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二)
    冯经纶参吴不知和俞珩一事,太子不敢擅自做主。

    虽不忍惊扰病中的俞铮,可兹事体大,他还是打算在请晚安时禀报此事,由俞铮亲自定夺。

    俞成靖满腹心事算计,所以也没注意到九曜宫外的花园里,俞悉檀正在那玩耍。

    直到妹妹跑过来,抱住他,他方才晃过神来。

    “皇兄,我朝你摆了好半天手你也不理,在想什么?这样聚精会神的。”

    “没想什么,我太累了而已。”

    俞成靖笑着抱起小妹,随意找了个借口答道。

    悉檀长大了,俞成靖抱她再不像抱一只小猫那样轻松。

    “像姑姑说得那般,你该让太子妃进宫来陪你,不然你自己在东宫,岂不没个贴心人照顾。”

    “你看看,多少天了,就穿这一身常服。”

    她伸手去摸太子的脸颊,说:“比以前还清减了许多呢。”

    这些话都是俞明宪在悉檀面前提起的。

    长公主明白,如今在宫里,就算是帝后,也不愿意为了维护太子妃就去唠叨太子,从而伤了母子、父子的和气。

    也就慈航公主童言无忌,对谁都不避讳,而且公主这个年纪正是爱学话的时候。

    只要常在她面前引导,她就会把这些话当成关怀说给太子听。

    兴许就能缓和太子与太子妃之间的隔阂。

    可长公主太不了解性情喜怒不定、心思深沉的女婿了。

    这番话让俞成靖神色忽地有些尴尬起来,让他觉得长公主在故意四处散播太子妃受冷落的闲话。

    不然,悉檀一个深居宫里的小姑娘怎会跑来劝他多接触太子妃。

    这段时间太后以他无子为由,下懿旨令礼部、宗正寺、钦天监共同筹备一场求子的仪式。

    长公主再这么推波助澜,岂不是让他这个太子颜面尽失,地位不稳。

    一时间越想越来气,越想脸越黑。

    “公主,咱们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明日还要上学呢。”

    明鸾是陪着俞悉檀来给皇帝请安的。

    公主贪玩,请安出来后也不肯走,方才明鸾一直陪着她在花园那里折花、折柳条,编花篮玩儿。

    见公主跟太子叙旧,她就没有靠前,只是在旁边候着。

    可她听见悉檀的话有点让太子下不来台,便赶忙上前来打岔。

    俞成靖闻声一扭头,这才注意到她。

    较之前在集贤宫见面时的深衣裙裾不同,她今日穿了常服。

    翠绿色的半臂,间色裙子,颈间的项链珍珠颗颗饱满,其圆润柔美却不及那一张美人面。

    她身后是满圃开得正盛的牡丹,却不知谁比谁更娴美鲜妍。

    “我要跟皇兄在一起。”

    悉檀不肯,搂着太子的脖颈朝明鸾撒娇。

    “我还要等母后回来,跟她说会子话再走。”

    这几日贾太后身体微恙,她毕竟上了年纪,小病反应也大,舒后便常去侍奉。

    “娘娘得侍奉太后歇下才能回来呢,可现在天快黑了,我们不能再多留了。”

    “而且太子殿下还要进去见陛下呢。”

    俞铮在病中,歇得早,太子再被悉檀这么缠下去,恐怕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去办正事了。

    “明天一早我们再来给娘娘请安如何?”

    悉檀跟所有家里的独生女儿相同,都是被父母兄弟娇惯坏了的。

    她撅着嘴,赖在俞成靖怀里还是不肯走。

    太子见两人僵持,突然笑了起来。

    “我倒要看看长宁府小霸王如何能说服未央宫小魔头的。”

    明鸾将刚编好的小花篮拿到悉檀眼前晃了晃,果然她伸手要,“好漂亮的花篮。”

    “可是你说的,要跟我学怎么编,编好了把它挂在陛下的床前。”

    “现在花和柳枝都采好了,不如我们回去,明天一早把你亲手编的花篮拿给陛下和娘娘看,他们多喜欢呀。”

    悉檀心动了,立刻改口同意跟明鸾回去。

    那花篮编得属实漂亮,悉檀拿在手里十分喜欢。

    俞成靖见妹妹一下子被哄得如此服帖,有点佩服地说:“怪不得狸奴最粘你,你果然有办法。”

    其实悉檀挺孤单的,她生在宫里,也没有姊妹,与哥哥们年纪差得也多,更不能出去上学。

    身边不是宫女就是嬷嬷,根本也没有朋友、伙伴。

    因为宫规、礼制,她做什么都有限制,几乎是这不能去,那不能动。

    明鸾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能玩出花来,每天至少十个心眼子都放在专研玩上。

    所以明鸾拿出什么来,悉檀都觉得稀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而且明鸾还有个跟屁虫弟弟,当惯了孩子王,应付一个小姑娘,她还是得心应手的。

    “之前我送的东西确实有些唐突,一时兴起,郡主莫怪。”

    俞成靖也想通了,玩笑归玩笑,可明鸾毕竟是长宁王府的郡主。

    且她不再是小女孩儿了,她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

    身份、地位天然地赋予她一些权力。

    她的言语、喜好、行动势必会有一定的影响力。

    长宁王在潜邸时是皇帝的家臣,如今是皇帝最信任的公正纯臣,身为他的女儿,怎可能成为太子的‘冯谖’呢。

    即使太子是储君,那也是未来的皇帝,真正的公正纯臣只效忠现在的皇帝。

    处理呼延圣和微生寿时,明鸾送过‘阪上走丸’给他,俞成靖很喜欢这种默契,所以他才脑子一热。

    她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笑着说:“那条鱼很鲜美,公主吩咐做成鱼脍。”

    “那匹马公主也很喜欢,吩咐送去御马监好生养着了。”

    明鸾作揖拜别,再无别话。

    ……

    太子进寝宫时俞铮正在进药,俞珩则跪坐在榻下侍奉。

    俞铮忽地咳嗽起来,像是呛了一大口般。

    吓得太子一时慌乱,忙小跑过去,他跪在榻上,倾身给俞铮摩挲后背顺气。

    “快传太医过来!都传进来!”

    俞铮摆摆手阻止了,恢复后歪在床上倒了两口气,说:“无碍,就是药太苦,实在难以下咽,每次喝都往上哕逆。”

    太子忙端过蜜水来,给俞铮漱漱口。

    俞铮将擦嘴的绢帕丢进姚唯庸奉着的盘子里,说:“病去如抽丝,不知道还得喝多久。”

    俞成靖满脸担忧,“父亲,移驾离宫吧,离宫里的温泉能缓和您的腿疾。”

    “山里的气候您也更服一些,之前都好好地,回宫后就开始不豫了。”

    太子的孝心俞铮还是很满意的,他攥着儿子的手,说:“太后染了微恙,等她好一好,我再移驾。”

    “父亲不必担忧,儿臣留在宫里侍奉太后,您只管安心养病,切莫再劳碌圣体。”

    俞铮指着太子,笑着与俞珩道:“我这儿子倒是没有白养。”

    太子方才是情急,这会儿忙起身给俞珩见礼,称‘十三叔’。

    俞铮的床上放了个匣子,外头还搁着几封拆开的书信。

    俞成靖揣测这些都是俞珩带进来的,而且皇帝已经知道了冯经纶参吴、俞二人的事情了。

    因俞珩也在,俞成靖不知如何开口最好。

    他用余光稍稍乜了眼俞珩,硬着头皮说:“父皇,户部侍郎冯经纶——”

    俞铮摆手示意他坐下,说:“我都知道了,我还知道你已经着三司对冯经纶递呈的物证、人证初步的审讯、鉴定。”

    “吴不知这个人是潜邸旧臣,当年我亲自选拔的。”

    “十三也知道,我很器重他,他这个人很聪明,办事也办得漂亮。”

    “但他就有一点不好,就是太爱财。”

    俞铮半哀半哂地哼了一声,说:“当官没有不爱财的,不爱财也爱权、爱色,哪怕不爱俗物,他也图名,沽名钓誉之辈也数不胜数。”

    “朕赏给吴不知不少钱,为了让他能好好当差,朕给过他几万银子补贴家用。”

    “但他呢,还是要行勾结之事。”

    “从吏部去了户部后,就勾结那些个富商巨贾谋好处。”

    “如今卓党要斗他,攥住了他的把柄,朕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

    “朕若投鼠忌器,太子你日后怎么澄清吏治?连潜邸出来的人都是大贪,你都不敢动,你还能动得了谁。”

    “卓党、外戚的人你更是一个也别想动。”

    俞成靖默默听着俞铮的训话,但他心里不明白,为何皇帝只说吴不知,一句话也不提长宁王。

    他知道皇帝对长宁王宠信非常,但不至于无视长宁王家眷行勾结贪腐之事。

    正在太子满腹犹疑之时,俞铮将床上的一封信递给他。

    “冯经纶也不是什么好料,他参吴不知就罢了,算是狗咬狗,死前捞个垫背的。”

    “可这个混账,还诬陷你十三叔,就是浑水摸鱼替卓党打压朕。”

    太子浏览了遍俞铮给他的东西,是一封家书,其风格明显是徐王妃与其姐徐安人往来的信函。

    自接到举报后,大理寺的密使已经从徐安人手里获得了大量的,几乎是全部的姐妹俩往来的书信。

    为了不出差错,俞成靖几乎读了每一封。

    至少从笔迹、措辞、语气上难以证明书信是假的,而且还有官驿传递书信的相关记录。

    除非徐王妃和徐安人能拿出更有力的证据,不然目前获得的书面证据是无法推翻的铁证。

    但皇帝能如此笃定长宁王是被冤枉的,一定有内情。

    太子看向与自己对坐的俞珩,期待他的回答。

    “殿下,内子行事向来谨慎,当年远距离的传递家书时就曾对臣说过,朔州形势复杂,敌、匪众多,战乱频繁。”

    “书信这种文书,很容易被截获利用,于己不利。”

    “臣觉内子的话甚有道理,便教给她一种标记。”

    “这种标记还是当年军营里传递文书时防伪用过的。”

    当时凉贼细作很多,军中防伪的标记更换频繁,俞珩便将军中淘汰下来的一种教给了徐慕欢。

    太子醍醐灌顶。

    如果徐王妃每封信都做过防伪标记,那徐安人手里的信每封都会有,没有的信就是不知情的人蓄意陷害,混杂进去的。

    俞珩又说:“臣的姨姐徐娘子曾到过朔州,这件事陛下是知情的,沿途驿站也有过所记录为证。”

    “自那年起,徐娘子被臣的内子说服,寄来的书信也带有标记。”

    其实太子也犹疑过,徐家姊妹若以权谋私,入京后,他们既有传递信息的亲信家丁崔护,为何还要落笔成文留下后患,这明显不符合逻辑。

    但人证、物证都在,他只能先接受,再在案件审理时慢慢解惑。

    俞珩当场让太子验证,令小太监取来一支女子描眉常用的炭笔。

    书信翻过来,每张信纸依次稍稍错开叠放好。

    用炭笔轻轻描画纸张边缘,很快出现一个九工篆的印记,是用透明的蜡,拿极细的笔尖写上去的。

    而且九工篆的图形也是当年军中淘汰不用的密押,有当年的密押本为证。

    因为是炭笔所描,且拆信人描的很轻浅,放置多年又几经摩擦,炭黑几乎都煺去。

    即使有痕印,也是模模糊糊极淡的。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手指留下的脏印,或是渗透的墨渍淡去。

    若是利于自己的信做标记,不利于自己的信不标记,那为何不焚毁呢。

    没有标记的信件就不足以作为证据。

    而且若所有勾结贿赂的信件都没有标记,是不是也意味着有混杂陷害的可能,需近一步查证。

    太子顿时对徐王妃心生敬意。

    她竟如此小心谨慎,甚至在十几年前就预料到此等风险,还费心标记下文书防伪的痕迹。

    让今时今日意图诬陷她的人不攻自破。

    果然是个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