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舟刚踏进自己的云中辇车,就一屁股坐在了那张垫着华美绸缎的绣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不停流淌下来。
他是胆子很大的人,但此刻还是迫不及待地放下刚才一直伪装的镇定。
车身微微一晃,辇车飞上了天空。
然后戴在耳朵上的密音耳内,想起了杨明的轻笑声。
“周兄,那可是一位月境强者,你不后悔失之交臂么。”
那个清河剑派剑魁弟子的声音依然透露着轻松,还有些调笑之意。
真是个蠢货!
“你知道她是谁吗?”
周一舟咬牙切齿道。
“什么人?”
在那白袍女子一枪刺死穿山甲魔兽,然后周一舟喊出“金凤枪”三个字的时候,杨明正被花罴熊妖甩出老远,跌在地上摔的三晕五花,所以并没有听见。
“月榜第一,凤家凤小柔!”
周一舟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说了一句话。
密音耳那边没有再传来杨明的说话声,周一舟只隐约听见好像有什么东西摔倒在了地板上。
周一舟不禁苦笑了一下。
自己居然对这样一位人物动心思,幸好自己今天还算谨慎,和杨明交谈的时候特意用了密音耳,否则被那位女子知道自己打她的主意,就算军首大人再怎么看重自己,也保不住自己吧。
只是那位怎么会突然跑到小凉城来了呢?还如此神秘地掩饰身份。
这个时候,周一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不久之前杨明告诉他的,那个潜入结界中的天魔皇族,是在红河峡被人一枪穿胸杀掉的。
红河峡离小凉城并不远。
难道就是这位以女子之身,令月榜强者尽汗颜的凤家天女出的手?
……
“小姐,你真的没事吧?”
走进辇车,中年木讷男子立刻紧张地问了一句。
“秦叔,无妨的,我体内的魔气已经快要被炼化殆尽了。”
白袍女子一边摘下头上的垂纱笠帽,一边对那中年木讷男子笑了一下。
这一笑,倾国倾城。
就算中年木讷男子早已见惯这女子绝世容颜,跟白袍女子名为主仆,其实白袍女子家中一直也将他当自家人,此时心中依然为之赞叹。
白袍女子拉开了辇车上的窗户,高空的烈风却没能吹进被元灵法阵遮护的车厢。
白袍女子凝视窗外,群山叠嶂,峻峰苍茫,兼具雄壮秀美之景的蜀山,在白云中渐行渐远。
然后她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终于亲自来过,亲眼见过了。
小的时候,她最爱听的就是爷爷讲的千年之前那些蜀山剑侠的故事。
御剑万里风。
仗剑伏妖求意平。
自幼英气要多过女子气的小女孩,无限神往。
只是长大之后,忙着修行,忙着斩魔,忙着征战,却是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来这小时候最神往的地方看一看。
如今人间三千里地,说大不大,但是没有机会,有些地方你可能一辈子都去不了。
这次趁着追杀那大魔的机会,特意拐道来亲眼看一下,白袍女子心满意足。
如今的蜀山,虽说再没有爷爷口中讲述的那种煌煌气象,反倒大部分地方都已经被魔气笼罩,少数几座山峰上生活的也基本都是普通人,但白衣女子也没有遗憾或失望之意。
那些青山还在,那么或许有一天,这山中会再次出现御剑而行,慷慨风流的剑侠。
花有重开日。
白袍女子的脑中,突然闪过了那个少年猎魔人说过的这句话,心神莫名微荡了一下。
“秦叔,回小凉城之后,你跟李仙湖说一下,他们那个剑魁弟子,扛不起他们剑派的鼎旗。”
“再告诉高宗焕将军,那个名叫周一舟的都尉,降为小卒,三年之内,若无奇功,不得晋升。”
然后白袍女子如此淡淡地说了两句话。
李仙湖,清河剑派掌门。
高宗焕,铁藤军军首。
此时白袍女子的脸上,淡然之中,自有一股威仪。
今日那两人,虽然只是在言语上冒犯了她。
但冒犯就是冒犯,她不是一昧善良娇柔的女子,而是战场上的英锐锋将,被誉为人族明光的天之骄女。
秦叔并不知道这白袍女子因何对那两个年轻人动怒,但还是立刻点了点头。
接着他沉吟了一下,问了一句道:
“小姐,能不能回蜀山一趟。”
白袍女子微讶抬目,想了想道:
“可是为了那个小家伙?”
秦叔含笑点头道:
“小姐聪慧,正是为了那小家伙,这么一块璞玉,扔在蜀山这荒僻之地未免可惜了。”
“带他离开这里,好好锤炼一番,未必就不是下一个夏侯烈。”
白袍女子顿时露出有些不可置信之色道:
“秦叔,你是说那小家伙的潜力比得上夏侯大哥,这怎么可能!”
“若说统御军队,在战场上决胜制敌,我不知道那小家伙有没有这种本事,但若纯论个人战力,以那小家伙的潜力,以后恐怕不会比夏侯烈差。”
“秦叔,真的吗?”
“呵呵,小姐,妖族的事情,总是老秦看得清楚一些。”
白袍女子点了点头,朝车厢外唤了一声。
“白雪儿,我们回蜀山。”
拉着云中辇车的那头白鹤,伸颈发出了一声清唳,在空中一个回旋,掉头往回飞去。
……
住在灵翠峰上的山民,大概有百来户人家,五六百口人。
这些人的祖先,基本上也都是千年之前蜀山的山民,或者是蜀山周围一带城镇中的普通人。
千年之前天魔入侵蜀山,三千蜀山剑侠全员战死,但死的更多的其实还是那些普通人。
大战之后,魔气笼罩蜀山,那些侥幸活下来的普通人在剑气犹存的几座山峰上找到了庇护地,就此生存了下来。
千年过去,当年幸存者的后代数量增加了一些,但是增加的也并不多,毕竟几峰之地,孕养不了太多的人口。
而这千年来,有的人离开,去往了蜀山外的世界,而有的人选择留下。
虽然山外面的世界更广阔,但去了山外也不一定能生活更好。
如今是人间末世,那些生活在七城的普通人,虽然在安全得到了更多的庇佑,但是同样承担着极重的负担。
因为如今人间要集中所有的资源,去抵御结界外的天魔,所以生活在七城中的普通人,商贩必须上缴一年收入的五至六成,农夫要上交粮食,工匠要无偿给军队制器,青壮男子必须定期进军队中当辅兵。
而且在外面的世界,普通人的地位很低下,经常会受到某些元力者的欺压。
这种情况当然很不公平,但可惜现在是末世,公平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活下去才是。
谁也不知道人间的抵抗还能持续多久,哪一天域外天魔就会突破结界的那几个缺口,毁灭这仅余的七城三千里地,杀死结界内的所有生灵。
为了不让这件事最终真的发生,很多曾经的公平和道理就必须要牺牲。
这也是蜀山中许多人不愿意出去的原因,在蜀山中虽然有被魔兽袭击的危险,但至少比在外面活的自在些。
在灵翠峰的半山腰处,有一片颇为平整的广阔空地,据说这里是当年蜀山中某位强大剑侠的立宗之所,最鼎盛的时期,门下有弟子五百,五百弟子皆居于此峰之中,山中遍布琼楼玉宇。
千年前的大战,让几乎所有的玉宇楼阁都毁于一旦,只剩下一些深埋在泥土之下的琉瓦碎片。
而那座以前每当朝日初升之际,剑侠们晨起练剑,剑光之盛可让朝日失色的广场,如今坐落着许多低矮的房屋,此时只见那些房屋间炊烟袅袅,小童追逐,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
曾经的剑侠修行之地,变成了一个充塞着烟火气的小村庄。
束行云和阿宝走到了村庄的入口处,路边的一块大石上,蹲着一名头发花白,精神却还算健旺的老头,此时连忙起身,笑脸相迎。
“阿云,你们回来了。”
“是啊,张伯,晚饭吃了吗?”
“家里婆娘已经做好了,不过老汉担心你们出事,一直等在这里咧。”
束行云笑了笑,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囊递了过去。
这是那个魁梧青年最后给他的那笔钱,也是他今天赚到的最大一笔钱。
“张伯,麻烦你,这些钱你每家每户都分一下。”
束行云对这名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宗老笑道。
“阿云……这……这是你自己拼命赚的……”
“没有村子里的人,早就没有我的命了。”
在张伯感激而又略带惭愧的目光中,束行云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和阿宝转身离去。
束行云两岁的时候没有了这一世的父母,村子里的人将他养到了十一岁,直到吴道人来到蜀山。
如今,束行云守着这个村子,也养着这个村子。
束行云不知道自己还要守多久,才足够偿还村民们的恩情,自己才能心无亏欠地离开。
但他知道自己现在还做不到。
他做不到亏欠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