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渺的一番话掷地有声,将在场众人的目光纷纷逼向了琅华掌门。
他忽然被众人这么盯着,一时间竟看向了柳无负。
柳无负冷哼一声,道:“仙首听到了吗?那丫头在跟你说话,看我作什么?”
是不是琅华派人用了咒刺,身为琅华掌门,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徐伯远讪讪地收回目光,换上一脸严肃,质问道:“你说使用过咒刺的人活在世上,又有何证据!”
温渺看向温朗,他必然已经将那根焦黑的指骨交代过,但是柳无负不会轻易相信。
何况琅华背了这种黑锅,又不是苍山背的,他不必要在意琅华的声誉。
她还在昆仑的时候,荐微便说过,对于柳无负而言,在意的并非柳雪堂之死的真相,而是人死无法挽回,他的死是否值得利用,好为苍山带来价值。
柳无负的吩咐是抓住温朗当即处死,可她一路赶来苍山,柳无负仍留着温朗的性命,说明他知晓了温朗所说的咒刺一事后,也在心中考量如何抉择对苍山更有利。
温渺接着道:“那根被咒刺反噬指骨,此刻就在我身上。”
她直视柳无负鸷鸟似的双眼,强装镇静道:“倘若如仙首所说,此人不属于琅华,自然也不属于苍山,说明西陵府惨剧背后仍有推手,百年来却不声不响……”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克制着让声线不要抖,以免被看出心虚。
毕竟她并不了解这些仙门争斗,这些话都是赶路中途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
据说柳无负是个睚眦必报,冷酷多疑的人,就算她的话漏洞百出,只要能让他动摇也勉强够了。
此刻杀了温朗,既是不将琅华的清誉放在眼里,也会为日后埋下隐患。
毕竟话说到这种份上,倘若苍山处死温朗,日后咒刺的事又被有心人查清,杀死柳雪堂的另有其人。
苍山误杀昆仑这百年最杰出的修士,便算是与昆仑结了仇怨。
柳无负面无表情道:“说这么多,你又要如何证明人不是温朗杀的,三言两语便想将罪名推个干净?”
他说完,一个苍山弟子发声道:“是啊,我分明看见是温朗杀了少主!”
此人便是温朗所说,亲眼看到温朗杀死柳雪堂后回去报信的人。
要么他是看错了胡言乱语,要么就是真的有这回事。
温渺见他言辞凿凿一脸愤怒,似乎又不是假装,那或许便真是有人冒充温朗杀了柳雪堂。
温渺质问道:“你既是亲眼看见,那敢问温朗既然逃脱,为何又会回来,他是用何物杀死柳少主,若是用他的佩剑,那剑上可有血迹?”
她分明记得温朗说过,当时他是在河边清洗佩剑,那剑身理应光洁如新。
那人又道:“他逃走必然是去清洗佩剑,想佯装无罪!”
温朗终于忍不住了,讥讽道:“佯装无罪?那我直接跑掉,不在场不是更好,何必还要回去,什么猪脑子……”
旁边的荐微轻咳一声,温朗知趣地闭嘴。
这么一说,虽难以证明温朗无罪,却又的确很难将他定为凶手。
柳无负已经知晓有仙门暗中使用过咒刺,倘若仅仅为了让昆仑欠下人情而推罪给温朗,岂不是浪费了一个打压其他仙门的机会。
他冷冷道:“你说被咒刺反噬的指骨在你身上,那便取出,让我查验真伪。”
温渺却没有立刻照做,而是不卑不亢道:“请仙盟的诸位还温朗清白。”
温朗临走前,将那根指骨交给了她。
倘若她轻易交出,柳无负反而不认账,那一切便难以回转了。
何况这么大的事,要查出始作俑者遥遥无期,难道要温朗一直被苍山关着,直到他们查出这根指骨属于谁,是哪个仙门背后黑手,又是什么人去灭口柳雪堂才肯放人?
要是一直查不出,总不能永远关着他。
柳无负的眼睛本就狭长,眯起来的时候像极了薄而窄的寒刃,被他盯着看,宛如有刀子悬在脖颈。
“你在威胁本座。”
温渺最见不得好人被冤枉,从温朗被重伤抓走,一直到此刻见他跪在堂中,她心里都憋着一股火气。
“我只是让柳掌门秉公行事,还好人清白,将恶人绳之以法,这不是仙门正道该当该为之事吗?温朗修行多年,为正道为天下除魔无数,救了多少人,如今背上污名,诸位自诩正道,便要眼看正道栋梁受尽冤屈,连一个正名的机会也没有吗?”
温渺在西陵府的时候,总觉得仙门中都是最厉害的人物,他们法力高强,除魔卫道,做着保护天下苍生的事。
然而醒来的这短短不到两个月,便让她发现原来世道并非她想象的那般好。
所谓修士也是肉体凡胎,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争斗,何况是站在权力顶峰的五大仙门。
柳无负的神情依然没有因她的话有一丝触动。
像这样徒有一腔热血,满脑子正直公道的人他见多了,仙门中不乏这种人物,其中大多是一辈子给人垫脚的蠢材。
“将话说得再响亮,你也还不了他的清白。杀人偿命,善恶不能相抵,这个道理昆仑没教过你吗?”他说着,瞥向一侧的崔昭。
温渺也毫不示弱地盯着柳无负看。
“我不是昆仑的修士,我的道理都是我阿娘教我的,她教我做事讲公道,要无愧于心。”
温朗丝毫不像个犯人,反而满面自豪,大声道:“说得好! 我温朗无愧于心,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五马分尸也是没做过!”
他说完这话,柳无负面上的寒意显然更深了,他问:“你是温朗的什么人,如此为他说话……”
温渺道:“不论他是我什么人,今日我都会站出来,不公道的事,本就不该冷眼看着。”
她说完,有人窸窣出声:“说说罢了,必定是与温朗交情匪浅……”
温渺并不理会,她话已经说了,并且她的确是如此想,也会如此做,旁人的想法本就不是她能左右。
底下的人原本多是来看戏,毕竟一个昆仑的弟子与他们并无干系,死了儿子的是柳无负,他们不知内情怎好相劝。
但扯到五大仙门中有人与魔道勾结,那便是大事了。
何况温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已有不少人为之动容,碍于柳无负睚眦必报的性格,几次欲言又止。
今日之事显然是不好收场了,无论如何,落到柳无负手上,温朗不死也要被扒层皮。
“是啊,柳掌门。”
温渺朝出声的人看去,只见那俊美男子穿着一袭水蓝色衣袍,宽衣博带,玉冠簪花,手上捏着一柄折扇,一副风流姿态,也朝她看了过来,面上带着温尔文雅的笑。
他继续道:“事关令郎的死因,也不好草草断案,毕竟这可是荐微的大弟子,你将人杀了,日后查出是冤枉了人家,杀人偿命,谁又来赔这条命呢?”
温渺想到凌雨,他也常常这样笑,但给人的感觉并不同。
凌雨的笑似乎只是为了礼貌,人却仍疏离。这个男子的笑起来,便让人心中多的一股亲近。
只是他身上并没有仙门标识,温渺认不出这是哪一方的人物。
那男子一开口,柳无负便换上了一副讥讽嘴脸。“沈掌门话说得好,背上天诛令的罪人什么身份没有,那往后个个要自证清白,我是没闲空跟他们耗,不像沈掌门从容得很,为人刚正,最适合当这青天判官。”
他这番话说得夹枪带棒,即便是温渺也猜到了,那风雅男子名为沈芳,正是游仙门掌门。
世人多礼称他芳留君,因为极好风雅,衣衫总是用熏香浸染,路过某处后,都会留下一阵扑鼻香气,又有名号衣过留香。
温渺心中暗道,难怪他身边要空旷许多,看来身上的香气当真浓郁非常。
她在昆仑听孟绮云说过几次,芳留君名为掌门,实则早就两手一撒,将门派大小事务交予他的大弟子打理。
苍山与游仙门不和已久,加上两位掌门的性格堪称云泥之别,也是处处看对方不顺眼。
仙盟中的争斗,大多也是围绕这两大仙门而来。
芳留君一开口,温渺便感觉到那股刀子般的视线挪走了。
眼见两方夹枪带棒又要吵起来,徐伯远适才开口道:“既如此,你将那手指作为证据上交给柳掌门,待他查清,自会放走温朗。”
温朗早和苍山结仇,何况柳无负又声名在外,她怎能放心将证据交出,任由温朗留在苍山。
何况万一这根手指的主人查到了,柳雪堂的死却仍要扣在温朗头上,那又找谁说理。
温朗翻了个白眼,道:“敢问仙首,我跟苍山有过节,现在被他们冤枉,你还让苍山给我证明清白,真是刚正不阿的青天大老爷啊。”
芳留君毫不掩饰地笑出声,随后看向荐微的方向,道:“昆仑掌门今日不在,这可是你的好徒弟,怎么也不护着?”
荐微淡然道:“在下相信柳掌门只是丧子之痛一时心急,不会想为此事与昆仑交恶。”
柳无负斜睨着他,冷笑两声。
荐微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相信柳无负不敢就这么杀了温朗。
昆仑比起苍山虽式微,但仍是五大仙门之一 ,从前一直保持中立,若为此与苍山有了龃龉而另投游仙门……
柳无负也不是个轻易退让,仍道:“天诛榜的规矩人人都知晓,只为他是你的徒弟,便要坏了规矩,留他的命让门中修士为他奔波自证,日后天诛令还有何用,只要身后有靠山的,谁又敢杀?尽管放了便是。”
温渺立刻道:“那便是天诛令的不公!未经证实便轻易定人死罪,是……”
“住口!”
柳无负怒喝一声,带着逼人的威压。
如同惊雷炸耳的洪亮嗓音,似是重锤兜头敲下。
修为尚浅的温渺登时手脚发软,正要支撑不住,一人扶着她后背,将灵气输送至她体内。
温朗被束缚在地上不能动弹,正焦心温渺撑不住这带着雄厚内劲的声音,眼见一片雪似的身影挡在她身前,立刻又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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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喜道:“师尊!”
荐微垂下眼,对上温渺感激的眼神,又默默收回目光,看向前方。
荐微道:“柳掌门要欺压小辈吗?”
柳无负:“仙盟三百年的规矩,岂是一介无名小辈能置喙。”
温渺才被荐微护住,她不想给荐微惹麻烦,才没有出声反驳。
但她仍是在心中腹诽,三百年的规矩又怎么了,错就是错,五百年,一千年,也不会变成对的。
徐伯远默然许久,终于忍不住道:“柳掌门说得有道理,但也不能冤枉了温少侠,既然仙门出面是坏了规矩,那便请温少侠自证清白吧。”
温朗立刻道:“好!”
柳无负扫了徐掌门一眼,讽刺道:“让犯人去抓另一个犯人,仙首还真是青天大老爷。”
徐掌门长叹一口气,两边都不想得罪,只能看向荐微。
荐微道:“此事既涉及五大仙门,温朗合该移交仙盟处置,柳掌门以为呢?”
曦衡君立刻高声附和:“对,把他关进仙盟的大牢!”
徐伯远回头瞪了他一眼。
柳无负看向温渺,打量的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温渺也不躲,站在荐微身侧也直直地看回去。
他面色阴沉,道:“既是你这小姑娘嚷嚷着要公道,那在场没人比你更适合替他正名了。七日内,你若查清是谁用了咒刺,又杀我儿灭口,自然能替他洗清冤屈……”
“若办不到,温朗要死,指骨要交出。至于你……也少不了罪责,踏入苍山,就要按我苍山派的规矩办事。”
温渺愣了一下,温朗已经怒骂道:“什么狗屁!他大爷的不如直接现在砍了我!”
柳无负冷笑着看向荐微。“你也看到了,是他自己想死。”
荐微面色不变,只是看了眼温朗,平静道:“修口。”
而后他才接着说:“咒刺事关五大仙门,与当年的西陵府惨案有关,柳掌门要将此事推给一个连仙箓都没有的小修士吗?”
她点头道:“做好事我并非是不情愿,但这理应是仙盟分内之事,将职责强压给我,这不合道理。”
一众正道领头的人物正在言语交锋,温渺身在其中,认真得有些格格不入。
旁人要坑她,只有她还能想着这是做好事。
荐微有些无奈,低头看了看她。
温渺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温朗也没觉着她的话不对,坚定点头道:“没说错,师尊是觉着你说得好呢。”
荐微轻叹口气。“嗯。”
“就是。”芳留君摇着扇子轻笑。“都推给一个小姑娘,还要仙盟做什么,躺着看戏,白收俸禄吗?”
他说着话,目光还要挑事地看向徐伯远。
他说这种话,少不了有人悄声交谈。
毕竟提及不管事,谁也比不过琅华派,只要俸禄能照常收上去,哪管民间洪水滔天。
徐伯远红着脸反唇相讥:“要说躺着看戏,还要算芳留君更胜一筹。”
眼看他们又要吵起来,双方的人为了不再重现当年在仙盟天人宫斗殴的景象,连忙拉住自家掌门安抚。
柳无负不在乎他们的争执,似乎也早知晓自己的话会被驳回,脸色没什么变化
“ 咒刺的事,五大仙门会去查证,至于温朗,你证明不了人不是他杀的,想要还他清白,便将凶手带回,七日的时间。见不到凶手,他必死无疑。”
说完,他也不管温渺是否答应,转身便离开了大堂。
温朗还在原地怒骂:“别信他的鬼话,卑鄙无耻,让你去犯险还不如让我死!”
连柳雪堂都能被一刀毙命,这么危险的人物,温渺能查出什么东西,怕是连人家衣角都碰不上。
即便面对面,也是一招也挡不住。
他守了百年的妹妹,宁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旁人欺负了去。
他说完后才反应过来温渺半晌没应声,只见她低着头,脸色不知何时苍白得吓人,双唇紧抿,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温渺浑身冷得近乎麻木,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遍布全身,仿佛千万冰针刺入体内。
她想强撑到离去,却发觉这痛苦远超她想象,竟是连步子也迈不开。
眼前的景象好似也模糊出了重影,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
一只手臂及时将她捞起,衣衫摩挲的声音近在耳边。
温渺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冷香,身体似乎被打横抱了起来,有冰凉的发丝扫过了她的脸颊,滑得像绸缎。
她像是泡在冰层下的湖水中,又冷又疼,那些声音也被隔绝在水面,恍恍惚惚听不真切。
只有一道声音是很近的,就在她耳边。
“寒毒发作很疼,你想忍着,还是我打晕你。”
温渺疼得快要意识不清,张着嘴试图说忍着,荐微已经轻声道:“嗯,那我替你选。”
随即她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