分分钟打起来,一人一脚,谁也不吃亏。

    一时间,烂仔们从调戏女孩,变成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争强好胜,齐齐将周嘉和围住。

    在九龙城寨,惹到人,自然要付出代价。

    见有个陌生人给自己解围了,女孩并未多作犹豫,一溜烟直接朝着巷子后面疯跑,一转眼就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里。

    周嘉和远远见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跑了,人字拖都要被她呲出火花儿来了。

    心里还挺不是个滋味儿,真是狼心狗肺的妹妹仔,好歹站旁边看看他……

    看看他为了救她,马上要被人揍得脸上开花儿的英姿啊!

    女孩飞快跑进了一条街巷,趁着处在没人的路灯下,飞速仔细翻搅自己破烂衣服里的每一个口袋。

    所幸,找到了一张皱巴巴的内地证件,上面写着三字——“顾今朝”。

    好,她终于知道自己现在的名字了。

    随后顾今朝踩着人字拖,七拐八绕地进了一家马上要关门的杂货档,看了一眼店面里挂着的老旧日历,定定望着发呆。

    1990年1月26日……

    阴历上,是1990年初的除夕夜,新旧交替之夜。

    也好,现在终于知道了年份。

    时间,地点,人物都知道了。

    一会出去骗个叉烧应该绰绰有余了。

    前尘往事当然历历在目,她还记得,自己在几百年后的末世,苦苦生存十年,像过了十辈子那么长。

    最后一点记忆中,她倒在零下六十度的冰冷沙漠里,再也没有水、食物,一切避寒的住所都被沙漠侵吞殆尽,她的装备被人抢走,最终还是活不下去了。

    那种彻骨的寒冷,仍然不时侵袭着她。

    尽管这里已然是1990年,香江九龙城寨。

    像做梦一样,她十分确定自己是穿进了那本书里的世界。

    那本书——

    是在她最后一个生存据点里找到的老古董。

    那是一本传记,记录了几百年前香江大佬周安宁的风云一生。

    临死前,她怀里只剩下这本传记,里面的细节记不太清楚了。但无法忘记的是,那位传记主人公的生活,令她心潮澎湃——

    尽管他的出身很低,人生跌宕起伏,但靠着自己努力逆袭了:

    大佬少年时可怜落魄,从小出生在九龙城寨,父母双亡,有过牢狱之灾,出狱后重新开始……

    但他白手起家,努力逆袭,住豪宅,有产业,名下拥有无数美食连锁餐厅、医疗机构、豪华酒店……

    不知道那位大佬在1990年是多少岁,应当就是个青少年。

    可惜,顾今朝一点也想不起来,传记里有哪里提到过“顾今朝”这个名字。

    看来,她微不足道,只是这本书里一个小小炮灰。

    刚进来时,她便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地方像极了书里描绘的九龙城寨。不过还未来得及探究,现在的她究竟是谁。

    只是看见一个香喷喷的叉烧档,她便忍不住走过去了。

    口水止都止不住,那香味像是招她的魂儿一样。

    刻在基因里的生物本能在作祟。

    在末世,她已经好几年都在啃树皮,吃四处捡到的压缩罐头。

    近两年连罐头都没有,维持生命的营养素可以注射进静脉里,好久好久,都没有能吃的东西进胃里。

    那味道香哭了,她几乎像个饿极了的丧尸,恨不能立马扑进叉烧档,今天就算拼杀一翻也要吃到叉烧。

    哪知有那么一群不长眼的烂仔,连叉烧都拦着不让吃,太可恨了。

    方才顾今朝几乎快失控了,马上要出手收拾他们。

    若不是那个被称为“阿和”的男人突然出现,权且算是救了那些烂仔,估计叉烧档门口已经血肉横飞。

    胃里翻涌,齿间发痒,她舔舔嘴唇,再次冷静地在脑海中划定自己的底线——

    人肉不能吃,会感染朊病毒,一旦染上就完了。

    顾今朝饿着肚子,眼睛发红,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在末世习惯的抢食冲动,这才堪堪平静下来,再次往叉烧档的位置走。

    九龙城寨道路曲径通幽,错综复杂,没来过的人,几乎一走进去就会迷失方向。

    方才一通乱跑,顾今朝当然不记得路。

    但是她能闻到叉烧的香味……

    一股浓郁的……幽香的……

    真是令人梦萦魂牵的味道。

    顾今朝知道自己此时可能像只饿极了的野狗,闻着味就往前冲。

    叉烧……一定要吃到叉烧,不然就弄死那帮烂仔祭天吧,让他们阻挠她吃叉烧!

    顾今朝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脚上单薄的人字拖,恐怕踢人不够疼,自己也容易吃瘪,于是从路边抄了一块随处可见的板砖。

    叉烧档前,那帮烂仔居然已经散去。

    只剩下叉烧档的老板,和被打得歪在地上的青年男人阿和。

    原来他并没多厉害,只是逞能。

    老板翘着二郎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着青年说:“痴线啦,让他们好一顿打,没见那女仔早跑没影儿了,你又泡不到!罢了罢了,我今日大慈大悲,关门走人,剩下几盘叉烧都赏你啦。”

    听见这话,顾今朝两眼放光,扔下板砖,努力咽了咽快流出的口水,一溜烟跑了过来。

    她眼巴巴地望着老板把叉烧用小托盘装起,放在阿和面前,关店走人。

    顾今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盘叉烧,挪都挪不开眼。

    在末世,这种东西是硬通货,比黄金都稀有罕见,能引起一个区域的血雨腥风。

    她极力忍耐自己,冷静,这不是末世,不能随便抢普通居民的东西,容易惹出麻烦。

    周嘉和刚被人群殴打了一顿,本来疼得龇牙咧嘴,却望见女仔手里抄着一块板砖又急匆匆跑回来了,心里一阵温暖。

    妹妹仔果然没有抛下他,原来是去抄家伙救他!

    周嘉和见她过来,还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没怎么被人关心过,一时不知所措,只好道:“妹妹仔,我没事的……不痛,一点也不痛。”

    顾今朝不说话,努力移开目光,掩饰自己对叉烧的渴望,伸手扶起了周嘉和。

    她望着这个男人的脸,心中飞快地对他勾勒画像——

    看起来很傻很天真,很好骗。

    周嘉和微微怔住,自己从小住在龙津道,被打得牙都掉过好几个时,也从未有人似今日这样温柔地将他搀扶起来。

    背上受了伤,方才几个烂仔下手毫不留情。他们手里有锐器,用破旧酒瓶的玻璃渣,在他背上划出长长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顾今朝环视一周,当机立断说:“你伤得不轻,我帮你消毒包扎。”

    “不过我没有住处,你能带我回你家吗?”

    能不能先找个地方住下,就看这个人好不好骗了。

    顾今朝侧着脸,街边昏黄的路灯映得她消瘦、骨相分明的脸颊罩上一层暖融光线,分外柔和。

    她几乎面无表情,脸上看不出害怕或欢喜,或是别的什么情绪。

    但她的眼睛很干净,干净得似乎完全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混乱的夜色。

    “你能带我回你家吗?”

    周嘉和也同不少女仔说过话,但从未有人提出过这种要求。

    他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勉强站直了身子,顿了顿,没说话。

    随后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缓慢地嘬起一支烟来。

    又掏出打火机,指尖轻轻颤了两下,才将烟堪堪点燃。

    眼角朦胧,背上的伤口疼得几乎让他打颤,痛得几乎皮肉开裂。

    不知怎的,双腿也开始发软颤抖。

    但他顾不得那么多,只是定定望着这个女仔,混不吝的。

    “喂,妹妹仔。”

    “你可知,要跟一个陌生男人回家,是很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