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满脸愤懑地出门,三白眼,一撮小胡子,颧骨外张,下巴双重,体态丰腴,此刻正骂骂咧咧地诅咒着一个名字:“庄遥。”
鳞胖子咬牙切齿的模样刻薄如许,仿佛有人杀了他父母一般。古来称人,称字不称名,因为名是用来自称的。若是有人叫了别人的大名,是对人极度的侮辱。比如毛公、周公即使憎恨蒋委员长入骨,也只是唤他的字,蒋介石,也绝不指名道姓地叫人家的大名——蒋中正。
公子御再见到宋公就迫不及待地打起了小报告,把王姬和神秘男子的媾和之事一一言明。
“嗯,孤知道了。”宋公点点头,就没有下文了。
公子御讶然,追问这事就到此为止了么?他的情绪逐渐激动了起来,他无法理解哥哥为什么一脸平静,仿佛只是家养宠物在交合一般的琐事。
“查案拿人要花钱,即使处死了张骈夫,母亲还会再找李骈夫、王骈夫,岂不是浪费民众的税金?”
“不如软禁。”
“软禁?更贵。花钱养许多御士,寸步不离地把守。软禁的风声十有八九会传到周天子的耳朵里,周天子若知道妹妹被两个儿子软禁,搞不好会号召郑鲁陈卫攻打我国,民众花了钱,反而遭了殃。民众又有何辜呢?”
“臣会严格保密!”此话刚出,公子御就后悔自己被情绪控制。
王姬虽只有两儿,但是当初嫁到宋国的时候,可不是孤身一人。先秦贵族考虑到把女儿嫁给门当户对的异姓,大概率是要远嫁的,注定要在异国他乡安度一生。许多贵族女孩起初适应不了当地方言,有的甚至一辈子困在内宅。因此,远嫁女需要有可靠人在身边交流、互相扶持,出于这个考虑,娘家人视其身份地位,从同姓的亲戚、自己的庶女中,遴选几个陪嫁,是为媵。
天子嫁女,从十媵;诸侯嫁女,从八媵。王姬嫁给襄公的时候,十个堂妹一并陪嫁,在她怀孕、天葵,也就是月事时,替她胯坐于襄公身上,摇曳生姿,诞儿育女。襄公庶出的公子公孙,都以襄为氏,开枝散叶。襄氏计有甲兵三十乘,奉王姬为主母,虽然不如乐、华等一流大族,但力量也不可小觑。
襄氏的族长担任公邑大夫之职,辖区的工商农奴,万人之多,与公子御在长丘的势力不分伯仲。襄氏真要见见王姬,公子御自问也没有实力能拦得住。
宋公有一妻八媵,娶自鲁国,八个陪嫁和大老婆的关系堪称铜墙铁壁。他对襄氏与王姬之间针戳不进,油泼不入的关系门清。
“你做不到的。况且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孤尚且不能戒,怎么能强求他人?”
……
三月的最后一天,风从东南来,猎猎旌旗响不休。田猎的围场之内,三军济济而聚。
士人每三人端居在一架战车之上,尽皆身披皮甲,御者以缰绳总领驷马,车左执弓背箭壶,车右提携丈六铜戈,表情肃穆,容光焕发。
每辆战车的后头,有国人七名,白色的布甲护佑着上半身,青铜的长矛懒洋洋地耷拉在主人的肩膀上,虽然国人都缄默不言,但是很多士兵站得有些乏了,松了松僵直的手腕,脚尖着地,旋扭着疲惫的踝关节。
在国人的后面,是野人纵队,每车二十人,他们身形消瘦,含胸驼背,指节满是厚厚的老茧,手心沟壑纵横,脊椎好像一节一节的麻绳,锁骨突兀地杵在外面,和狗带的项圈无甚区别。黝黑的皮肤表面疤痕累累,上至胸,下及腰、髋、臀。经年的耕作宛如无情的刻刀,在野人们的身上勾勒出苦难的记号。
这些野人没有甲胄,更不可能如国人或者士人一般利刃在手。野人的武器就是农具,各种形制,有锄地的家伙,有割稻的家伙,家境好一点的是简陋的青铜制品,衣褐残破者,多用石头打磨的劣质工具。这些野人的兵器也被安上了一个文雅的名字——殳。殳者,无刃之兵器也。
戈矛如林,旌旗如雪……日光毒晒,车马劳劳,顶盔贯甲的宋公额头布满了细珠,叉着腰肢,大气粗喘。
一旁的御用医生忙不迭上来苦劝:“国君今日腹泻再三,实在不宜大动干戈。”
宋公却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祭。田猎是戎事,不能缺席怠慢,医者,孤记得你有一剂黑药膏,一帖下去,什么病都能治好,何不拿来给孤用?”
医生知道宋公所说的药膏,乃是米囊花之果实,初摘时通体白滑,切开见光后,如墨染成黑,可镇痛、止咳、止泻。若到了两千年后,人们称之为生鸦片。
“此药治标不治本啊!”医生苦劝:“虽能压制暂时的症状,但是病根依然会在体内盘桓,迁延时日,耽误治疗和修养,反而不美。”
宋公执意服药,果然精神矍铄,见医者满脸忧容,宽慰道:“君如万民雇佣的长工,普天之下哪有收钱了却旷工的长工呢?孤只是小恙,不该成为旷工的借口。”
打发了医生,宋公的二儿子求见。
只见他身长九尺,约一米八,浓眉大眼,忠厚敦实,孝悌之相,手指颀长,食指与中指上,覆有老茧,料是书生久于笔墨攻读,疏懒武艺。
宋公一共育有五子,老大老二老三嫡出,生完老三后,正室夫人撒手人寰。
老二名杵臼,年方二十一。宋公给孩子取名字很随意,生娃当天,他在视察民情,野人农妇正在舂粟,故名。不过这个名到了二十岁加冠礼时犯了难,字要和名搭配。杵臼两个农业工具,不好让在场宾客发挥。宾客们都是饱读诗书,不习农耕的贵族。还好宋襄公百忙中拨冗来见孙子,才取字子雍,雍即是和谐,杵和臼相互搭配,共同捣粟,不正是和谐的典范嘛?
“子瞻病情怎么样了?”宋公询问。
子瞻是宋公的老三,名卬(yang,三声),比杵臼小一岁。春秋诸侯们妃嫔媵嫱广充宫殿,诞下的公子公孙,诸侯们自然无暇一一照拂,于是各家都有各家的育儿心经,有的托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有的只顾嫡子,不顾庶子,甚至送到敌国作质子。
宋公日理万机,国事烦忧,他带儿子的办法就是先带大儿子,然后老大带老二,老二带老三,如此放羊式带娃,虽做不到每个孩子都精心培养,但胜在省钱省事。
譬如现在。老三公子卬多日前夜间如厕,失足坠落,溺于屎尿,生死不知。
老二杵臼从小带着老三,一块长大,感情甚笃,向宋公通报一声,就第一时间前往照料,省却宋公不知多少麻烦。
“依医者所述,子瞻经过一番整治,脉搏强劲,气息通畅,面色丰润,大抵已然没有危及生病的大恙。只是……”杵臼的语气沉甸甸的,仿佛千钧之重。
他援引医者之言语:“《黄帝内经》有曰:血脉和利,精神乃居。这是说人的神智寓居于精血之中。此番叔弟受溺于溷厕,体肤虽然痊愈,但几经折腾,肾亏血虚,故而神智无所养而有所损。
三月廿二,醒来之时间,叔弟的神智果然尽数失去,不能言语,不认亲属,前尘往事,全然忘却。儿臣几番尝试与叔弟沟通,弟只是张口胡言乱语,似乎是孩童初识天地的牙牙乳语。”
杵臼在宋公面前,模仿着公子卬清醒时,说的标准普通话。宋公自然听不懂,而是喟然叹息:“当初太子降生,也是牙牙说话的婴儿,孤不知到他在说什么。御医说,孩子三岁前,自有一套婴儿语言,外人不知,等到年长,学会宋语之后,方才忘记婴儿语言。
如今子瞻的病情,可还有救?”
“弟溺于屎尿之中,脑子估计给秽物泡坏了。医生已按照黄帝内经开方子,嘱咐多吃羊鞭补精补血,能不能恢复智力全看造化。”
“羊鞭?”
杵臼点点头:“叔弟如小儿厌食,平日食用羊鞭、菽豆,食欲不振。医生开了胶饴大米粥。”
杵臼怀中掏出药方,给宋公过目:“胶饴十钱,梁米三十钱。梁米加水,煮为稀粥,待熟时调入胶饴,再煮二沸服食,每日两剂。”
宋公左眼狂跳,肉疼道:“梁米靡费不少吧?”
梁米,就是大米,春秋时,在北方尚未完全推广,故而价高,齐桓公曾顿顿以此为食,被视为豪奢。
“和梁米相比,只多不少。胶饴乃梁米磨粉熬煮而成。儿臣此来,就是因为支用不足,请君上酌情从国库拨付。”
宋公背过手,踱步,眉头拧成一道弯。
在甘蔗进入中原以前,由大米、小麦制成的麦芽糖——饴,乃是古人唯一的甜品,为豪门巨富专有。
杵臼知晓宋公的心思,劝道:“君上,叔弟可是您的亲生骨肉啊,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胎。叔弟未罹难时,君上还曾夸他通习武艺,勇猛壮硕,可为君之车左。
难道君上都不记得了吗?”
宋公喟叹道:“孤若是富家翁,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治好子瞻。
然而孤是一国国君,吃穿用度都是民众的血汗钱,这些钱本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把这些血汗钱用如泥沙?”
杵臼道:“医生说了,《内经》云,血主濡之。人的周身全靠一腔精血润养,向上涌入大脑,是为髓海,向下滋补肾阴,是为藏精,内至脏腑,外达皮肉筋骨。髓海有失,与血气之亏息息相关。叔弟吃了食补的方子,兴许气血充盈,精元恢复后,病情会有所好转。”
“他有几分把握?”
宋公两眼灼灼,直视着儿子,杵臼被看得心里发毛,避开眼神,低声道:“不到一成。”
宋公惆怅地背过身:“孤不仅是子瞻之父,更是一国之父,先公后私,先国后家,你不要埋怨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