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重逢幻想
    散落在时间长河尽头的回忆呼啸而至,袭击了李流年。

    “阿芳啊……”他喃喃出声,“我还以为她早就死了……”

    仲光华怒道:“你才死了!”

    李流年顺手给了自己一耳瓜子:“哎哟哎哟,是我胡说。”

    他放下酒杯,往前挪动,靠近友人,关心道:“你在哪里遇到她的?”

    仲光华手指仍然紧紧扣在一起。

    “我当时在卖场检查活动场地,她过来买东西。”

    “可能是因为我们这边正在扎气球装饰吧,她被吸引,走过来观看。”

    “她看着那些气球,看了好一会,很喜欢的样子。”

    “我就站在她旁边。”

    “她发现我在看她,冲我笑了一下。”

    李流年:“啊,冲你笑了啊。”

    “这么多年不见,重逢后以第一反应是对你笑,这很好啊!”

    “至少说明,她对你没有怨恨。”

    仲光华皱眉:“怨恨?她为什么要怨恨我?”

    李流年:“不是,你听反了,我是说她对你没有怨恨——”

    他笼罩在友人的死亡凝视下,虚弱道:“我的意思是,毕竟,你看,当初那样的情形……一般来说,那样决绝的离开,总是带着恨的吧。”

    仲光华呼吸骤停。

    带着恨吗?

    呵,他宁愿她是带着恨。

    总强过心无波澜。

    仲光华目光空洞:“是那种朝着陌生人礼貌笑一下的笑法。”

    “然后她问米歇尔,是明天开始活动对吗,是可以现场抽奖对吗?”

    “米歇尔说是,她就很高兴地走了。”

    “阿芳她……没有认出我。”

    仲光华回忆起当时过山车一样的心情。

    原来三年之前不是幻觉。

    就是她。

    就是阿芳。

    我的阿芳,一直生活在和我同一个城市,同一条河边。

    仲光华狂喜,浑身仿佛触电一般。

    他站在阿芳咫尺之处,屏住呼吸,寒毛起立,等待着阿芳认出自己的瞬间。

    ……没有等到。

    阿芳看着他,四目相接,近在咫尺,毫无阻挡。

    阿芳的眼神里涌动着些许关于抽奖的兴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

    不敢置信。

    天崩地裂。

    李流年挠挠头:“不是,等一下。你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仲光华:?

    他奇怪甩过去一眼:“不然呢?”

    李流年:“会不会是认错了?这都多少年了,人的相貌多少会变……也许是无关的人,只是长得有点像?”

    仲光华:“不可能。就是她。我不会认错。”

    李流年被这个理所当然的态度噎了一下。

    他卡了几秒,才找回思路:“不是,认不出来才是正常的吧。”

    “你记不记得我们念小学的时候,有个男生被人捉弄,光着屁股从体育馆跑出来?”

    仲光华嘴角抽搐了一下:“记得。”

    李流年:“你还记得他的脸吗?”

    仲光华:……

    李流年大力一拍手:“是吧!不记得吧!我也不记得了!”

    “我记得当时的很多细节,日光、温度、他跑步的姿势、大家的笑声——但是他的脸,我已经忘了!”

    他望着天花板,似乎陷入回忆,“说起来,当初在老家玩得好的那一群男生,我现在已经想不起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长相。”

    “我们一起做的那些事还历历在目,但是脸,全都模糊成一团了。”

    他望向友人:“对了,你们分开多少年来着?”

    仲光华:“十三年。”

    李流年大叫:“十三年!十三年!”

    “要是分开十三年不见面,我连亲生爸妈都认不出!”

    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紧紧挨着友人:“阿华,你一眼认出她才是不正常的。”

    仲光华眉头紧锁,看起来完全不认同。

    李流年长长叹气,“阿华,你说实话,你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难道说,你这么多年过着和尚生活,是因为对她余情未了?”

    仲光华猛地站起,拔高声音:“余情未了?哪来的情?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他在客厅里大步绕着圈:“她妈妈是我家的女佣,她爸爸是我家的司机,她从小到大,生活在我家的屋子里。她的衣服,零食,书包,玩具,都是我给她买的。”

    仲光华猛地站定,咬牙切齿:“她属于我。她是我的所有物,我的财产!”

    李流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伸出手:“不是,人怎么能是财产呢。咱们文明社会可不来这一套啊。”

    仲光华根本不听:“她当然是我的财产。”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默认这一点。”

    “从小到大,她时刻跟在我身后,对我衷心耿耿。”

    仲光华嘴角勾起骄傲的笑:“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为了我,她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性命。”

    李流年:……

    李流年:“真的吗。那最后还不是跑了嘛。”

    仲光华:!

    仲光华拔高声音:“所以我绝对无法原谅她!”

    “你要是在我的位置,自然就会明白,心里怀着这样强烈的恨意,就绝对不会忘记对方的长相!”

    “不要说她整个人活生生走到我面前,就算她死了,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李流年嘴角抽搐:“化成灰应该不行吧……”

    仲光华:“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说完,他去了房间里,拿着一本厚厚相册出来,坐回沙发中,开始翻看,挑选。

    李流年靠在沙发上,随意看了一眼相册内容。

    不确定,再看一眼。

    不对劲,再看一眼。

    李流年一个激灵,伸手夺过相册,一顿猛翻:“不是,这一整本,全是她?妈啊,连婴儿照都有!”

    他转头盯着友人,一脸不敢置信:“全都是你拍的?”

    仲光华:“婴儿照不是我拍的。是她给我的。”

    李流年啪啪猛拍相册,大叫:“你简直像个跟踪狂!”

    仲光华夺回相册,不高兴道:“什么跟踪狂。她是我的女佣,我拍她多少照片都是我的正当权利吧?”

    李流年:……

    李流年:“然后你天天抱着看?天啊,难怪你能认出来……”

    仲光华:“不行吗?”

    李流年:“行。太行了。我五体投地。”

    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阿芳有你的照片吗?”

    仲光华手下一顿。

    “可能……没有吧。”

    “她当初没有摄影的爱好,也没有买相机的钱。”

    李流年:……

    我的朋友,这是摄影爱好的问题吗?昂?

    仲光华终于选定,小心翼翼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友人。

    “应该可以从信息库里找到她吧?花城的面部信息集采库。”

    李流年一个激灵:“不可以!这是犯法行为!这是侵犯公民隐私!”

    仲光华:“我又不要她的银行账户密码,只需要一个住址就行了。”

    李流年:“大哥!住址就是最大的隐私啊!你要她住址干什么?难道你想去找她?和她重归于好?”

    仲光华凝固了几秒。

    然后云淡风轻道:“当然是报复。她背叛了我,我要狠狠报复她,让她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催促道:“你帮不帮?你要是不帮,我就去找别人。”

    李流年投降:“还是我来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他想了想,“如果你真的去找她,记得叫上我。”

    仲光华毫不犹豫拒绝:“我和她的事,叫你干什么?你把地址给我就行了。”

    李流年:……

    担心。

    就是说,非常担心。

    *

    周六,上午十点。

    纯黑库里南停在与它完全不衬的老城区古旧街边。

    仲光华下了车,看着街对面的三层小楼,不敢置信,又拿出手机,再度确认友人发来的地址。

    没错,就是这里。

    仲光华看着那块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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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的粉色招牌:花二宫寻人事务所。主营范围:寻人,寻物,寻宠物。

    他记得这块招牌。

    三年前,他来过这里。

    所以,当时,他没能追到的阿芳,就在灯光昏黄的楼上?

    不能多想。

    想多了要疯。

    仲光华又看了一眼街对面的小楼。

    事到临头,近乡情怯。

    他竟不敢移动脚步。

    知了疯狂叫嚣着。

    好热。

    热且粘腻。

    几近无法呼吸。

    仲光华咬了咬牙,扯松领带,大步跨过街道,走到小楼跟前。

    硕大的粉色招牌横在茶色玻璃门之上:

    花二宫寻人事务所。

    主营范围:寻人,寻物,寻宠物。

    阿芳就住在这里?

    她在这里借宿?还是上班?

    上班的话,是做前台吗?这样的破败小店,能付多少工资?

    她离开我之后……是不是过得很苦?

    仲光华止住念头,用力推开那道茶色玻璃门。

    一楼室内昏暗不堪。

    古旧空调发出聒噪声音。

    劣质的三合板办公桌后面坐着个瘦小女人,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熟悉的青葱少女形象,如今已是略有年岁的样子。

    面庞仍然光洁,眼中却染满风霜。

    她露出笑容,礼貌招呼:“欢迎光临。”

    仲光华不说话,随意在沙发坐下。

    对方殷勤地端了托盘过来,在茶几边轻轻蹲下,将漆黑液体注入茶杯中。

    “外面很热吧?喝点凉茶消消暑,这是我们早晨起来自己煮的。”

    仲光华喝了一口凉茶。苦中带着微甘,冰凉沁脾。

    对方在对面坐下,圆圆的眼睛弯起来:“这位老板,怎么称呼?”

    仲光华抬眼看着她,目光里满是责备。

    我怎么称呼?

    你问我怎么称呼?

    四目相接。

    四下里一时陷入寂静。

    房间幽暗不堪,影影幢幢。

    仲光华用眼神描摩着对方的面容。

    淡淡的眉毛,圆圆的、却又常常弯弯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总是像在撒娇一样的嘴唇。

    十三年过去,什么都没有变,却又好像全都变了。

    空调发出破败的声音。

    那张深深印在脑海中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些别样的神情。

    完美的营业笑容,出现了一条裂缝。

    她身体凝固,目光颤抖,想要忍住眼泪,却是徒劳。

    眼泪从那双圆圆的、花瓣一样的眼睛里滚出来。

    一颗,又一颗。

    最终连成一线。

    她低下头,用手捂住脸,颤抖如风中落叶。

    仲光华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吧?

    当时你不过是一个19岁的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要怎么活下去?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那样坚决地离开我,离开我为你提供的舒适生活?

    仲光华起身,绕过茶几,走到颤抖的女人身前。

    他伸出手,碰触了她的头发。

    是熟悉的触感。

    软软的,蓬蓬的。

    女人突然站起来,闪电伸手,用力抱住他的腰,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

    颤抖又憋闷的的声音从胸口传来:“少爷……对不起……少爷……我好想你……”

    ……

    “叔叔!叔叔!”一道童声突然响起。

    仲光华一个激灵,从幻想中醒过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高大少年。

    少年用一种莫名带着愚蠢的嗓音热情招呼道:“叔叔,我看你在这边站了好久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仲光华心神俱震:叔叔?你管我叫叔叔?

    我如今,已经是被高中生叫做叔叔的年龄了吗?

    说时迟那时快,他被少年一把抓住,那股力量堪比蛮牛,竟一时挣脱不开。

    少年猛力推开茶色玻璃门,兴奋大喊:“阿珍!来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