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王姬(重写版)
公元前620年,夏历三月二十二日。
宋国宫殿之内,台梁式的高堂,层层上累,环顾四盼,空旷邃宇,外有刻桷,磅礴大气,内则红壁沙版,美轮美奂,兼以玄玉之梁,雕梁画栋,翡翠珠被充斥其间。
自从管仲说过:“非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则群材不散;不饰宫室则材木不可胜用”,天下诸侯无不以章华美殿为荣,宋国,亦不能免俗。
“下去吧。”高台水榭之中,妇人挥了挥手,屏退守卫宫室的御士。
她姓姬,乃周天子之妹,当今宋公的亲生母亲。宋国上下呼唤她为王姬。她今年青春五十有七。虽然韶华易逝,但红颜未必减损当年十之三四。
温软的胸脯,倔强着不为重力下垂,纤细的腰肢衬着玉臀高耸。曼妙的身材,即使是现代人也不免惊叹一句,“春秋之许晴”。
御士低了低眉,小步躬身离去,蹑手蹑脚地把红门轻轻带上。
王姬只手拔下玉笄,一甩头,瀑布般的长发垂了下来。她迫不及待地冲着萧墙的方向娇唤:“达达,快出来吧,旁人都走啦。”
不多时,从青石萧墙的后面钻出一个面如冠玉,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的年轻男子。
遥想王姬当年,哥哥周襄王对她极好,及笄之年,兄长为她在诸侯之间物色良配。
彼时,全天下的男人,任她遴选。王姬的要求说来简单,男方长相上甜如甘饴,眼如丹凤,脖颈宛如玉琮般俽长光滑,身材要如青松般挺直,九周尺的身高不过分吧?(一周尺=0.19米)
地位嘛,少不得侯爵、伯爵,年龄超过二十一岁的一概不考虑。男子二十束发加冠,可以婚配,等了一年多的明显是市场上挑剩下的残菜败叶,这样的剩男怎么能入仙女的法眼呢?
至于人品才华,须温文尔雅,绅士得体,举手投足之间,令人如沐春风。
挑来挑去,全天下,也只有宋襄公一个人选了。
自打她嫁给宋襄公之后,好些年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可怜时运不济,天不佑红颜,该死的南蛮子,楚成王,展着黄旗,北上中原,泓水一战,一支毒箭如尖锥般射入宋襄公的腚,伤口的脓包宛如骨朵,一天一天长大,糜烂的恶嗅把沁人心脾的床笫变成鲍肆般难闻,创口流出的汁水一如胆汁的色泽,每天早上寺人都要清洗床褥,连这些从没读过书,自小被阉了进宫的寺人都觉得宋襄公身子骨快要不行了。
没多久,宋襄公就追随历代殷宋先祖于地下,王姬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寂寞像秋日的积叶,经年累月覆在她的心头,让她沐浴不到少女本该有的暖阳。那一年,她才雏菊一般的年华。
好在上天为她关上了一扇门,又为她打开了一扇窗。龙生龙,凤生凤,眼前的公子继承了宋襄公的颜值和才华,她千回百转,终于承蒙命运的恩惠,
幸福的时光大概流过了两刻钟,一个高大挺拔的神秘身影出现在已然掩上的门户,轻轻地扣了扣门。
“谁!”王姬的喉头在颤抖,瞳孔急速放大,她的声音亦如风中的烛火。不速之客的声音让她惶恐不安,把他从千堆雪,万重浪中,生生拉回到人间。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是王姬,是宋国的太后
“母亲,是儿臣,儿臣什么都知道了。开门!”门外的声音传来。
王姬和他背后的公子,都愈发惶恐起来。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车臣,求求你,不要。”王姬哀声道。
车臣不是别人,正是王姬的亲儿子。她和襄公育有二子,长子乃当今宋公,讳王臣。次子乃公子御,子姓,宋氏,名御,字车臣,官拜少司马,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公子,意味着国君的亲儿子。
“母亲,礼法大如天,请母亲着衣,让儿臣结果了这腌臜的姘夫。”公子御愤然拔出怀里的周刀,这是君子们随身携带的匕首。
中国人的辱骂,阴狠莫过于骂娘,若是有人当面锣,对面鼓地指着公子御的鼻子骂“汝娘”,他必然一跃而起,拔出怀中的周刀,一决生死。
他死死握住周刀,青铜匕首的金光反射出他猩红的双眼。
“哀家有什么错。”王姬哭哭啼啼地为自己分辨:“民间女子可以改嫁,承泽男欢,为什么做一国之母的不可以有?你父亲薨了至今已有十七年,十七年寒窗寂寞空守寡,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孩子,你不懂。”
王姬心里委屈得紧,凭什么当世的男人一个个都妻妾成群,即使丧偶,也可以再娶填房,而自己身为一国之母,却……那些个道德君子,各个男儿身,对女人的欲火约束得紧,却从不顾及对女人公平不公平,即使贵为王姬,也不过是被奉为无害的神像,用以巩固礼制罢了。
“母亲,你这么做对得起故去的父亲吗?若是传扬了出去,岂止是家丑?母亲,快快开门,对大家都好。”公子御感觉脸上无光,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国人在市集上议论纷纷,当他的车架经过的时候,国人对他指指点点,整个国家的茶余饭后,都在评述他母亲的艳史。
“此事天知地知,只要孩儿不说出去……”
“母亲!”公子御加上了重音,王姬知以母子之情,难以说动,就用儿子最尊崇的礼法相威胁。
“你若是还记得哀家三年之怀,就速速离去,若是你破门而入,目睹哀家赤身露体的模样,你同样有悖礼法!”
“母亲以为不开门,儿臣就奈何不了么?伯兄是一国之主,他定会收拾了腌臜的骈夫!”
公子御也不顾及王姬悲戚的哀求,转身就要去找宋公打小报告。
王姬的心仿佛坠入冰窟,身后的公子却发出孩童的声音:“好一个少司马。好威风的人物!我们在一起成双成对快活,不妨他人一针一厘,他偏偏步步紧逼,莫要怪我有所施为,走着瞧。”
第二章王臣(重写版)
宋公王臣已君临十七个春秋,对外奉晋国为霸主,和好鲁卫齐秦,对内广修神社,讲武练兵,已然有七百乘战车,抚育生民七十万。
此刻,他玄衣纁裳,准备朝会。宋国是中原二等强国,虽然不能比肩晋楚,但在鲁卫陈蔡之中,也是巨擘。但宋公的朝服却远远不及那些实力在第二阶梯的诸侯。
先秦布料,每一升由八十根经纱织就。一匹布帛所用的升数越多,品质就更高。寻常国人穿的布料,多为十升至十四升。十五升以上的布料,称之为缌布,精致堪比丝绸,是天子、诸侯的专属布料。
郑伯、鲁侯所穿的麻冕,均是三十升极品布料;身上所穿的玄衣,光滑如水,丝屦、玉带,人间极品。然而宋公虽然住着先君打造的豪华宫殿,但是衣着每每在诸侯盟会时,显得寒酸。
他的缌布从来只穿最下等的十五升,脚下的鞋子,外丝内葛,黑色的玄衣整整穿了一十七年,补了又补,外表光鲜聊作门面而已。
门外通报,少司马公子御求见。
“快请。”
不多时,公子御就在门口开始脱鞋脱袜了。这是屦礼。《左传》记载,鞋袜不除就草草进门,当斩肢断足。
公子御额头布满汗珠,面色浮白,两唇褶皱,眼袋深重,体态瘦削,一派空虚公子的模样。宋公体谅弟弟的狼狈:“仲弟,不须多礼。”
公子御坚决辞谢。他对宋公长期不循历法颇有微词,治理国家靠的是上位者勤政、远见卓识、恪守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而周朝的规矩,是古今完人周公亲手拟定的礼法,放至四海,没有比周礼更加先进的规矩了。
宋公向寺人讨要了一碗生水,灰陶制成的碗里,漂浮着小虫子的尸体。
公子御急道:“千乘之主,万金之躯,安能饮用生水?”
“一粟一薪,民脂民膏。孤支用少一分,民力蓄养十分。”
公子御还要辩:“前些日子,君上上吐下泻,许是肠胃不适,怎么能囫囵饮用生水?”
宋公展示了一番自己的肌肉,又上下弹跳:“孤现在不是没事了嘛。”
“宫里能省下几个银钱?比之国用,不过萤火之光。国君系社稷之重,怎能锱铢必较?小病理作大病医,无病视作小病防。防微杜渐可也。”
“国家征税,不可能收上来的每分每厘,尽入国库,其中部分,发给征税跑腿的舆人用作禄,负责管理舆人的隧正要供养,还有防盗、捕鼠、防火、修缮粮仓的费用,粮食的输运损耗亦颇大,每千里的运费与粮价本身相同。折算下来,每征收一石粮食,底层的农人们总共要缴纳十石!
民力有穷,取税不易,慎之。”
公子御一时语塞,涨红了脸。好在他曾为国立战功,官拜亚卿,有封地长丘城,募有一票家臣。
其中一人乃齐人,氏管,名理,齐国骈邑大夫管宜之庶子,齐相管仲的亲孙,遍览群书,家学渊源,被他拔擢为家宰,总领封地政务。
“臣有家宰,管仲之后,于王霸之道,颇有涉猎,曾言:‘俭则金贱,金贱则事不成,故伤事。兴时教化,莫善于侈靡。故而天子藏珠玉,诸侯藏金石,大夫蓄狗马,百姓藏布帛。’管氏主张奢侈用度,极力鼓吹奢侈可提振生产,消费可富国强民,国家愈凋敝,官府愈要大兴土木,促进就业。此所以齐桓公称霸也。”这就是当领导的好处了,我不行,手底下的人还能撑场面。
“尚侈尚俭,兴害利弊,君上召见此人,御前奏对,立作分晓。”
“可!”宋公见他摇人,针尖对麦芒:“届时,孤也宣孤的人,这人氏庄,名遥,字弥远,祖父庄公之后,官居染人,掌丝帛印染。两人一番论战,谁对谁错,一试遍知。”
聊了半天,公子御恍然想起,自己远来不为论侈俭,而为告奸。他正斟酌说辞,门外催促道:“卿大夫们业已各就各位,烦请宋公移步朝堂。”
……
宋公两侧是一票肱骨大臣。
右师公子成,左师公孙友,司马乐豫,司徒鳞矔,司城公子荡,司寇华御事。
左师、右师各统五十乘武士的兵力,肩负国都卫戍。
大司马与国防部长相当,掌武库、马政、田猎,战时征召全国,号令三军。
司徒掌粮税、力役,权比户部;司城掌筑城建殿,类比工部;司寇掌刑,在刑不上大夫的年代,只辖平民之刑。
宋国外朝上卿计有六人,君王指定其一为执政卿。乐豫忝为本朝的执政,位在六卿之首。
“君上。”大司马乐豫欠了欠身:“囿人来报,围场已齐整,敢请君上择日移驾猎场,准备田猎,好借助田猎,教授士民,车战的技艺。”
乐豫当上司马没多久,前任司马公孙固已老朽不堪。囿人是乐豫的属官,掌狩猎的围场。
负责服装生产的官员——裘卫附和道:“君上,自古以来,君王都要在每个季节农闲的时候,率领臣民、百官狩猎,是所谓春蒐、夏苗、秋猕、冬狩。
今府库之中,皮革、毛裘用之殆尽,士兵需要犀皮缝甲,需要貂狐作衣,没有这些衣料,国君何来青裘、白裘,以赏赐有功劳的臣子呢?”
负责祭祀的祝也拜倒:“国家的祭品即将耗尽。祭品,不外乎三牺、五牲。三牺,就是三种不同的野兽;五牲,就是五种不同的家畜。用作祭品的牲畜,长于寺人之手,而三牺,天地所养,自然天成,逸豫肥美,祭天祭祖若是三牺不足用,天帝与先祖必然降罪于国。
况且招待他国行人(外交人员),需要用犬马熊狼,作为肉脯、肉干,招待他国君主,需要鱼鸟牛豚羊,是为‘五鼎之食’。倘若怠惰,耽误了祭祀和外交,国事难以顺遂……”
宋公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他羞赧致歉道:“人有三急,容孤出恭。”
一众大臣一阵好等,约莫半刻钟,宋公提着下裳狼狈而来,手里正囫囵系着腰带。
刚抬手打了一个招呼,肚子又不争气地叫唤了起来,那动静,在空旷的朝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诸臣掩面,别过脸去,宋公再次遁入溷厕。
如此再三,宋公终于满脸苍白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只感到四肢百骸乏力,两股战战,他不知道,腹泻频频,体内的钾元素已捉襟见肘。春秋的医生并没有拉肚子要多吃盐的概念,可怜的宋公就遭了罪。
“田猎之事,拟在本月三十,从廿四起,开始筹备。”宋公语气透露出虚弱。公子御出列反对道:
“君上业已恙及肠胃,多有不适,怎么能顶盔贯甲,颠簸劳顿于战车之上。不如暂且延缓,等到病体痊愈,再行田猎也不迟。”
众臣议论纷纷,颇有赞同者。宋公挥了挥手,示意安静:“衣甲缺料,祭祀缺牺,外交也……不可因私废公。
夏苗是全国田猎,时间挑定在农闲,若因孤一人,误了农时,损了年成,又有几多之人吃不上粟?孤闻阵战之中,轻伤不下队列。田猎亦即模拟的阵战。孤不愿做逃兵,诸位勉之。”
终于捱到了退朝,朝臣如潮水退去,走的最快的就是大司马乐豫。此人长髯尽白,飘飘若仙,一把年纪却精神矍铄。城里的国人都有议政的传统和自由,从君到臣,都被民众一一品评过。乐豫的风评素来欠佳。
此君早朝素来掐点才到,退朝总是一马当先,苍髯白发却纳了好几房二八佳人,莺莺燕燕,羡煞旁人。要不是五年前,乐豫随晋军统帅先且居、宋国公子成讨伐秦国,先登城楼,夺取汪城、彭衙,国人都怀疑这老家伙早被美色掏空了身子。
与下班先锋队相形见绌的是公子御,旁人均退朝,他依然矗立在原地。司寇华御事和乐豫走到一块,遥望公子御的身影渐行渐远,对乐豫道:“少司马此人,乐大夫怎看?”
“只有一房妻室,无妾无子,面白形瘦,少年脱发,定是两肾阳虚。我料其小便清长、余沥不尽、尿少夜频、多梦盗汗,当补!”
华御事以手抚额,汗颜道:“我不是说这个。此人招贤纳士,甚至不远千里,取士于齐国,其人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用,恐怕志不在小。”
乐豫长笑一声,不屑道:“姜还是老的辣,竖子安能敌我?纵使有他想,也得等我百年之后吧?况且,我终日研习采阴补阳之术,颇有小成,孰人命长犹未可知。”
……
公子御在殿前等候,宋公正在和司徒谈论税务。
“太子在北方来报,山戎有所异动,有侦骑去而不返。大司马命令一批军资支援楚丘城。今年财政用度将会超支,请国君略增税率,以弥收支。”
“不可。”饶是司徒如何摆弄算筹,宋公就是不答应。
司徒气坏了,其他诸侯国内的那些同行,只要威胁一句“国用不足,亡无日矣”,国君就会乖乖增税,宋国倒好,摊上这样一个国君,税率一十七年不动如山。司徒心中大骂:“你不加征,我们鳞氏还有什么油水可言?这上卿当的,忒不是滋味。”
宋国例行井田制,田分九块,八户一人一份,余下的一份充作公田,八家共耕,产出归公。司徒提议让八家再额外缴纳半份公田的税额,这样八税一就增加到了十六税三。
“你只道增税,国入会增;可有贤人言,如此,国入不增反削。”
司徒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税入等于税基乘以税率,税率增加,税入水涨船高,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农人都是傻子吗?”宋公质问道:“本就吃穿不好,难道他们会乖乖地足额缴纳,然后等在家里饿死,或是卖儿卖女?他们为什么不联合起来隐瞒公田的真实收入?他们为什么不背地里修田垄,把自家的土地变大,把公田侵占?”
司徒强辩道:“臣可以派出舆人逡巡田间,防止他们盗用公田,瞒报收入。”
“孤若是农人,干脆令八家共出老弱,专门负责望风。舆人不在就偷公田的粮,挪田垄的线,舆人能管几亩地?囫囵增税,不仅失了民心,增收的税,一样收不上。还要贴钱安抚工作变累的舆人。”
“那就广招舆人,倍增人手,严加刑罚,一家犯罪,八家共刖足。”
“农人都长了腿,难道等着被削?宋与陈卫鲁陈等十七国相邻,为何不逃亡邻国?”
司徒咬着牙问道:“君上,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