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贾氏窥帘(二)
    怕芳菲独自住在翊襄宫寂寞,舒后便同意明鸾陪她小住几日,直到俞成端还京。

    大概是有雨下不来,今夜闷热难耐,两人坐在小园子里的叠嶂亭处纳凉闲聊。

    那是一处假山环抱的小亭子,可惜今晚没有月亮,不然此处赏月最佳,颇有诗经里‘山高月小’之雅趣。

    “鸾鸾,你不想嫁人对吗?”

    芳菲见方才皇后给她说亲,她仍无动于衷的样子,便问道。

    “如果你不想嫁人的话,不如就跟娘娘和你母亲说,她们都很爱你,肯定不会违背你的。”

    “不然,她们见到好的男子,第一反肯定是想撮合。”

    “你岂不每每被此困扰。”

    明鸾的心情很复杂,那种苦闷言不清、道不明,不止不休得缠绕着她。

    “鸾鸾,你有喜欢过谁吗?”

    反正此处也没有外人,就她俩,芳菲直言问她。

    明鸾正伏在桌上,用指尖描画着桌布上的缇花纹路,听罢睨着芳菲沉默。

    几天前也有一个人这样问过她呢。

    芳菲作为女人,以及明鸾的闺友,她似乎感应到明鸾是有心上人的,或者说喜欢的人。

    “是微生公子吗?”

    “当然不是他”,明鸾拄起头否认道。

    “他虽然很好,但我并不喜欢他。”

    “不会是成端吧?”

    因为她们从小接触的男人就有限,所以芳菲实在猜不出其他答案来。

    “越说越离谱,怎么可能。”

    明鸾被她气笑了,用手摆弄香鼎的盖,一下开下一阖,就像她荡悠悠的心。

    “——我喜欢殿下。”

    芳菲怔住。

    她刚刚否认喜欢俞成端,又说喜欢殿下,难道是太子殿下?

    “你喜欢靖殿下?我怎么没发现。”

    芳菲虽压着声音,但语气里的惊诧丝毫不减。

    “是我们在宫里待年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他了吗?”

    明鸾很缓得摇了下头,目光盯着袅袅的烟,因为没有一丝风,它们盘旋着上升。

    这一小炉火,并不能让今夜濡湿的空气干燥些,反而更氤氲。

    “比那还早——”

    “他十四五岁时,还没有成为太子,我们在郊外相逢过一次,变化大得我没能认出他来。”

    “大概那时就开始了。”

    芳菲从这讶异里缓过来些,讷讷地说:“那你隐藏得真好,我们一点儿都没发觉。”

    “一开始我也分不清。”

    明鸾叹了口气。

    “我以为是得了他的礼物才开心。”

    “我没有兄长,所以喜欢他把我当成亲妹妹般谦让爱护。”

    “我欣赏他的为人之道,心疼他作为太子的诸多不顺遂。”

    “后来我长大了些,感情就有些变了。”

    她心中的苦闷爬上眉头,露出难过的神色。

    “我渐渐地抑制不住这种变化。”

    “我真的很想纠正自己,将自己纠正到妹妹敬爱兄长的路上去。”

    “包括后来他成亲了,我尽可能疏远他。”

    “可是世事大多事与愿违——”

    “越想逃避他,越不由自主得靠近,那我就只能掩埋好自己的情感,做好他的妹妹。”

    她的声音低下去,一滴泪滑落脸颊。

    “我甚至想过,我们没有入京该多好,如果在朔州,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喜欢他。”

    “他的臣、他的民、他的妻妾,都因他太子的尊位更爱他。”

    “大概只有我,在他不是太子时才可以爱他。”

    芳菲被她宣之于口的、痛苦压抑的情感触动了,她起身去摩挲明鸾的背,试图安慰她。

    明鸾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拭去眼泪,说:“也许是我太不成熟。”

    “我才十六岁,所以才会有此困扰。”

    “当我经历更多的事,见过更多的人,就不会这样苦恼了。”

    芳菲默默地点头,心里盼明鸾顺遂。

    但她是经历过爱的人,她明白,情爱是不受天地人时相控的,它就是不可理喻。

    有时候让人怀疑,是不是真有命中注定、命劫难逃这一回事。

    ……

    俞成靖散步回来后脸色苍白。

    安士海以为他受了风,吓坏了,忙关切地问他用不用找医官来请脉。

    他只摇了摇头,坐回案前,却没有继续公务,而是怔愣愣地出神。

    安士海立在案旁暗中察颜。

    心想“太子方才看奏疏看得眼花脖子僵,想去园子里散散步,也不叫他们跟着,怎么回来就撞邪般。”

    “莫不是真撞邪了?”

    俞成靖不是撞邪,他也没有生病,他是无意中听到了芳菲和明鸾在亭子里讲话。

    翊襄宫本就是离礼正殿最近的宫室,近到两宫中间只隔了一道仪门。

    过了仪门,走完一条甬道,就是翊襄宫的后园。

    往常宫人都会把仪门锁上,但今日太子送郡主去翊襄宫,就把那道仪门打开了,宫人一时疏忽竟忘了锁上。

    当时虽上了灯,但园子里也不十分亮堂,且花木葱郁,四处都是高树的黑影子。

    俞成靖走着走着,无知无识地溜达进翊襄宫的后园,他自己都没发现。

    反倒是听见二人在假山后的亭子里说私房话,这才恍然。

    太子听到了明鸾的那番表白,也知晓了她的心意。

    原来早就不止他一人抑制不住这份感情的转变。

    在最开始的一瞬,俞成靖是欣喜若狂的,心脏疯狂地跃动,像一头兽在心笼里跌撞着要出来。

    但慢慢的,理性又回来了。

    它占据头脑,站在道德高地,居高临下地斥责俞成靖的荒谬和背德。

    最后,他万念俱灰的,一步步蹭回来。

    “殿下,您的脸色可不太好啊。”

    安士海担忧地提醒,“要不——”

    “什么都不用。”

    俞成靖扶额摆手说:“你下去吧,我累了,一会儿就歇息。”

    “殿下,要不让他们进来伺候您洗漱。”

    “不需要,我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安士海出去前又回望了一眼,太子一身落寞独坐在灯影里。

    就在这时雨来了,让整个夜都潮闷不已的雨终于下来。

    这骤雨像是要湮没一切般倾盆而下,夹着凉风一阵阵的往屋里送。

    俞成靖起身去找俞成端寄放在他这里的仕女图,其中一副很像明鸾。

    朱瑾不是照着明鸾绘的,但美丽总有相似之处。

    他一见那幅画就想留下,仿佛满足了他心中不能宣于口的,旁人窥探不得的,令人所不齿的,对明鸾的喜爱。

    拥有那幅画,就如同拥有了他本永不可得的人。

    但现在他要烧掉那幅画,烧光他心中的欲念。

    焰尖一接触纸张瞬间就蔓延开来,像地狱里放出的凶兽,一口一口吞噬掉画中的美人。

    俞成靖盯着她被吞噬前的美好模样,直到一切都覆灭,卷轴落在一片灰烬里。

    在今晚之前,他以为自己是单恋明鸾。

    只要明鸾不在乎他,他就能管住自己的心。

    他会得体得像个兄长,如从前一样对待她。

    可现在他知道明鸾也爱慕自己。

    天雷勾地火、金风逢玉露,没有任何男女能在两情相悦里保持清白。

    “家累千金,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他有他的宏图霸业,他有近在咫尺的社稷江山,他不能耽于一段会毁掉自己的儿女情长。

    他不容许放任事态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