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高家堡4
    “我恨……你们……毁了我的家!”女孩临死前的声音磕磕绊绊,撕裂的喉管被摩擦得枯槁难听,再也不复初见时的甜腻。

    断水的主人却已经明白,有时候把所有的顾虑想清楚只会错过生机,而她也不会总有运气碰见比自己还弱的人,下一个危机来临时她更不会有时间去彷徨和纠结了。

    所以刘溪鸰只得强迫自己冷静地将那具冰冷的身体视为战利品或是工具,在冷厉的北风中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讯息连抄带刻,包括她身上的图腾,携带的羊皮画像,还有包袱里的瓶瓶罐罐。

    她只有一个晚上,将这一路发生的事情和对眼前人的思考悉数写清已是极为不易,至于眼前人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仍然是个谜。

    但是她相信揭开谜底的日子不会太远。

    譬如尸/体身上所纹的繁复图腾里有一枚新月,这意味着这位公主的确和回教关系甚密。又如而两张羊皮一黑一黄,黑的是一张破旧的残图,像是某种地图或器皿拓印下来的纹路;而黄羊皮上则画着个少年,面容不大清晰,画像下写了一排蝌蚪文,是这少年的名字:

    “安昭。”她默念着。

    画像上的少年五官平平无奇,细眉细眼,只是鼻梁上那颗痣较为显眼。只一眼,刘溪鸰心中便生出了强烈的肯定。

    是他,赵珏。

    这一路走来,她们彼此编了不计其数的谎话,但孤独的人的谎话总是来自于生活。从一开始说的“逃婚来京投奔大哥”,到望月台上滑稽魔怔的诺言,真真假假并不难分辨,就像她真真假假的说自己逃婚的事实一样。

    至少这一刻她确信了樱樱和十三国的不和为真,对她尾随自己的动机也渐渐明白,对赵珏和倚笑楼的伪装更加释疑。至此,这片土地上的诡谲关系在真假难料中浮沉渐显。

    清晨,天未亮。

    一夜没睡的她心口就像被鬼爪子捏住了似的,抖了许久才缓过劲。时候还早,收拾好行李退房时客栈的堂中还是空荡。

    她轻缓的脚步声在堂中泛出回音,面色灰里发白的小二自胳膊圈中抬起了脑袋,和面色白里发灰的刘溪鸰将将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小二忙揉了揉脸才开口:“咳,女官一宿没睡,这就要走了吗?”语气中多了些敬重。

    刘溪鸰嗯了一声,瞥了眼后窗,越过层叠的栅栏木椽可以隐约看到后院墙角那方凸起的小土包火炕,人影晃动,是几名皂色杂役在那处守着。

    一个时辰前她才同他们一道将樱樱搬来此处,眼看着火起,眼看着炭火柴灰将那身躯埋没,在一行驾轻就熟毁尸灭迹的人当中,她的沉默冷静还算合群,想来也是没有露怯的。

    那么这会子就更不可能露了,于是刘溪鸰垂下眼继续平淡地说:“余下的事就麻烦小哥了。”

    “女官客气,是小人该做的。”小二欠身答着。昨夜之后,二人已是“过命”交情,于是那张痞气的面容已然换成了一副肃色,只是缩在袖子里的手不住地挠着痒。

    “小哥昨夜同我风里来雪里去,想是冻得引发了痹症的疹子,一时难好,怪我。”说这话时她又不自觉露出了一丝关切。

    “我啊,老毛病了。”小二腼腆地拢了袖子:“让女官见笑了!”

    刘溪鸰抿了抿唇,自怀中掏出个褐色的小瓷瓶递了去,“这是我自某神医处得来的秘药,专解风毒,对痹症的疹子亦有奇效,小哥可以涂来试试,这里头有蜜,还可以吃。”说着自己先挖了一口,又略略提了一嘴自己那位“痹症表哥”和协宗堂。

    听她说这痹症有救,小二连声道谢,但这样的病岂是一时能治得好的,所以除了言谢,也并无过分喜色,只是把刘溪鸰上下一打量,叹声道:“女官对小人都如此心善,难怪对歹人下不去手!也罢,今后若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直讲便是!”

    刘溪鸰觑了他一眼。

    昨日种种皆已表明这店的确和高家堡的人有关,但具体怎么个有关她也不好直问。虽是彼此都有官家影子,但究竟是敌是友还真不好说。

    便说道:“我这趟差事紧,那公主后头有没有人跟来还不好说,此处有劳身小哥先帮我留意着,等料理干净了再知会都督,省得给他惹些麻烦。”又意有所指地说,“关外来了新财神……小哥想来也晓得,现下军爷们不好伺候,你家主人和都督怕是正忙着!”

    小二心领神会:“女官说的是,小人省得。”

    二人攀扯一番闲话,她又大大方方留了些银钱才离了店。

    昨夜的小雪下了一半便停了,此时的戈壁滩上只有风。

    卯时过,她在悬泉流经的小池边擦了剑,淡淡的血水味随着暗沉的冷风消弭,远远的脊线处隐约能瞧见一丝丝暖光明灭交替,让她觉出了一种虚幻。

    “飞涧,来。”马儿喷了个响鼻缓缓凑近。热烘烘的气息拱在了脸上时,她才体会到自己是个活人。

    身后是火炕里冒出的滚滚黑烟,相伴一路的女孩尸骨终成齑粉。这意味着她此生不再回头,也意味着难熬的西行终于迎来喘息之机。

    晨曦初现时,她想,冰冷的身体、剑下的魂魄、奇异的纹路……一切都是迷和梦,那就由那个顶聪明的人来解吧。

    她极快翻身上了马,一路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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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便是二月底。

    中原已是万物待发的阳春暖暖,可此刻的西北却才化完了一场雪,人们仍裹着厚厚的皮子和毛毡制成的衣裳来回跑动,但有经验的老人们都说这将是今年的最后一场。

    庄稼人懂天,前几日春雷一响,他们便知道雨水时节到了。

    这天下午,敦煌城上空的天阴霾沉闷,城中人难得感到了一丝暖意。不时,天光变幻,风呼地刮起,竟然真的要落雨。

    但各个大街巷子口上看热闹的人却有增无减,因为到处都都贴上了黄色的告示。

    黄底朱印多半意味着是皇帝有事要说,这对于边陲之地的老百姓们来说是不寻常的。在他们看来,皇帝有什么事都是先跟都护府的人说,都护府再跟高都督说,然后高都督再寻个时候找人敲锣打鼓上街说,极少直接满大街的贴告。

    上回这么紧要的告示还是十二月的立太子,所以这回的也一定是大事。于是爱看热闹的人们把各个巷子口堵了个结实,就连平日不起眼的罗氏巷也不例外。

    只见破旧乏味的巷子口充满生机,人们围着个识字的小少年,听他朗朗念着那告示:“……孙氏领三万雄兵巡防遇袭失踪于沙漠……”

    那告示很长,列举了许多孙氏的事迹,少年人初涉此事,只得一句句念,念着念着就得舔嘴,好一番口干舌燥后,才指着那孙氏的画像说:“大概意思就是皇帝丢了个英雄将军,请咱们大家帮着留意,若是把将军救回来,重重有赏。”小少年说着又仔细瞧了一眼,才说:“十两黄金,找都督要就行!”

    最后这句才是重点。众人一听顿时哄然——十两黄金呐!于是便七手八脚地凑了上去,有人说见过这孙将军,有人说瞧着眼熟,还有人拿来纸笔临他的样貌。

    人越来越多,这可苦了罗氏巷里的居民了,狭窄的通道口堵了个严实,半天才挤得进去。

    巷子对街的墙根下,坐着个百无聊赖的中原女郎。

    她眼瞧着看热闹的人有增无减,小少年念了一遍又一遍,一想自己刚搬来此地没多久,人生地不熟,也就不愿凑近,只得抱着刚收到的包裹坐下来眼巴巴瞧着。

    当然,她对这十两黄金不感兴趣,她只是对这告示背后的含义十分不解。

    孙遇良去年就失踪了,她紧赶慢赶一路寻来,那蛛丝马迹倒是寻着了不少,如今只差清晰辨认散居于河西四郡的军士的数量和目的。而二皇子那边的动作想必并不会比她慢,种种迹象表明现在离找到孙遇良并不遥远。

    可皇帝在这个时候千里迢迢发来寻人的告示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人群中终于来了个明白人问了句:“哎你们先别画,你们不觉得……这孙将军长得像一个人吗?”

    “像谁?”

    “咱家墙上的关云长啊!”

    他一说,众人顿时七嘴八舌的哎呀呀起来,“是叻,我说怎么这么眼熟……”

    “哎,你刚刚不是还说你见过孙将军吗?”

    另一人笑道:“关老爷谁没见过!我还见过呢!”

    “兴许孙将军长得就像关二爷呢,不然咱们怎么发财!”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的调侃着如何挣这份钱。

    刘溪鸰闻言也忍不住凑去瞧了瞧,只见“戍边骁勇将军孙遇良”的字样左边是一幅和关二爷几乎一模一样的画像,底下不仅盖了兵部尚书的印,还有都护府的关防,这说明河西四郡都已经贴满了告示。

    她嗤笑,得,这钱怕是没人能挣得着了。在她手上的画像里,孙遇良是个短面细须的人,跟告示上的威武关公可没有半点关系,而她的画像来自兵部武选司。

    接着,那个人又问出了她心中的第二个疑问:“嘶,这人……我记得去年就失踪了吧?对吧?”说着又捅了捅旁边,“是去年吧狗子?咱们那会卖货的时候听那个羊倌说的。怎地,咱皇帝过这么久了才晓得?”

    “咦,你怎么晓得他失踪了?”

    “哟,关外不就那点子事?这事你在关口随便揪个人问问都晓得啊!”

    另一个人嗤笑道:“害,中州离这路远呗!”中州是西北人对中原地方的简称。

    众人正说着,怎料咵叉一声雷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不时,天光骤变,豌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

    那人嚷道:“真的落雨了哇!今年是什么日子哦,这地方下雨还勤快!”刚一说完,又是一声雷。

    “哎吆,快走快走!要下大的啦!”一窝人顷刻间便散了。

    刘溪鸰这才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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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懒腰夹着包袱悠悠起了身。罗氏巷很窄,土墙土顶挂着各种布匹幡子,这几步路倒是淋不着她。

    她一面思忖着这回唐祁信中的意思,一面想着这寻人告示的怪异,总觉着这二者间似是有些关联。

    漫步到门口,院子的埋怨声便打断了她的思绪:“林姐姐,下雨了你怎么还慢吞吞的!”这浑实稚嫩的声音出自一个胖乎乎的女孩,“阿娘还担心你没带伞!”

    “哦,我就在巷子口看热闹,不远。”

    “嘿嘿,看十两黄金嘛?”她生得圆胖,穿着靛蓝发黑的袄子,一张脸在西北酷烈的风吹日晒下皴了又皴,两坨红红的脸蛋肉把个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但并没有掩盖她充满热情的眸光。

    “是啊。”刘溪鸰随口应着,又揉了揉那女孩红彤彤的肉脸蛋:“你怎么一个人在家?嗯?”

    “我阿姐来了,她带娘她们去赶集了,我不想去就在家等你回来!”这八九岁的胖女孩是房东婆婆的孙女,自刘溪鸰上个月搬来之后便尤其黏她,能帮她解决欺负她的坏小子,又时不时给她带吃的,简直是个温柔善良的大姐,将将填补了亲姐姐外嫁后的空虚与寂寞。

    “傻不傻,我要是今天没回,你岂不是错过了集市?”刘溪鸰说着又是一笑,扔了包自驿站顺来的零食过去,“光会说好听的,我看你是等吃的!”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不枉我等你一场!”小胖丫豪气地说着,麻利打开油皮包,迫不及待地将吃食塞入了嘴中。

    “馋猪,不准到处说,不然叫你娘揍你了。”这段时间刘溪鸰常常以走镖什么的为由去外头和人接头,每次都会给她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回来给她,但也不好说是在哪买的,便说是主家赏得,她多偷了些。

    胖丫阴笑着:“我娘才不会揍我呢!偷偷拿了主家的东西是你,被追讨的可不是我!”

    “追讨?”这词倒是新鲜。刘溪鸰忽地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她:“怎么,你犯了错,你娘会视而不见?”

    “那要看是什么错啦,我吃你的,我又不知道你是偷的,干嘛要揍我?”

    刘溪鸰又问:“如果你弄丢了你爹留给你的宝刀呢?”

    “唔……那是肯定要挨揍的。”胖丫毫不犹豫。

    “那咋办?”

    “赶紧偷偷找回来啊,别让娘发现啊!”

    刘溪鸰若有所思:“假如……你娘已经知道了,却假装不知道,还说有人偷了你的剑,还叫大伙去找,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娘想包庇我呗……”胖丫刚自信满满开了口却很快发觉了不对,“咦,怎么是剑呢?”

    刘溪鸰扬眉,莞尔一笑:“是啊,怎么是剑呢?”

    “那忙活半天,我的刀不就一直找不到了?”

    “是啊……”她喃喃道,“难道说,找不到才好?”难道说,皇帝对孙遇良长什么模样并不感兴趣,或者……他也根本不希望他“被找到”,只是因为某种缘故,还是要做做样子给家里人看看?

    思及此处她豁然开朗。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敦煌,是高家堡啊,是高承林一手把控的富饶之地啊。

    数年以来,朝廷对河西之地鞭长莫及,但既施羁縻之策,只要老高接受朝廷明面上的约束,承认这里是大夏国土那便相安无事。

    只是如今高家堡的产业越做越大,人越来越多,城一扩再扩,朝廷不得不防。今日派军分波驻扎关内巡防,明日兵部勘察南北国界,后日户部统计田亩人口……想来羁縻之策总有一日是要改的。

    除了富得流油的高家堡,还有那令其生畏的曹家军,如果二者联合起来,那对朝廷来说难道不算心腹大患?

    那么孙遇良的失踪可谓危中有机,正逢其时。

    开年之后,人人都晓得他去了敦煌,但却没人见到他和那三万人,只要他一天不穿着他的战甲露面,那就算他失踪。

    眼下河西四郡随处可见这位战时岌岌无名跑时名动天下的“孙云长”的画像,而他的跑路也被灵性地定义为:巡防戍边时迷途未返。

    于李怡而言,少一个他,延军少了三万人。条件没谈好,他就仍然失踪。

    于朝廷而言,少一个他,西北边陲便少一个掣肘之力,而以寻找失踪将军为由的工作便可大肆开展,各色人马便可换着法的来。

    “怪不得啊怪不得!”她叹道,怪不得昨日来驿站送信的是陈西而不是寻常的驿差,唐府的人都忙成那样了,还专门着人来递口信,可见上头也好,朝廷也好,怕是有了大的变动了。

    于是回到了先前的问题——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一粒深处棋局之中的尘埃,可正因为她是尘埃,所以她看得见的细小的东西是如何挡住了去路,但同时她也看不见棋子与执旗者。

    她离得最近的那个人,可能也只是一枚新鲜的黑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