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在1990年流离的夜色中,顾今朝还是跟着周嘉和回了家。
周嘉和心情复杂,带着她,穿过黑暗中乌七八糟的街巷,终于回到龙津道老屋。
这里难免显得逼仄、狭窄。鸽子笼般的住宅一层又一层用奇异的方式层叠交错,争相侵吞着上方的天空。
塑料水管在头顶缠绕交错,与纷乱的电线竟然完美又安全地交杂在一起,各司其职。
只容一人勉强通过的过道里,堆满垃圾,臭气熏天。
唯独周嘉和的门前,看得出仔细收拾打扫的痕迹,在这些脏乱老屋中显得格外干净,格格不入。
门上挂着铁锁,周嘉和侧身,轻车熟路地开锁,望着旁边一地狼藉,不知为何,脱口而出解释道:“没得办法,如今各扫门前雪,我管不到别人。”
一片沉默。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好像有点不想让妹妹仔看轻了他。
顾今朝已经暗中观察这里,老屋隐蔽,七拐八绕,各家住户门锁紧闭,几乎没有太多对邻居的信任。
因此这里多出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也没人会在意。
正合她意。
这间老屋的确十分小,两个人堪堪挤着身子进了门,门内便是扑面而来一张架子床,上下铺。
好在这些老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周嘉和冲地上踹了一脚,将自己散落在地上的人字拖踢进床底。
地板难得是洁净的,与外面的脏污不同。
看得出,周嘉和虽然住在这种地方,但是平日难得是个爱干净的人。
顾今朝环视四周,见老屋有一扇小小窗户,外面绕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几乎密不透风。
这个地方倒是安全,她心中勉强满意。毕竟在末世的时候,如果找到一处栖身的据点,很容易被人破窗而来,抢走领地,占领资源。
周嘉和见妹妹仔望了一眼他那如牢笼一般的窗扇,更加郁闷,又忍不住开口解释道:“老屋楼层低,外面经常不太平,就专门上了铁网……”
顾今朝只是点点头,转身皱眉,微微不悦道:“你没有医疗物资?”
环顾这小小一间屋子,在里面走动都捉襟见肘。
老旧的桌子上除了几个烟盒外,空空荡荡,几乎没什么家当,连最重要的医疗用品都没有。
顾今朝难免提心吊胆,毕竟在末世生存,医疗物资是保命的东西。
依她今日首次来到1990年的九龙城寨遭遇来看,这里也不是一个太平盛世,这里的危险程度也不能掉以轻心。
周嘉和很少见到城寨里有人这么一本正经地称呼某样东西,忍不住扑哧笑了笑。
他心中又难免觉得自己没见过世面,也许城寨外面,那些香江的高楼大厦里,林立走出的男男女女,都会说这种文绉绉的词语吧。
他闷闷地出声道:“你说的具体指什么东西?外面应该都可以买到。你同我仔细交代一遍,我出去买齐。”
顾今朝认真起来,一一点到:“棉签,酒精,碘伏,生理盐水,医用镊子,剪刀,绷带……青霉素……”
周嘉和呆呆看着她,感觉前面几个东西他还算知道,再后面就听天书一样,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好专业啊。
他没太认真听下去,安静等她说完一大串奇奇怪怪的词语之后,嘴角轻轻笑道:“喂,妹妹仔,你是做什么营生的啊?你懂得好多啊。”
顾今朝心中犹豫片刻,对方在打探她的生存技能!
不过,看这个男人一副好骗的模样,她心中微微卸下防备,想着自己总要给对方许诺一些好处,才能有机会在这里先落脚吧。
她的生存技能……那可是多得数都数不完,不如先抛出一个此时对他最有利的吧。
顾今朝微微思索后,谨慎回答道:“说不清,我可能算是医生。”
周嘉和的神情震惊了一瞬,随后又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怪不得你半夜跑来,是从港口偷渡来香江?你是黑户?没有执照?”
九龙城寨里住着大量的无执照医生,他们有的是内地医学生,只是迁移到香江之后,无法通过香江的医科学校取得执照,只能开些私人黑诊所。
城寨里十分欢迎他们,毕竟这里的居民常年不怎么离开城寨,也大多贫困,无法负担外面高昂的就医费用。
城寨里无执照的医生们也能在这里拥有兴隆的生意,两方互惠互利,倒也其乐融融。
不过,周嘉和心里又难免高看女仔一眼,没想到这样细瘦年纪小的妹妹仔,居然这样厉害。
城寨里,医生是很受尊敬的职业,而且他们大多只是为了生意住在城寨,基本上都比较富裕,收入不是一般居民能企及的。听说,一个诊所每月能入账好多银,少说有两万港币,真是羡煞旁人。
他今晚自从抽了一支烟后,精神总是遐想,总忍不住想,他和这铁了心要跟他回家的妹妹仔,究竟有什么差距。
脑袋瓜胡思乱想时,顾今朝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哪里能买到这些东西?我没有钱,你有吗?”
她虽然来自末世,但末世也是需要货币的,只是和正常世界里流通的货币不同。
买东西需要钱,她现在口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写着顾今朝名字的证件。
真是地狱难度开局。
周嘉和打开抽屉,抽出五张用板砖压着的红衫鱼(一百蚊),心情隐隐畅快,将票子在手中甩了甩,发出飒飒声音。
他意气风发:“我去买,你等我回来。”
尽管在九十年代,但香江物价向来不低。城寨里大多贫穷,没多少存款,五张红衫鱼也算很大一笔钱,周嘉和是狠心下了大手笔。
他走出门去,很快从七拐八绕的巷子里找到一家未打烊的药店,买了几样他知道名字的东西。
走时,背后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痛着。
回家的半路上,他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又拐进小巷里。
他的老屋里从未住过干干净净的女仔,没有准备任何东西。
无论如何,也得给她买新的床褥、毛巾之类的生活用品。
店铺昏黄的灯光映照,开店的阿伯早躺下歇息去了,是他儿子阿龙在看着这家杂货士多。
阿龙整天与少年们游荡在城寨街头,早听说了今天龙津道上的趣事,一群烂仔泡妹被阿和截胡的八卦历历在目。现在阿龙见到周嘉和来店里挑挑拣拣,选了这么多睡觉用的东西,脸上露出一阵坏笑。
“阿和,你小子走桃花运啊。”
阿龙将东西少算了些钱,挤眉弄眼,手上做了个猥琐的手势,随手塞给周嘉和一个东西,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说那女仔来历不明,保不齐是外面人。你记得用这东西,莫把人肚子搞大了,万一她老豆是什么人物,还不把你裤/裆里的小兄弟咔嚓剪了。”
“真兄弟才对你这般好!里面十个装,够你用得美滋滋了!我同你讲,这个,高档货哦!外面港岛靓仔拍拖都用这个!我老豆专门找人进的喔!保准让你抽不开身,好犀利的!”
周嘉和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脸上一阵发痒,将阿龙掀开驳斥道:“咸湿佬,扑街啊你,少乱讲话……”
阿龙只是嬉皮笑脸将他推攘出去,摆手道:“去去去快回去,小心你的妹妹仔跑了。”
将人带回家,周嘉和本来没起什么别的心思。
只是经阿龙这么一挑拨,心里虽然没想什么,但是身上却忍不住躁动发热,乃至滚烫。
后背的伤口又隐隐疼了起来。
周嘉和刻意拐至井口,趁着除夕夜无人看守,接了一抔凉水扑在脸上,冰冰凉凉,才将那股燥热劲儿压下去了。
他提着一大堆东西回到老屋,将各类东西分门别类仔细放下:
新的被褥、毛巾、几件贴身小衣服、还有货架上印着英文的洗发液之类的,总之都是阿龙的士多里很难卖的东西。
城寨里的人大多没这么讲究,这种高级货,也就进了少量,卖给不差钱的冤大头。
周嘉和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当这个冤大头,但是今天他心甘情愿。
他没什么钱,贫穷是印刻在城寨居民骨子里的底色。但好在他在金钱方面很乐观,今朝有钱今朝就享受,没了就再赚,总之饿不死。给妹妹仔花钱,他不心疼。
顾今朝没怎么看这些东西一眼,只是拎过医疗物资,看了看也觉得够用,便对周嘉和说:“上衣脱了吧。”
只这一句话,那股燥热劲儿又蹿上来了,周嘉和只恨现在没有外头那么凉的水。他一会急需冲个凉水澡冷静冷静。
顾今朝不知道他弯弯绕绕在想什么,直截了当:“快点,伤口久久不处理会发炎化脓。”
他内心默念:是处理伤口,是处理伤口,你个扑街仔,脑子里没一点正经,妹妹仔是医生嘛。
周嘉和心里万分嫌弃自己,随后乖乖撕扯着伤口,将上衣缓缓脱了下来。
女仔手脚伶俐,用生理盐水冲洗他的伤口,随后上了酒精,很快背后开始火辣辣地如刀割一样疼。
她指尖冰冰凉凉,但他的伤口附近,却滚烫得吓人。
酒精撒伤口,好疼好疼。
周嘉和以前受伤都是家常便饭,这寨子里哪个青少年不是打架长大的?哪个没有挨过板砖、啤酒瓶或者废弃钢筋?
何时有人曾经这样认真对待伤口?
消毒、上药、止血……
这是他生命中从未有的步骤。
他一直以为,这应该是外面高楼里的人、或者那些诊所里快死掉的人,专属的待遇。
女仔的双手还在飞快翻动,仔细消毒,随后上药、包扎。
周嘉和忍着疼痛,静静地,突然忍不住想说些什么。
他望着眼前逼仄的墙壁,平静地开口道:
“妹妹仔,其实我也是烂仔一个。”
“我六岁的时候,老豆老母被车轧死了。后来就我一个人住这老屋。”
“老屋条件不好,委屈你了。”
“以前,别人打我,也没人给我弄过伤口。”
“消毒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还挺疼的。”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以前受伤都没处理过吗?”顾今朝皱了皱眉。
“没有啊。命大。靠老天活命。”
“那你确实挺走运的。”
女仔弄完肩背,突然伸手,拨开了他脑袋上的头发丝儿。
脑袋上也隐隐作痛着。
他倒没告诉妹妹仔,怕她笑话。
在叉烧档口遇到她前,他为了区区五十蚊的酬劳,混在一帮马仔里和人火并。
脑袋被人打烂了,疼得直呲牙,灰溜溜跑出来,五十蚊也没赚到手。
反倒为个女仔,一晚上花出去那么多哦。
但是无妨,他愿意。
钱能再挣,可叫这样干净的女仔,住在他这等条件的老屋,本就已经万分不配。
冰凉的指尖触到他脑袋上的伤口,好在,女仔话不多,并没有问起这伤口是哪里来的,反倒是继续细细为他消毒、上药……
周嘉和脑门一凉,鼻子也一酸。眼睛也在忍不住地发胀。
以往过去的十几年里,每个踏入这老屋的人,无非都是来催债、打人。
不是鸡档推粉头,便是粉档来销货,反正没一个人好人,他也躲也怕。
这辈子,没人这样对过他。
他几乎声音颤抖,又故作镇定,不想被妹妹仔看出他失态。
他努力想忽略脑袋里那些酸涩的感觉,拼命回想着今天的事情,看看能说些什么不尴尬。
想起老板送他的叉烧,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转移话题问道:
“对了,老板给的叉烧去哪了?是我们忘带回来了吗?”
顾今朝手里一顿,急忙舔了舔嘴角的油,眼神闪闪烁烁。
方才周嘉和前脚刚出门,后脚,顾今朝的眼睛就像饿狼闪烁绿光一样,死死盯住了那盒叉烧。
她的潘多拉魔盒,她的欲她的念,舌尖味蕾打颤,足以让她失去理智。
“我尝了一口,然后好像忘记带走了。”
她绝对不会承认叉烧被她一个不小心,没控制住,全吃完了。
绝不!
她把伤口处理好,赶紧转移话题,希望周嘉和忘记那盘叉烧。
她指指周嘉和买回来的一大堆物资,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生活在末世,太久没见过正常的物资了……
比如这个印着好看花样的瓶子,写着英文shampoo,已经不太记得这词是什么意思了。尽管她为了生存摸爬滚打,和各国人都打交道,能熟练地说各种语言,但也仅限于生存与交易类的。
周嘉和突然支支吾吾,低下头,不自然地回答道:“是洗澡用的,洗发水、沐浴露,外面应该很流行用吧,都是高级货。”
顾今朝太久没见过这东西了,在末世哪有人还管什么清洁度,大家都已经进化得可以忍耐蓬头垢面一整年。
她点点头清点东西,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若有所思道:“确实该洗澡了。”
1990年好几年不洗澡的人会被当成怪物吧!
“在哪里洗?”
老屋狭小,浴室也就在床尾,门还是半透明的毛玻璃。
水在城寨里是稀缺的,水龙头受到好几个帮派的管控。但无妨,他每天都愿意去提水回来,浴室里装了个电热水器,勉强能用来洗澡,这卫生条件在城寨里已算奢侈。
周嘉和伸手指一指玻璃门,莫名脸热得慌,小声道:“在那里面,你放心,从外面看不见。”
他站起来,整理好毛巾,又从柜子里找出自己的一套干净衣服来,给妹妹仔换洗。
好在他平时习惯将换下的衣物洗得干干净净,虽已经洗得发白,也还留存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浴室只容一人身子,也没有放这些的架子,他平时自己洗澡都是光着出来擦换。
“唔……妹妹仔,你洗完了喊我,门开个缝,我给你递进去。”
他说这话,很难不躁动。
顾今朝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也并不感觉害怕。
反正即使在洗澡,她也战斗力十足。
于是顾今朝点点头,将头发散下来,踏进浴室。
没一分钟,门开了缝,她将脱下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递了出来。
“帮我接一下脏衣服。”
周嘉和伸手接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总闻到衣服上,还带着妹妹仔身上若有似无的馨香。
浴室里水声淅淅沥沥开始响起。
周嘉和回来的时候本来就燥热,听着这声音,脸更是红得发烫,简直不敢抬头。
他故作镇定,从桌上烟盒中抽出一支,轻轻嘬着烟。
打火机又打了好几下,还没点着。
他烦躁地放下不争气的打火机,忍不住低声道:
“操。”
整个房间都布满浴室水滴声,变得潮湿氤氲。
他的裤子也紧绷起来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有什么反应。
裤子兜里,阿龙塞给他的硬邦邦的方形盒子,硌得大腿生疼,存在感愈发强。
高档货,十个装,好大手笔。
那是什么东西他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