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
自坠马遇鬼后,西行的后半段便艰难了些。不仅越来越冷,驿站和人也越来越少。而河西之路本就荒芜,不似前面三州,道路两旁种树的种树,歇脚的歇脚,易货的易货,日头冷但人气足。
一上河西大道,打眼望去风沙滚雪,路的尽头是天,天则没有尽头。
疲惫中,各怀心事的俩人逐渐少了话。
正月初一,终是到了天都山,再往西便是河西四郡。如此算下来初十前定可达瓜州。
虽说眼下雪落了无数场,但都不大,银装素裹是见不到的,只有尘与雪混成的黄汤,像是一大张展开的牛皮,太阳一出风一吹,就又没了。
路上不时有枝桠落地翻滚,刮过马腿,惹得飞涧直闹脾气不肯走。它一不走,樱樱的小马也跟着闹。
樱樱一面扯着缰绳,一面嘟着嘴:“走了这么半天,一个人也没有。”十里下来,所有的景致都是一样的,都是土戈壁,这对于小丫头来说的确没什么趣。
刘溪鸰信马由缰,淡声道:“无聊大概是因为今天过年,人都回家去了。”
“对呀,过年不好好玩玩么?往南走路过青海呢,那水可好看了,是咸的!”樱樱说着眨了眨眼,“你不想去看看吗?难得来一回!”
青海湾嘛,河湟重地,水草丰美,确实不错。只是她此次已是晚了,再绕去那磨叽一圈,二十天内可就到不了瓜州了。何况河西若是发现延军的异动,信怕没先前那么好寄了。
她瞧了眼身旁的女孩,笑道:“北道都是新修的官道,曹国公花了那么多力气弄来的钱修,咱们不多跑跑,怎么对得起他?”
这条结实又望不到头的西行大道的确是曹国公之功。
自十八年前曹让率轻骑兵打穿天都山,并将安西残部逐出玉门关以后[1],朝廷的军队便沿着他的行军路向西一路推进。重振河西四郡,修长城,设都护府,擢本地人治之,施羁縻之策。
十年前,朝廷又与西域十三国开战,又陆续拨了不少银钱来修这条路,这才有了这西北望不尽的河西大官道[2]。
哪知樱樱闻言却是嫣然一笑:“曹国公?那花的不也是我们的钱?”
“……”刘溪鸰才觉自己失了言,整日里对着那张苹果脸说家常说奇遇,不知不觉忘了她的身份。这下猛地提起,才想起西域人对老曹应当没什么好印象。
笑容便有些晦暗:“你们……很恨他是吧?”应该恨吧,他毁了他们的家。
樱樱怔了一怔,撇嘴道:“反正他也死了。”歪头想了想,“咱们老百姓其实还好,饿不死就行!”
“是么?”
她笑得更灿烂,“哈哈,我们可是茹毛饮血的戎狄,哪过不得!何况他其实也没做成什么……嗨,不提他了!”戎狄,她说她娘从小就这么叫她。
刘溪鸰:……
女孩又骑着马来蹭飞涧,央道,“走嘛姐姐,我们拐去南线看看再回来,我在那还海子边上埋了颗小树苗呢!”
刘溪鸰睨她一眼:“你旧伤才好,又想添新伤?我那药可不够了。”
她身上带的药都是张青青特制的,冬日也能好得快。所以这几日樱樱一瞧手上好利索了,又要带着她穿小道,今日在这儿埋了宝,明日在那种了树,仿佛她这一路的逃窜是趟乐旅。
真不晓得她在想什么。刘溪鸰又打了个呵欠,撑起身子打了马,“走,快些的话我们今天应该能到前面的天都山驿站歇歇。”说着夹了马肚子腰一送便往前蹿了出去。
樱樱叹气,只得跟着嚷:“河西大路快得很,前面不结冰的话,撒丫子跑就到凉州去了,多没意思!姐姐你这是赶着干啥去,要去打仗啊你?”
“打谁,打你这个小戎狄啊?”她回身横她一眼,“这十日我坐得浑身都疼!若不是你想,我可不会半道上跑去玩。”
“……好吧。”
“看看你带的破路吧!再像上回那样撞了鬼,我可真要掀了人店了!”她瞥她一眼,意味深长一笑,“到时候啊,就把你押人店里刷盘子,我先跑!哈哈!”
“好啊,胆儿这么小,人还这么坏!”樱樱气哼哼,撵着就上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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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插科打诨走了上百里,终于在天光渐弱时拐上到了一条沿河大道。视线猛地打开,逶迤峻险的连绵高山就这样纷至沓来,占满了整个眼眶,格外壮观。
那便是天都山。
驿站就建在天都山脚,背后是旧的天都山城。
如今无战事,又是冬季,驿站人少,流动补给也没往日足了。二人入住之后只得草草吃了些干粮和肉干便罢。
西边日长,这时候还早,她们便登上了城。
那城几乎与光秃的石山融为一体,据说是当年章楶北攻西夏时建的[3]。后来这城一度废弃,又一度被启用,如此反复,却也屹立在此数百年。
外面瞧着破破烂烂着实没趣,但若宋夏交战和曹让破安西都在这,那便意义非凡。
樱樱瞧她兴致勃勃,不禁好奇:“你对平夏天都山这一带很熟吗?”
刘溪鸰摇头,“只是我舅舅提过一嘴。”
“怪不得,原来唐大人平日里教你教得都是些。”这一路走来,樱樱自然也晓得唐祁是兵部郎官,“想来姐姐对这打仗用兵什么应该也懂不少!”
“用兵可是真不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这话不是谦虚,是她真不会,说着她懒懒一笑,“这些也都一阵阵的,舅舅有空教,我就学点。”
“才不会呢!姐姐瞧着这样飒爽,什么不会?若是男子,我都想嫁给你。”樱樱浅笑着蹭了蹭她的胳膊,“靠在姐姐怀里我觉得就像靠在哥哥怀里一样。”
“你真肉麻。”刘溪鸰动了动嘴角。
旧城墙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光中任凭风吹默不言语,无端生出一股愁郁。“谁晓得这城现如今瞧着这么凋敝,也不知当时打成了什么样。”
“这里本来也没什么生机勃勃的东西,都是死物!”樱樱抚上一块砖,上面似有火烧的痕迹,黑黑黄黄还有一些锈色。她似是埋怨:“都说这种石头土堆没什么好看的,你非要往北走。”
“南边不也是石头?你瞧,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城还在,工事修的多好!”说着瞧了她摩挲的那块锈色,“你手下摸的是不是血?瞧着像喷上去的。”
“哎呀,你讨厌死了!”樱樱手一抖,忙拿了起来:“怎么会,宋夏之战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流过的血早就被风雨吹没了。”
“我说的不是宋夏,当年曹……”她又住了嘴,本想说曹让打安西残部就是起势于此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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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女孩的嘴角终是动得勉强。
果然,她还是介意的。
没有人能忘记那个让自己破国的人。就算是老百姓。而她,只身一路走来的少女,会是普通老百姓吗?刘溪鸰不语。
沉默片刻,樱樱终是笑道:“我见过你们那个曹将军。”瞧她一眼,又叹了口气,“我是不大喜欢他。”
刘溪鸰心下一动,嘴上仍是清淡:“嗯,当然。”
城墙之上只余二人的脚步声,樱樱说:“因为我阿爹给他了不少银钱,我们全家才活了下来。”
“那你家肯定很有钱。”给完老曹钱,还能活下来,还能养这么一大家子。
她说:“我家有矿。”
刘溪鸰一怔:“哦,矿?他知道吗?”
“当然知道。”樱樱扬起眉,“但他不知道在哪,也不会开,所以隔段时间来找我家要钱。很烦的!”说着又尖声细细地哼道:“得亏他死了。”
“哦,他认得你阿爹?”
“当然。”
能让曹让惦记,还见过他本人的家族,不说富可敌国,那至少是个大财主吧?动了动嘴,刘溪鸰终究还是没有多问。
女孩似是无所察觉,恢复了生机雀跃,指着天边道:“姐姐,你看,月亮!朔月呢!”
“是啊,今天初一。”
“我都忘了!”她笑叹,“说来,你我相伴都十天了,但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时候我会和你在这儿看月亮!”
“我也是。”
“那不一样的!”樱樱嫣然一笑,瞧着那月亮许久都没有说话,嘴唇翕动了一会,才回首一笑:“姐姐,你喜欢月亮吗?”
昏暗的月光中,少女那张苹果脸上露出了近乎虔敬悲伤的笑容。不知怎得,也引得刘溪鸰心下生出一股悲喜交加之情,缓缓道:“喜欢,但我不喜欢冬日的月亮。尤其是新月。”
女孩一怔:“为何?那你喜欢什么时候?”
刘溪鸰想了想:“新月太暗。季节的话,秋季或夏季吧,那时候月高云淡,无论什么月亮都好看,一望无际令人神迷。”
樱樱喃喃:“可这么细的月,在冬日夜里还能发出这样的光。它不厉害吗?”
刘溪鸰摇头,再张口却像换了一种声调:“冬日的新月,就它一个,还那么细小,总让人觉得独木难支。”
语气中是一种没来由的萧索,“我不喜欢一路一个人的感觉,有月亮陪着会好很多。可如果天上的月亮也这样,我就会觉得它跟我一样,那种黑暗中的孤独没完没了。”
十日以来,二人经历种种有惊无险,自然也是交了些心了。樱樱既说自己逃婚,刘溪鸰索性也将自己自沈家逃婚的事讲了一讲。她说很怕一个人上路,但怕还是得走。
逃走的那天晚上也是个初一,月入银钩,她鼓了大半夜的勇气,仍是没敢从沈家的院墙一跃而下,直到天快亮了,月亮快消失了,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今夜很快就过去,她只有这个机会了,才终于落了地。
最后的确是逃跑成功,但再来一次她也许不会这么做。
“独木难支……”樱樱的成语不好,咀嚼片刻才能想明白,明白后眼神却是定定,“是,姐姐说的对,太冷太孤独了。”
二人沉默了一阵,四周寂静,像是要落雪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