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漫长而凄惨的故事,一切要从二十五年前说起……
不,那已经是将近二十六年前的事了。
彼时天枫十四郎到处游历,在中土邂逅一个名唤李琦的姑娘,对其一见钟情,不顾家族长老反对,执意以正妻之礼迎娶。
半年之后,李琦产下一对龙凤双生胎。
“石观音生下了我和哥哥,却从未养育我们一天,伊贺家的掌权者们,因我和哥哥并非天枫十四郎骨肉,也时常横眉冷对。自有记忆起,我和哥哥就被关在一间矮矮小小的地下室里,那里潮湿,阴冷,逼仄,闷窒,终年不见天日,只有一群蚯蚓和壁虎,整日与我们俩作伴。”
一缕冷风吹散长发,顾白月浑然不觉,兀自低语:“楚大哥,你知道吗,其实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人天生就应该在地上爬,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拥有一双不听话的双腿,大家都是双手着地,蜗牛似的慢慢蠕动……”
“楚大哥,你会笑话我吗?”
楚留香明亮的眼眸里已经沁出泪水,朗声道:“不会,我永远不会笑话你,谁若是笑话你,谁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顾白月抬头望他:“楚大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楚留香坦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绿,我喜欢你,这里还有很多很多人像我一样喜欢你,只因你本就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顾白月缓缓一笑,明眸灿然,目光从周围人身上一一扫过,“你们喜欢我的时候,我早已生长成人,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一副还算健朗的身子,能够行走自如,具备生而为人应有的尊严。可是,倘或让你瞧一瞧我两三岁时的模样,你们一定会大吃一惊,以为见到了癞头鬼,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了。”
“据石观音所说,她怀胎时遭受仇家追杀,腹内双胎发育不良,以至于我自呱呱落地那一刻,双腿畸形,脚骨扭曲,襁褓之中就从未踢踏过一下。再加上伊贺家的仆人对我们不上心,任由我和哥哥在腐臭的角落自生自灭,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我孩童时蓬头垢面,枯瘦如柴,双腿细似竹筷,活脱脱像一只小怪物。”
听到这里,无花原本冷漠的眉眼,染上一丝哀痛,他揽着顾白月,用自己的力量支撑着她。
顾白月朝无花笑了笑,“我们俩忍饥挨饿地长到两三岁,还不知道白天与黑夜的区分,还不曾瞧一眼外外面的花鸟虫鱼,有时实在太饿太冷了,就蜷缩着抱在一起,团成一个小小的肉球,几次濒临死亡。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一次,伊川谷接连下了好几天暴雨,囚禁我们的石室坍塌了一角,哥哥灵机一动,从洞口爬了出去……”
“我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办到的,一个不足三岁,话都不会说的孩子,竟然靠着求生的本能,磕磕绊绊地出去寻找食物,还奇迹般地拿回了煮芋头,那真是我吃过最甜美香糯的芋头了,我此生都不会忘记那种滋味。”
“从那以后,哥哥就经常偷偷溜出去,想方设法地搜寻食物,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都是我们俩的救命稻草。因着哥哥的聪明机灵,我们俩又活了下来,我也渐渐养出一点人模样,也就是这个时候,我们遇见了纪子阿嬷。”
“纪子阿嬷是伊贺家最低级的杂役,她清扫庭院时,不小心发现了石室入口,意外见到了我和哥哥,一时口快,夸赞我生得漂亮,被石观音逼迫着挖掉自己的眼睛,那两粒鲜血淋漓的眼珠,就掉落在我们脚边,仿佛正在死死瞪着我,曾一度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噩梦。后来又过不久,大约在我们五岁那年,石观音生下了灵儿。”
南宫灵扭头看向虚空:“生而不养,枉为人母。”
顾白月:“她生下灵儿不久,意外得知昔日仇敌消息,直接抛夫弃子,回归中原。那时我和哥哥只觉得欢喜,以为此后再也不用受她掌控。奈何天不遂人愿,天枫十四郎为了挽回石观音的心,竟然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亲情,带着我和哥哥一起来到中原。”
“可笑天枫十四郎从来不懂石观音,小觑了她的心性,她既然已经抛下我和哥哥,又怎么可能因我们回心转意?天枫十四郎冷静下来后,许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渐渐也就不理睬我和哥哥了。”
“天枫十四郎大约见我们俩都是小孩儿,不足为惧,一路上无论是习武练刀,还是与人交谈,从不避讳我俩,他不知道,哥哥武学天赋奇高,而我可以过目不忘,竟然将他的招式偷学了去。哥哥背着我,趁天枫十四郎哄灵儿入睡时,悄悄逃了出来。”
回忆暂停,顾白月垂眸凝望无花,“其实哥哥以前很喜欢他那一头长发,但为了能够进入少林寺,习得《易筋经》,他却亲手斩去了。”
听完这段往事,楚留香恍然大悟:“我们上次去少林寺拜访时,天峰大师认出了你,所以才不肯透露当年之事。”
顾白月点头:“天峰大师宅心仁厚,不愿当面戳我伤疤。”
“哥哥初入少林寺时,将我寄养在山腰处猎户家中,他每日往返,不辞辛苦,那段时日,竟然是我们俩此生过得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了。”
“可惜好景不长,石观音不知用了何种阴谋诡计,让天枫十四郎败于她手,听说我们俩的消息后,石观音按图索骥,一路寻了过来。”
“她见哥哥颇受天峰大师青睐,认为有利可图,干脆让哥哥一直潜伏在少林寺中,继续做和尚,而我则成了她手中人质,被她困在望月小筑。我的人生,不过是从一座监狱,逃往另一座监狱而已。”
秋灵素捂着胸口,痛苦到几乎不能呼吸,泣不成声。
她哭得太过凄楚,以至于引得周围人惊骇莫名,还道是女人天性柔善,不忍听此人间惨剧。
顾白月望向秋灵素,了然道:“您想必早已认出我了吧?没错,我就是当年那个匍匐在地上的小女孩。”
楚留香:“阿绿,你同任夫人果然是故交,只是,你们俩一个远在漠北,一个居于江南,怎么会相互认识呢?”
顾白月解释:“石观音将我带走,关在高高的阁楼之上,我那时不良于行,自然只能任她摆布,她却依旧不满意,盯着我的脸看了整整三个时辰,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她走后,我又累又怕,夜里发起高热,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再醒来时,床榻边坐着一个格外温柔美貌的女子……”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女子被人称作第一美人,名唤秋灵素。石观音千里迢迢把人抓来,既不打也不骂,只将她同我锁在一处。秋灵素前辈瞧我可怜,柔声细语地同我说话,教我怎么穿衣装扮,怎么梳理头发。”
“我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般慈祥和蔼的长者,几乎对她毫无抵抗力,一下就被秋灵素前辈俘获了那颗小孩子的稚嫩心灵,我只觉得她温和可亲,一靠近她我心里就暖融融的,还傻乎乎地请她吃糖莲子。嗳,那是我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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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待客的东西。现在想来,真是让人汗颜,秋前辈什么好东西没有吃过呢?”
秋灵素双目红肿,哽咽着说:“不,不是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粒糖莲子……”
顾白月不忍直言:“可您后来就被,被……,您也不后悔吗?”
秋灵素含泪一字一顿道:“绝不后悔。”
楚留香看了看顾白月,又望了望秋灵素:“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白月:“秋前辈陪我玩了一整天,我几乎忘却了所有烦恼,可是就在我最最开心的时候,石观音进来了,手里拿着一瓶毒药,当着我的面洒在,洒在秋前辈的脸上……”
“接下来的事,让我来说吧。”
秋灵素深吸一口气:“二十年前,世人赞誉我是第一美人,无数文人墨客为我写诗作赋,数不清的江湖豪杰因我反目成仇,有人曾说即便西施王嫱与我相较,也只能望尘莫及。可是,这二十年来,我整日黑纱蒙面,从未露出一点真容,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她慢慢揭开黑纱,露出一张崎岖狰狞的脸……
那是怎样一张恐怖的脸啊!
整张脸竟已没有一分一寸光滑完整肌肤,就像是火山爆发后的熔岩凝结而成的,没有五官,没有轮廓,只有无数绽裂开的洞。
围观众人纷纷惊呼变色,有胆怯之人,竟然如见到魔鬼一般,吓得面色发白,还有人捂嘴干呕起来。
楚留香心里同样产生了强烈的不适,但他硬生生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怜惜,既为惨遭毁容的秋灵素黯然神伤,更为顾白月小小年纪就要目睹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悲恸不已。
少女形似弱柳,双肩瑟瑟:“那天以后,我陷入一场又一场的梦魇,每一次都梦到自己日渐长大,变得越来越漂亮,石观音再次拿着那瓶毒药走了进来,梦里面被死死摁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变成了我……”
“楚大哥,你能明白我究竟有多害怕吗?”
楚留香几乎潸然泪下:“我明白,我很抱歉,那个时候不曾认识你,保护你。”
顾白月却已经镇定下来,抿着唇角,笑意嫣然:“没关系呀,因为哥哥来了,他来保护我了。”
“从少林寺到石林洞府,路途迢迢,坎坷难行,我不知道哥哥到底摔倒多少次,吃了多少苦,才能站到我面前,当他沿着石柱从望月小筑下面爬上来时,我还以为自己又做梦了。”
“一个五岁多的小男孩,脑袋光溜溜的,衣衫褴褛,满身伤痕,风尘仆仆地从窗户爬进来,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啊,但他做到了。”
“我问他:哥哥,你怎么来了?”
“他说:我近来心口一直闷闷地疼,梦里还见到你在哭,阿月,你告诉我,她欺负你了吗?”
“我吓坏了,颠三倒四地把事情同他说了一遍,哥哥安慰我:你别怕,我不会让她毁了你的脸。”
“唉,两个瘦巴巴的小孩子,怎么斗得过大人呢?我就对他说:你打不过她的。”
“哥哥想了一会儿,抽出他防身用的小刀,抵在自己脸上,狠狠划了几下,说:我确实打不过她,但我会跟她拼命,你心里要是还觉得害怕,我就先把自己的脸划烂,就算是当丑八怪,我也会永远陪着你。待到以后,哥哥当了少林方丈,当了武林盟主,我就把所有人的脸都毁了,阿月,你依旧是最美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