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李清壁和范希诚进宫拜别圣人与太后。
李湛对自己促成的这桩婚事很满意,就是还未满十六岁的驸马范希诚站在身材高挑的李清壁身边时,两人个头堪堪持平。这让李湛内心隐隐觉得有些不相配。
但是范巡和他夫人身量都高,驸马还会长高的!
思及此,李湛反而觉得自己给李清壁找了个好丈夫。公主的婚姻本就是巩固皇室的基石,李清壁还因此得到一个长相不错的丈夫,也该知足了。
太后已年近花甲,已显老态,精力弱,早不问后宫事。她只是拉着李清壁的手,声音也苍老了。
明明李清壁记忆里的太后不是这样的,虽然身体不好,但她高贵端庄,凌然不可侵犯。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头发花白,再贵重的脂粉都遮不住老态的妇人呢?
“你这个丫头啊,虽投生在皇室,却从小没了娘。我丧女之后身体弱,对你们疏于教养。如今你远嫁灵州,”
她指了指旁边地上的十几口大箱子:“这些东西很多都是先帝送我的,我没有亲生女儿,都给你。孩子,我也老了,不要记怪我。”
不要记怪我从前没有用心教导你们兄妹,也不要记怪我如今无力阻止你的远嫁。
——
从宫中回来的第二天,李清壁就着人收拾东西,三日以后,她带着自己的侍女、护卫,和范家人一起,向远在西北的灵州出发。
长安的初冬肃杀寂寥,虽没有白茫茫的雪,但寒风凛冽,实在不宜出行。这趟行程,注定不会太轻松。
李怀和李清壁同乘一辆马车,一路送她们出了长安城外十几里。
眼看窗外风渐大,李清壁叫停了车队,笑着望向李怀:“阿兄,就送到这里吧。后面的路,我该自己走了。”
此后再多艰难险阻,我都要自己面对。
“阿九,无论如何,一定珍重自身。若是受了委屈,一定给我写信。任他范家势大,我也要接你回来!”
闻言,窗外正准备扶长公主下马车的小驸马愣住。
他本和桓允舟在前方骑马开路,得知长公主叫停车队,猜应是齐王要返回,才预备过来和她一起拜别兄长。
李怀从小乐天知命,好读书而不喜政务,是皇帝最满意的弟弟。谁不喜欢对自己的皇位完全不能构成威胁的兄弟呢?
李湛还是太子时,就对李怀十分关照,半是怜他体弱又无母,半是借以彰显仁德之心。李怀也乐得接受这样的关照,他从不忤逆李湛。
他和阿九没有母亲,更没有得力的外家,在深宫中本就活得艰难,如果他和太子关系不错,那么阿九在后宫的公主中也能获得优待。
他唯一请求李湛的事,便是求他不要让阿九嫁到灵州。灵州实在是边远苦寒之地,哪怕让驸马随阿九住在长安呢。
毫无疑问,他被拒绝了。
李湛为了补偿他,将他的封地换在了更为温暖富庶的江南,以便他调养。
李怀为此不耻,更优渥的封地,是以他幼妹的余生为交换。他在温暖湿润的江南修养调息,他的妹妹却在偏僻苦寒的灵州吃沙子!
他不要!
可李湛已做了三年多的皇帝,威严愈重,不容他拒绝。
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自夏日幼妹被赐婚便扎下了根,如今越刺越深。
他知自己势单力薄,却也愿意为了妹妹,舍去这一切。
李清壁轻拍了他肩膀,故作轻松:“阿兄你说什么呢?你明年春天也要成婚,可得稳重些。别再说这些傻话让嫂嫂笑话。”
她拿出一个雕花的木盒,里面是她自己亲做的玉簪:“这个送你,式样我是让嫂嫂选的,你可以成婚那天戴。你们看到它,就会想到,灵州还有一个妹妹在遥祝你们百年好合。”
李怀感伤不已,李清壁挽住他的胳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阿兄不要担心,驸马待我很好。他的母亲和姐姐也都是很好的人,我会幸福的。”
她内心清楚地知道,往后几十年,她与兄长怕是再难见面。范家驻守西北,兄长前往江南,都是无诏不得回京。
驸马一家如今待她算是不错,但此后半生还有几十年,谁能知道前路如何?
听到这里,窗外的范希诚点点头,还是殿下了解他,他宁可自己委屈死都不会委屈她的!
李怀还是不信,只嘱咐道:“你切记保重自身,还有,不可太早有孕。”他的母亲死于难产,未必没有年纪太轻的缘故,他绝不要自己的妹妹经历。
李清壁的脸微红了红,然后郑重点头:“阿兄放心,我记下了。”
随后二人下车,范家一行人都来和李怀道别。范希诚信誓旦旦向他保证,说自己会做世上最好的驸马。
一切完毕,兄妹俩终于还是要分离。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李清壁劝李怀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李怀却执意站在路边,像一棵扎根在那里的树,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车队远去,直到最后面一辆马车也不见踪迹。
只有地上留下许多弯弯曲曲的车辙和密密麻麻的脚印,提醒着他,方才这里有多少人,有多热闹。
他想,他是很不喜欢送别的。
——
再次出发的时候,范希诚把马交给了小厮阿福,自己随李清壁坐在马车上。
他知道李清壁此刻一定是不舍得的。
难过的时候,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得多。
李清壁掀起帘子,回望故土,脸上的不舍从眼角眉梢流露。
他从后面扶着她的胳膊:“阿九姐姐,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想哭。没事,想哭就哭吧。我保证这是你最后一次想哭,以后我会让你每天都开心。”
李清壁本不想在他面前哭,听到他这话却突然带着哭腔笑出来:“你今日怎么这么爱作保证?”
他没有回答她,只默默为她擦了眼角的泪。因为今天,他的殿下要和他回家,怎么能不作出保证呢?
——
已是腊月,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又在逐渐往北走。风越来越大,路上不时地遇见被风刮倒的树,乱七八糟地横在路上。
李清壁从前只在书中看到过西北苦寒,现在切身体会,只觉如此境地,生存已是不易。而将士戍边,百姓农桑更是与天斗法,拼了命来才能奔出一条活路。
现在想来,她在长安的皇城里,虽不受皇帝与太后别样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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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公主该享有的宫殿、奴仆、衣食却是从来没短过的。
她从不为下一餐的饭食发愁,也从来没有衣不蔽体地度过冬日。
若是这桩婚事可保西北太平,让百姓在如此恶劣的境地里专心农桑,他们或可活得轻松些。
她作出了牺牲,但这牺牲不是为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为了数万人的安宁。
李清壁一直觉得自己很矛盾,她并非完全心甘情愿来到灵州,圣人的同胞姊妹也都是嫁在富庶之地。
她有怨,却不知道怨谁。
怨圣人无能只能与臣子联姻?可大梁皇室到今天这步,从来不是圣人一人导致。
豪富侵地,均田难以为继,多次兵乱,百姓流离失所。若非有雷霆万钧之勇气与能力,这般场面都无法改变。
怨阿兄无能护不住她?可就算阿兄做了圣人,她也还是皇室唯一处于适婚年纪的公主。
仆固艾依往李清壁的被子里放了好几个汤婆子,本该很暖和。
可她突然觉得很冷,听着窗外的风拍打着驿站有些年头的门,那沉闷的声音让人耳朵难受,她心里一瞬间涌起巨大的悲哀。
人但凡遇到不合心意之事,大多会在心里把这件事算在别人头上,对那人的怨也算是心力的一股支撑。
可她竟找不出一人来怨。
他们都是这时代下沧海一粟,纵然拼尽全力,也未必能肆意而活。
心里思绪万千,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好。
路上颠簸,白日里她纵然有心补眠也难以安睡。
李清壁也无心上妆,虽然强撑着精力赶路,也照旧和其他人谈天,但气色瞧上去是一天比一天差。
范希诚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路上找了好些新鲜玩意给她解闷。
快到庆州时,范希诚劝她进城散散心:“阿九姐姐,庆州虽不及长安繁华,但也还有些吃的玩的,我们入城休整两天吧。”
李清壁想了想,温声拒绝:“要赶在年前到,不能让父亲一人过年。”
“这个你不用担心,实在不能年前到,父亲也会体谅的。”他给灵安的手炉里添了两块碳:“再说了,你是长公主,咱们家你最大!”
“不可胡言”李清壁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成婚之前,圣人嘱咐过我,要敬重你的父母,他们都是守边的英雄。况且,即使我是长公主,也应孝顺长辈。”
范希诚继续大逆不道:“那可真是我阿耶的福气,他就是个大老粗,认字还没我多,居然能让你紧赶慢赶去陪他过年。”
李清壁只是笑了笑。先帝是一个威严的帝王,却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她能见父亲的机会都不多,对与父亲的日常相处更是不熟悉。
范希诚对父亲的这种态度,她从未见过,只觉得稀奇。但或许,范巡是一个很好的父亲,才能允许自己孩子如此没大没小与他玩笑。
范希诚拉着她的衣袖微微晃动,声音愈发甜腻:“好不好嘛?阿九姐姐?我们进城去玩两天再走。走了这么多天,大家都累了。”
李清壁还是想尽早赶路,范希诚终于拿出了杀手锏:“其实也不是我想入城去,是桓大哥。”
“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