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经纶参吴不知和俞珩一事,太子不敢擅自做主。
虽不忍惊扰病中的俞铮,可兹事体大,他还是打算在请晚安时禀报此事,由俞铮亲自定夺。
俞成靖满腹心事算计,所以也没注意到九曜宫外的花园里,俞悉檀正在那玩耍。
直到妹妹跑过来,抱住他,他方才晃过神来。
“皇兄,我朝你摆了好半天手你也不理,在想什么?这样聚精会神的。”
“没想什么,我太累了而已。”
俞成靖笑着抱起小妹,随意找了个借口答道。
悉檀长大了,俞成靖抱她再不像抱一只小猫那样轻松。
“像姑姑说得那般,你该让太子妃进宫来陪你,不然你自己在东宫,岂不没个贴心人照顾。”
“你看看,多少天了,就穿这一身常服。”
她伸手去摸太子的脸颊,说:“比以前还清减了许多呢。”
这些话都是俞明宪在悉檀面前提起的。
长公主明白,如今在宫里,就算是帝后,也不愿意为了维护太子妃就去唠叨太子,从而伤了母子、父子的和气。
也就慈航公主童言无忌,对谁都不避讳,而且公主这个年纪正是爱学话的时候。
只要常在她面前引导,她就会把这些话当成关怀说给太子听。
兴许就能缓和太子与太子妃之间的隔阂。
可长公主太不了解性情喜怒不定、心思深沉的女婿了。
这番话让俞成靖神色忽地有些尴尬起来,让他觉得长公主在故意四处散播太子妃受冷落的闲话。
不然,悉檀一个深居宫里的小姑娘怎会跑来劝他多接触太子妃。
这段时间太后以他无子为由,下懿旨令礼部、宗正寺、钦天监共同筹备一场求子的仪式。
长公主再这么推波助澜,岂不是让他这个太子颜面尽失,地位不稳。
一时间越想越来气,越想脸越黑。
“公主,咱们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明日还要上学呢。”
明鸾是陪着俞悉檀来给皇帝请安的。
公主贪玩,请安出来后也不肯走,方才明鸾一直陪着她在花园那里折花、折柳条,编花篮玩儿。
见公主跟太子叙旧,她就没有靠前,只是在旁边候着。
可她听见悉檀的话有点让太子下不来台,便赶忙上前来打岔。
俞成靖闻声一扭头,这才注意到她。
较之前在集贤宫见面时的深衣裙裾不同,她今日穿了常服。
翠绿色的半臂,间色裙子,颈间的项链珍珠颗颗饱满,其圆润柔美却不及那一张美人面。
她身后是满圃开得正盛的牡丹,却不知谁比谁更娴美鲜妍。
“我要跟皇兄在一起。”
悉檀不肯,搂着太子的脖颈朝明鸾撒娇。
“我还要等母后回来,跟她说会子话再走。”
这几日贾太后身体微恙,她毕竟上了年纪,小病反应也大,舒后便常去侍奉。
“娘娘得侍奉太后歇下才能回来呢,可现在天快黑了,我们不能再多留了。”
“而且太子殿下还要进去见陛下呢。”
俞铮在病中,歇得早,太子再被悉檀这么缠下去,恐怕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去办正事了。
“明天一早我们再来给娘娘请安如何?”
悉檀跟所有家里的独生女儿相同,都是被父母兄弟娇惯坏了的。
她撅着嘴,赖在俞成靖怀里还是不肯走。
太子见两人僵持,突然笑了起来。
“我倒要看看长宁府小霸王如何能说服未央宫小魔头的。”
明鸾将刚编好的小花篮拿到悉檀眼前晃了晃,果然她伸手要,“好漂亮的花篮。”
“可是你说的,要跟我学怎么编,编好了把它挂在陛下的床前。”
“现在花和柳枝都采好了,不如我们回去,明天一早把你亲手编的花篮拿给陛下和娘娘看,他们多喜欢呀。”
悉檀心动了,立刻改口同意跟明鸾回去。
那花篮编得属实漂亮,悉檀拿在手里十分喜欢。
俞成靖见妹妹一下子被哄得如此服帖,有点佩服地说:“怪不得狸奴最粘你,你果然有办法。”
其实悉檀挺孤单的,她生在宫里,也没有姊妹,与哥哥们年纪差得也多,更不能出去上学。
身边不是宫女就是嬷嬷,根本也没有朋友、伙伴。
因为宫规、礼制,她做什么都有限制,几乎是这不能去,那不能动。
明鸾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能玩出花来,每天至少十个心眼子都放在专研玩上。
所以明鸾拿出什么来,悉檀都觉得稀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而且明鸾还有个跟屁虫弟弟,当惯了孩子王,应付一个小姑娘,她还是得心应手的。
“之前我送的东西确实有些唐突,一时兴起,郡主莫怪。”
俞成靖也想通了,玩笑归玩笑,可明鸾毕竟是长宁王府的郡主。
且她不再是小女孩儿了,她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
身份、地位天然地赋予她一些权力。
她的言语、喜好、行动势必会有一定的影响力。
长宁王在潜邸时是皇帝的家臣,如今是皇帝最信任的公正纯臣,身为他的女儿,怎可能成为太子的‘冯谖’呢。
即使太子是储君,那也是未来的皇帝,真正的公正纯臣只效忠现在的皇帝。
处理呼延圣和微生寿时,明鸾送过‘阪上走丸’给他,俞成靖很喜欢这种默契,所以他才脑子一热。
她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笑着说:“那条鱼很鲜美,公主吩咐做成鱼脍。”
“那匹马公主也很喜欢,吩咐送去御马监好生养着了。”
明鸾作揖拜别,再无别话。
……
太子进寝宫时俞铮正在进药,俞珩则跪坐在榻下侍奉。
俞铮忽地咳嗽起来,像是呛了一大口般。
吓得太子一时慌乱,忙小跑过去,他跪在榻上,倾身给俞铮摩挲后背顺气。
“快传太医过来!都传进来!”
俞铮摆摆手阻止了,恢复后歪在床上倒了两口气,说:“无碍,就是药太苦,实在难以下咽,每次喝都往上哕逆。”
太子忙端过蜜水来,给俞铮漱漱口。
俞铮将擦嘴的绢帕丢进姚唯庸奉着的盘子里,说:“病去如抽丝,不知道还得喝多久。”
俞成靖满脸担忧,“父亲,移驾离宫吧,离宫里的温泉能缓和您的腿疾。”
“山里的气候您也更服一些,之前都好好地,回宫后就开始不豫了。”
太子的孝心俞铮还是很满意的,他攥着儿子的手,说:“太后染了微恙,等她好一好,我再移驾。”
“父亲不必担忧,儿臣留在宫里侍奉太后,您只管安心养病,切莫再劳碌圣体。”
俞铮指着太子,笑着与俞珩道:“我这儿子倒是没有白养。”
太子方才是情急,这会儿忙起身给俞珩见礼,称‘十三叔’。
俞铮的床上放了个匣子,外头还搁着几封拆开的书信。
俞成靖揣测这些都是俞珩带进来的,而且皇帝已经知道了冯经纶参吴、俞二人的事情了。
因俞珩也在,俞成靖不知如何开口最好。
他用余光稍稍乜了眼俞珩,硬着头皮说:“父皇,户部侍郎冯经纶——”
俞铮摆手示意他坐下,说:“我都知道了,我还知道你已经着三司对冯经纶递呈的物证、人证初步的审讯、鉴定。”
“吴不知这个人是潜邸旧臣,当年我亲自选拔的。”
“十三也知道,我很器重他,他这个人很聪明,办事也办得漂亮。”
“但他就有一点不好,就是太爱财。”
俞铮半哀半哂地哼了一声,说:“当官没有不爱财的,不爱财也爱权、爱色,哪怕不爱俗物,他也图名,沽名钓誉之辈也数不胜数。”
“朕赏给吴不知不少钱,为了让他能好好当差,朕给过他几万银子补贴家用。”
“但他呢,还是要行勾结之事。”
“从吏部去了户部后,就勾结那些个富商巨贾谋好处。”
“如今卓党要斗他,攥住了他的把柄,朕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
“朕若投鼠忌器,太子你日后怎么澄清吏治?连潜邸出来的人都是大贪,你都不敢动,你还能动得了谁。”
“卓党、外戚的人你更是一个也别想动。”
俞成靖默默听着俞铮的训话,但他心里不明白,为何皇帝只说吴不知,一句话也不提长宁王。
他知道皇帝对长宁王宠信非常,但不至于无视长宁王家眷行勾结贪腐之事。
正在太子满腹犹疑之时,俞铮将床上的一封信递给他。
“冯经纶也不是什么好料,他参吴不知就罢了,算是狗咬狗,死前捞个垫背的。”
“可这个混账,还诬陷你十三叔,就是浑水摸鱼替卓党打压朕。”
太子浏览了遍俞铮给他的东西,是一封家书,其风格明显是徐王妃与其姐徐安人往来的信函。
自接到举报后,大理寺的密使已经从徐安人手里获得了大量的,几乎是全部的姐妹俩往来的书信。
为了不出差错,俞成靖几乎读了每一封。
至少从笔迹、措辞、语气上难以证明书信是假的,而且还有官驿传递书信的相关记录。
除非徐王妃和徐安人能拿出更有力的证据,不然目前获得的书面证据是无法推翻的铁证。
但皇帝能如此笃定长宁王是被冤枉的,一定有内情。
太子看向与自己对坐的俞珩,期待他的回答。
“殿下,内子行事向来谨慎,当年远距离的传递家书时就曾对臣说过,朔州形势复杂,敌、匪众多,战乱频繁。”
“书信这种文书,很容易被截获利用,于己不利。”
“臣觉内子的话甚有道理,便教给她一种标记。”
“这种标记还是当年军营里传递文书时防伪用过的。”
当时凉贼细作很多,军中防伪的标记更换频繁,俞珩便将军中淘汰下来的一种教给了徐慕欢。
太子醍醐灌顶。
如果徐王妃每封信都做过防伪标记,那徐安人手里的信每封都会有,没有的信就是不知情的人蓄意陷害,混杂进去的。
俞珩又说:“臣的姨姐徐娘子曾到过朔州,这件事陛下是知情的,沿途驿站也有过所记录为证。”
“自那年起,徐娘子被臣的内子说服,寄来的书信也带有标记。”
其实太子也犹疑过,徐家姊妹若以权谋私,入京后,他们既有传递信息的亲信家丁崔护,为何还要落笔成文留下后患,这明显不符合逻辑。
但人证、物证都在,他只能先接受,再在案件审理时慢慢解惑。
俞珩当场让太子验证,令小太监取来一支女子描眉常用的炭笔。
书信翻过来,每张信纸依次稍稍错开叠放好。
用炭笔轻轻描画纸张边缘,很快出现一个九工篆的印记,是用透明的蜡,拿极细的笔尖写上去的。
而且九工篆的图形也是当年军中淘汰不用的密押,有当年的密押本为证。
因为是炭笔所描,且拆信人描的很轻浅,放置多年又几经摩擦,炭黑几乎都煺去。
即使有痕印,也是模模糊糊极淡的。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手指留下的脏印,或是渗透的墨渍淡去。
若是利于自己的信做标记,不利于自己的信不标记,那为何不焚毁呢。
没有标记的信件就不足以作为证据。
而且若所有勾结贿赂的信件都没有标记,是不是也意味着有混杂陷害的可能,需近一步查证。
太子顿时对徐王妃心生敬意。
她竟如此小心谨慎,甚至在十几年前就预料到此等风险,还费心标记下文书防伪的痕迹。
让今时今日意图诬陷她的人不攻自破。
果然是个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