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河西7
    果然,天色一暗,城上便开始落小雪,在细小的光亮下三两点冰影若隐若现。

    除了月亮,这里唯一的光便是城下的驿站,年关灯盏长明却更显孤寂。

    眼下驿站里就三四人,那差役比前几日的小二还敷衍,她俩出门前便说戌时就要落锁,方才更声一停,便听见了他合栅栏的声音。

    樱樱:“是了,今日初一,这驿站除了点了红灯笼怎么什么也不做?不然我们弄些鞭炮什么的,也算热闹!我们那边的大日子可是火把、烟花、铁花一起的!”

    “这天干,人家本来就没啥吃的,回头闹不好一把火给人点了咋办?”

    樱樱咯咯笑:“姐姐是点了一次,所以怕往后十回还会点,中原里那叫一朝被蛇咬是吧?”

    刘溪鸰也笑。自从那年三十在庐州把人房子点了之后,她已经很久不玩鞭炮了,但舒放总要拉着她硬上,这下好,躲了个清净。

    说来,这次走她没给舒放留信,但他给的断水剑她带上了,还顺了一堆他从南疆搞来的什么秘密武器。也不知今日那小子是不是仍在惦记着拉她炸粪埋蛆。

    “还是东京好玩!夜里都是热热闹闹的!走了十多天,我还是想东京,早知道在那过完年了走!”樱樱说。

    “怎么,你又想回去了?”

    “你不想吗?京城多好啊。”

    “不想。”

    白风呼啸,粒粒雪子细似盐,不若柳絮因风起,吹得人头脑愈发冷静。她裹着袖子拿着灯:“还是去找我朋友吧!”

    “对了,你那朋友在哪呢?怎地一路没看你给他寄个信?”樱樱问。

    说起那朋友,刘溪鸰原先便是照着赵珏的模子随口应付了一番。如今还是应付:“上个月给我寄信时他还在张掖,这会子估计又去别的地方了,不过他这人有钱的很,到处都有宅子,说是到早了的话挑个喜欢的先住着,他得了信自来寻我。”

    “那你正好可以去我家啊,跟关中的景色又不大一样了,瓜果又甜,你随便吃!”

    刘溪鸰扯扯嘴角,斜睨她:“不是说在大宛吗?远着呢,我才不去。”在汉时,大宛是要越过沙漠深处直抵西边更西的,距中土十万八千里,当年也就张骞李广利他们到过这儿。

    而西域地区历经数变,大国吃小国,小国反大国,今日你冒头,明日我亡国的情况比比皆是,那儿曾经出现很多过又消失过许多国家,只是现如今没有大宛国。

    樱樱嘿嘿直笑:“不在大宛,就在关外的若羌。”

    她说当时二人在东京马市相遇,话赶话的说到汗血宝马产自大宛,想着横竖都在西域,便随口说了句我家就在大宛附近。

    “你也晓得我们那的国拆拆并并的,还被你们的曹国公打没了!那时候你问我这个,哼,我都不想说!”若羌便是两年前被曹让踏平的十小国之一,离玉门关不算太远。

    “哦,现在就好说了?”刘溪鸰淡笑。

    “谁晓得我俩如此投缘!”樱樱笑得极甜,“若羌东边有一片大马场就是我家的,出了这个马场就是一条河……哎,总之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她说得诚恳,和路上的每个故事一样引人入胜。这是她的本事——对着她那张苹果脸和娇腻的声音,总能让人心生柔情和不忍,愿意听她说或是对她说些什么。

    无怪乎当年在西渡山下的相遇时,她懵懂的模样引得那大骗子口水直流,现在想来,也不晓得是谁在骗谁。刘溪鸰摇头懒懒一笑:“以后一定去,这回就不了,我这腰都快废了,去了怕是回不来的!”

    樱樱:“你去了我们骑骆驼,一摇一摇,对腰好,比马舒服!”

    “别了,我看我是会吐。”又道,“我的文引只到瓜州,别说玉门关了,兴许连敦煌都进不去!”

    小丫头顿时又得意起来:“你忘了我是谁?这里可是我的地盘了,你跟着我,我还能没办法?走吧,我带你去我们那看我们的城,更好看!”

    “再说吧!”刘溪鸰仍是摇头,“进出两关可麻烦,玩一圈了还是回去的好!”

    “你看,我说你想家,还不承认!”樱樱也不勉强,而是贼兮兮一笑,“回去也好!你一走这么久,家里准惦记你!”

    刘溪鸰这下倒是露了真相,嗤笑一声:“那可未必。”

    沈家自不必说,自从她断绝关系以来,他们就当她死了似的,倒是清净。

    而离京已经这么多天,唐府的三封回信中也没有他的半个字,只是老何提了句大人病了,很想念你多保重云云。可唐祁这人,病成那样都要爬起来办公的人,想她的话会一个字没有?所以还是气她的。

    樱樱凝神瞧她半晌,却又笑了:“姐姐瞧着无所谓,但我真羡慕你!”那双单眼皮的瓜子眼微微弯起。

    “羡慕什么?”

    “你跟家里闹翻,还有唐大人这个舅舅愿意接济你。而我虽家族庞大,几千里绕一圈回来,却还是我一个人!”顿了顿又道,“我觉得亲人,是这世上永远割舍不下的。”

    客栈闹鬼的那一夜她们聊了许多。

    刘溪鸰说她母亲早死,自小便被送去了道观习武,父亲续弦之后又常年在外做生意,管不得她,继母跟自己闹得极不愉快,便想把自己嫁了了事。

    而唐祁是她母亲的远房表弟,两家一直有来往。她一听继母要她嫁人,便卷了铺盖投奔了这舅舅。这一跑就是一年,可还是瞒不过爹爹,近来向唐府兴师问罪的信一封接着一封。

    唐祁不好再留,她也不愿拖累,便说自己来西北找朋友玩,盖了个戳假公济私一番,就上了路。编得倒是个八九不离十。

    樱樱听完:“原来唐大人是你舅舅,怪不得那么疼你。”

    “疼吗?”

    “那酒楼黑漆漆又七拐八拐的,总有看不清路的时候,我都摔过好几回,但我瞧他都把你护在前头。”说完咕哝了句:“我还以为你是他媳妇。”

    黑暗之中,她顿了顿,“所以嘛,我年纪大了,他已有妻眷,我那舅妈不是很好相与,就不打扰了吧!”

    樱樱:“也是,你生得这样好看,再呆下去你舅母没得要打你的主意可就不妙了。”

    刘溪鸰:“……怎么,你被你舅妈卖过?”

    “嘿嘿,不是我舅妈,是我婶婶……你生的比我还好看,那这主意打定了!”

    那时她心下感叹,想来卖这侄女的风俗与地域无涉了。

    而此刻的冷风中,少女声色浅淡:“这世上那有什么真正的亲人?到最后只有自己。”何况他不是说过吗?走了就不要再来。

    是她自己走的。

    雪越下越大,漆黑的夜里风声似狼嚎,二人没待多久便回了驿站。

    刘溪鸰给何衍寄了一封信,说今日过后要一路越过河西四郡,并四处查看,路线和情况恐有变动,不便回信。

    这既是因着不想再在信中看不见想看见的东西,也是据实以报。

    天都山这一夜,是极其古怪的一夜。

    在破旧的城墙上,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里发生了碰撞,于是凭空多了些遐想。二人说了家国,说了故乡,说了亲人,说了许多。

    但没说出口的,是究竟要去哪,究竟要做什么。

    大家彼此有身份,彼此不想多说,也彼此皆知对方的怀疑和试探,却仍然选择结伴而行。

    ——分割线——

    初一的夜,全境落雪,她的信寄到汴京已是正月初十。眼见着便要到了上元节。

    正月的夜里向来冷,而唐家官人同范神医一道自姚府探病归来后,只觉着更冷。因为老范头说姚秉纯时日无多,于是忐忑和凄惶直接把唐家官人的心和肠子都冷了个透。

    “嘶嘶,今年这天儿怎地这样冷?老子这骨头可真是要冻脆了!”二人一上马车,老范直搓手哈气,唐祁递了个手炉去。

    老范接了又一瞧外头,马车正驶离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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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大门,于是低声道:“不过小姚这罪可就受不了几天咯!”他的肺病是老早就有的,熬了这么些年,总有油尽灯枯的时候。

    唐祁心底一沉,“当真?”

    “吃饭的家伙什老子还能骗你啊?”范立言如今奔九十,早已看透生死富贵,说这话自是豁达通透。

    唐祁沉默不语。虽说恩师的病一直不见起色,他心中早有准备,却仍抱着能拖个数月的指望,而范神医这话一出,等于是把生死簿上的日子给透了底。

    范立言说着又叹道:“当年曾老师也是这病走的。没成想,小姚也这病!想来操心国事的人,大都劳肺伤肝呐!总要面对着一群不省心的兔崽子。你啊,可要当心着些你的小心肝肺!”

    曾老师便是前左相曾晖,旧党的执掌者,当朝皇帝李炟便是由他一力扶持上位。这其中自有一番纠葛,譬如他的好徒弟黄钧万如何入主中书门下,又譬如宋芸如何当上皇后,帝权和相权之间,总是会有颇长的一番对弈。

    姚秉纯虽不是相爷,但姚氏树大根深,这样的斗争背后也总有他们影子。

    只是如今过往烟消云散,新人上场的时候到了。他这般说法的意味自然是说,老一辈的不走,新一辈的如何能出头呢?

    唐祁闻言眸光闪烁。能不能出头,谁晓得呢?他只晓得这一年来,他真的是累得脱胎换骨。老范头这样说,他其实算不得多高兴。

    沉默片刻,便道:“可三月二十便是太子与姚蕴仪的婚礼,老师难道这也等不到吗?”

    老范头摇得更肯定:“最多二月底了!怕是瞧不见了!若是早半个月,兴许硬拖着能拖些时日,谁晓得挑这么个日子呢!”

    “可这是太子大婚,又岂能变得?”

    范立言眯了眯眼:“这百年来姚家不晓得出了多少个中宫之主,这于姚氏而言不过是稀松平常罢了。寻常人家的幸福,对这些人而言,往往近在眼前却也是镜花水月求不得!”说着一笑,宽慰地拍拍这唐家郎官:“也罢,你这后生不是听这话的时候!老姚还指着你呢!”

    “神医的话总是令人深思。”唐祁垂目一笑,“只是我如今已无法回头,恐怕只有到达那处之后,才能晓得您说的求不得了。”

    老范头笑了笑,“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你还小,老子像你恁大的时候,还在满地找姑娘呢!”

    唐祁闭了闭眼,也不愿提起姚氏的事,便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哦?看来神医年轻时确有不少缠绵过往?”

    “害,可惜没个得宜的,一个入了宫,一个嫁了人,啥也没捞着,不提也罢!”老头手一摊,笑嘻嘻说了个他更不想听的:“嘶,说起这,那丫头去了这么久,怎么样了?一个人跑那么远,才来那么一两封信,你不问问?”

    不提倒好,他这几日本就忙得将她忘差不多了。这一提,他像是突然察觉了什么似的,是了好久没个信了。

    虽说他把她的事情都丢给何衍来管,自己从不过问,但每每接到信何衍还是会来跟他通报一声,说些趣话,他忙得很,只说人是活的就行。

    这会子老范一提,他心下也犯了嘀咕,嘴上却道:“许是大雪封路了。”

    回到家里,他忍了又忍,终于叫来了何衍。

    “她人呢?这么久了还没信?”

    何衍说:“没有。上次的信还是从天都山寄回的。说路途有变不便多言,到瓜州之前咱们不必再寄了,等她的回信就好。”

    唐祁的语气不怎么满意,“怎么还变路线?她是去干什么的?游山玩水玩忘了形?”

    何衍也觉着奇怪。照理说,就算她是第一回去瓜州,慢一些,一日两三百里,十六日也跑到了吧?河西那可是一条大直路,哪个州不是两日就到了?中途抽个空,一封总能寄吧?

    结果她的上一封还是初一的。想到这心下便有些打鼓,瞧了眼唐祁,“她不是这样的人。别是驿站那边耽搁了,我明儿下去一趟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