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潮湿浴室
    浴室的声音淅淅沥沥,有个妙龄女仔在自己家里洗澡。

    周嘉和终究点燃了烟,抽完一支烟静了静。

    他几乎度日如年。

    水声停止,妹妹仔在里面脆生生道:“我洗好了,帮我拿一下衣服。”

    周嘉和伸手捧起衣裳,侧过脸不去看门口。

    狭小的浴室开了门缝,里面潮湿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

    妹妹仔接过衣服,又关上门。

    周嘉和背过身去,在这狭窄、逼仄的房间面对着墙壁,掰着手指头数秒。

    屋里水汽潮湿,墙壁斑驳凌乱,他一睁眼便瞧见昏黄的墙壁,一望无边铺满眼睛,逼得他分分钟想转过身去。

    背后,一个妙龄女仔换衣服的声音窸窸窣窣,这声音极挠人,听得他心烦意乱。

    录像厅不是没去过,城寨里到处都是,他二十年都是住在这种地方,什么没见过。

    二十岁年纪,虽说血气方刚,但从未实践过。

    他从未和女仔亲近过,也神经大条到没有过这种想法。

    没想到有一天脑袋竟然发烫到这种地步,对一个刚认识的妹妹仔有那方面的冲动。

    想什么都压不住那种冲动。

    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指甲狠狠嵌进掌心里,就差要伸出巴掌狠狠扇自己一嘴巴。

    掌心都已经沁出了汗,才听见背后的女仔脆生生地说:“我换好了。”

    周嘉和转过身来,见她昨日还穿得破破烂烂瞧不出一丝干净来,今天换上了他洗得发白的宽大衬衫、越野裤脚,十分清爽利落。

    她的一头长发带着洗发香波的微弱香气,湿漉漉地搭在肩上,浓黑油亮。一时间竟然干净得,似城寨外头,繁华香江大街小巷上来来往往的女郎。

    她长得瘦高,穿他的裤子也不显得太长,只是宽松,竟莫名其妙合适。

    尽管他的衣服都十分廉价,但她穿走,便穿出了不属于这里的高人一等。

    一股微妙的酸涩感突然奔涌进他的脑海,周嘉和心想,这里果真是不配她的。

    这样的女仔应该有怎样的人生呢?

    她应该属于九龙半岛对面,越过流光溢彩的维多利亚港,那璀璨、高楼林立的港岛。

    她也许应当是那边街巷上,某辆黑色小轿车中坐着的女仔。

    她也许应当总是踏着一双高跟鞋上下车子,出入那些豪华的大楼和公寓,享着干净明亮的大房子、身边来往有佣人伺候。

    而不是在他这不足二百呎的城寨小屋,潮湿狭窄,不见天日。

    酸涩愈演愈烈,周嘉和有些自嘲地想,她与他,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股不合时宜的冲动,也在内心构想的天壤之别中,渐渐冷却下来了。

    周嘉和顿了顿,嗓音低沉嘶哑道:“妹妹仔,你先住几天,我会尽快送你离开这里。”

    她是医生,应当会有很光明的人生,不应与他这样的烂仔厮混。

    然而,很突然,两大滴眼泪从她眼睛里泠泠滚落,她双眼望着他,满是无助。

    顾今朝虽落泪,声音却并不带哭腔。

    她不太知道自己的眼泪滚落得为什么这么轻易,只是一种生物本能,或许是因为那一顿梦萦魂牵的叉烧,让她的身体本能地产生难舍的留恋。

    她甚至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的情绪,身体的反应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体现。

    于是她坦荡荡地说:“除了名字,我不记得我是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家人。只知道我会做很多事,以前可能是医生。”

    原来如此,周嘉和心里又惆怅起来。

    她可能是走丢了,才会沦落至此。不然,这样光鲜的女仔,怎么会在大年初一出现在龙津道上,还被他捡回来。

    周嘉和有些无措地望着她,慌乱迷茫,忍不住走近两步安慰:“你莫怕,寨子里的人经常在香兰婆那里问命,问到了就能知你是谁,从哪里来,你家在哪里。”

    周嘉和心想,自己万不能祸害了这个女仔,忙又说:“你放心,等找到了你家里人,我送你回到街口附近,远远望你走进去,绝不露面。”

    “决不让人看见我和你一同走的,不让任何人说你闲话的。”

    他其实是委婉地表达,在妹妹仔找到家人之前……

    就可以先在他这里住下来的。

    总之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他多出去好好认真做事,养得起的。

    岂知妹妹仔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似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伸出袖子擦了擦眼泪,可怜巴巴道:“我身无分文,你把我送走,连叉烧都吃不起的。”

    顾今朝压根没多想,只是听见周嘉和说,想赶紧把她送走。

    没钱没着落,对满级大佬来说当然也不是问题。

    顾今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换成以前,她应该会头也不回立马走人,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但是,一种生理本能让她不停落泪,也产生了强烈的留恋感。

    一定是因为那顿叉烧。刻进生物基因的本能,莫过于此。

    香喷喷的美食,能让荒野求生什么都不怕的女战士堪堪折腰。

    这里的东西,看起来都很好吃啊,呜呜呜。

    她一想起吃的东西,忍不住流口水,流眼泪,控制不住自己。

    末世生存整整十年,都没有吃到一口香喷喷的热饭。整日吃树皮、草叶,几乎养成了一副食草动物的肠胃。

    很多人唯一能吃到的肉,是到处乱窜的变异的虫子、老鼠……那玩意儿,她几乎下不了嘴,但也不得已吃过。

    她是个很坚强的人,只是对待食物,如饥似渴,几乎无法忍受吃不到想吃食物的悲伤。

    周嘉和瞠目结舌,不知妹妹仔的榆木脑袋到底理解了什么意思,赶紧摇摇头,被这女仔逗乐了,方才的酸涩也瞬间烟消云散。

    他松了松肩膀,打趣道:“没想到你个女仔是个饿死鬼哦,这样就能流眼泪。”

    翻了翻破旧的钱包,周嘉和晃了晃手里的两张皱巴巴的红衫鱼,笑得恣意又张扬:

    “饿肚子了吧,明天请你去吃大餐。”

    “现在,先收拾睡觉。”

    “你放心,等你找到家人前,就住在我这里,刚好有上下铺两支床。”

    随后,他又看着顾今朝的眼睛,忐忑道:“只是老屋又小又挤,只要你不嫌弃……”

    他当然胡思乱想,若一个娇养的女郎失忆了,只是忘记了家里的事情,但是生活上的习惯,会忘么?能受得了,住他这破屋子吗?

    顾今朝脸上的眼泪消失得很快,她打量片刻,满意地说:“已经很好了,我睡上面。”

    周嘉和爬上爬下,为妹妹仔铺床,用的床褥都是新买的,只不过还没仔细洗过。

    他一边整理,一边说:“明天你起来以后,我去把这些洗一洗,拿去外面晒太阳。”

    顾今朝放眼望去,屋里这么小,没什么行李,自然也能瞧出,周嘉和没什么钱。

    他虽然故作大方,物资却并不丰富。

    至少,这么冷的天,周嘉和也是踩着一双人字拖……

    这和光脚走路有什么分别?她瞧他的目光,多了一点点同情。

    当然,顾今朝并不知道人字拖在香江的流行程度,只是本能觉得很冷,行走起来打架不方便,踹人的时候容易弄痛自己。

    她没再说什么,脱下鞋子踩上简易梯子,爬上了上铺。

    铁架子床,人稍微动一动,就吱呀吱呀地晃。

    周嘉和的老屋中从未住过其他人,虽然他日常住着下铺,也时常将上铺打扫得干干净净。

    老豆老母没出意外之前,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这间屋中,那时候他们住下铺,他每天爬上爬下,睡在上铺。

    后来,他们被车子轧死,下铺空空荡荡,老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生活,他便住到了下铺。

    有时候,受人欺负了,或者穷得饿肚子,心情不佳,他都会默默爬到上铺,抱着被子睡一觉。

    每当那时候,望着天花板离自己的眼睛那么近,才能感受到安宁,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因此,他再穷的时候,也从没考虑过,把上铺用一个低廉的价格租给外面的烂仔换一个月饭钱。

    那是他的自留地,神圣不可侵犯。

    只有妹妹仔可以。

    顾今朝躺在上铺,翻来覆去,很难入睡。

    这间屋子还是好冷,虽然周嘉和买了被褥,她将自己紧紧裹起来,也仍然感觉空气冷得让人发颤。

    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躺在枕头上,也将枕头打湿了。

    窗户还微微漏着风,香江的大年初一,也是如此阴冷的。

    顾今朝其实没有太多过年的概念,在末世那个年代,早已经没人过什么节日了,很多人将自己的生日都忘得一干二净。

    反正过生日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当然,那时候大家眼里的主要奢侈品就是食物。

    零下六十度的荒漠是真冷,把骨头都冷得酥起来了。尽管已经离开了那片荒漠,她依然无法摆脱那种冰冷寒气,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嘴里一直在分泌口水,那盘叉烧是她好几年来吃到的第一顿,做熟的,真正的,有油水的肉。

    不是虫子,不是老鼠。

    是猪猪,是香喷喷的猪猪啊!

    在末世已经灭绝多年的猪猪啊!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少了。

    顾今朝翻来翻去,辗转反侧,周嘉和也一样胡思乱想睡不着。

    他纠结了好一会儿,听见床铺不停咯吱咯吱响,感觉自己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人的大脑可以失忆,可是身体的感受会吗?妹妹仔睡他这样简陋的床铺还是会觉得不舒服,认床睡不着吧。

    周嘉和忍不住开口问道:“妹妹仔,是不是床铺不舒服?”

    顾今朝却小声,微微虚弱道:“没有不舒服,就是很冷。”

    周嘉和闻言,从床铺上坐起来,默默将自己的被子抱起来,踩着床架子,轻柔地将被子放上上铺,给顾今朝再盖上一层。

    “还冷吗?我刚捂热的被窝。”他轻声问。

    暖热的干净织物,载着他一身滚烫体温,愿做冬日里的小暖炉,将妹妹仔小心翼翼地裹起来,叫她一丝一毫也不受寒冷侵蚀。

    顾今朝觉得蛮奇怪,这个人怎么会这样。

    在以前,天气一冷,大家都会本能地收集所有御寒物资。见到别人的东西,恨不得打破头抢过来,怎么会有人将被子这样重要的物资拱手相让?

    不过既然这里是他的屋子,寄人篱下,还是不要多说话的好。

    稍微好了一些,但是还是冷,还是很冷,透彻骨髓的冷。

    脑袋上的凉风也飕飕寒冷。

    但她可舍不得擦干。

    荒漠里生活的时候,好久都没有水源。

    要是今天的遭遇是一个梦,那等她睡醒了,头发上蓄积的水源就可以供她再多活几天啦。

    周嘉和放完被子,手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头发丝儿,湿漉漉的,已经十分冰凉了。

    他后知后觉,原来女仔是需要烘干头发的。

    “怪不得会冷哇,妹妹仔,是我不好,我家里没有那种吹头发的机器。你起来我给你擦擦干吧。”

    他从未和女仔如此亲密接触,更不知道原来湿漉漉的长发是如此冰凉,这么久都没有自然晾干。

    周嘉和跳下床打开桌前小灯泡,整个屋子布满昏黄的暖光。

    他找了一条干净毛巾,仰望侧躺在上铺的顾今朝,温柔地笑了笑:“妹妹仔,你先下来,我给你擦头发嘛。”

    顾今朝咬着牙,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水资源很珍贵,我怕擦了明天就没有了。”

    周嘉和很想笑,笑妹妹仔怎么这么傻。

    可笑了笑,他又觉得鼻尖一酸。

    妹妹仔好懂事好心疼他啊,她居然会担心用太多水让他明日拮据。

    这一辈子,从未有人为周嘉和的明天考虑过啊。

    他眼神柔软,举着毛巾,声音又软了好几个度,哄她道:“没事啦,明天也会有水的,以后每天都会有。”

    “我会出去好好做事,让你有吃有喝,有澡洗,放心啦。”

    “下来我给你擦擦头发。”

    顾今朝瞧他模样,还是跳下了床,乖乖坐在下铺床沿上,仰望着他。

    昏黄灯光中,顾今朝神情有一丝恍惚,望着面前男人下巴颏消瘦的线条愣了神。

    从未有人为她吹干湿漉漉的发丝,她也从不接受别人离她如此接近,似在梦中。

    周嘉和从未给女仔擦过头发,手也忍不住颤了颤,但还是温柔细腻地捧起她的发丝,细细擦干。

    妹妹仔的发丝很香,高价的洗发香波果然很好,以后他还要买,要让妹妹仔每天都洗香香的,这种美好的味道才配她。

    他凑得近,顾今朝浑身冰凉,因此很敏锐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腾腾热气。

    眼前的男人,是一个滚烫的冒着热气的大火炉。

    好冷啊,她真的好冷啊。

    顾今朝突然抬头,眼睛纯澈,一尘不染。

    却脆生生道:

    “你好暖和,我们可以一起睡觉取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