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采论才智,刘溪鸰从不觉得自己这辈子能比肩唐家官人,可以说连想都没这么想过,她甚至觉得唐祁是她认得的人里头排第一的。
但她曾希冀过自己在别的方面能够略胜一筹,比如说胆大包天脸皮厚什么的……如今看来这个愿望怕是也要落空了。
“真敢写啊他……”
当敦煌都督府里落日余晖时,刘女侠捏着信在院子里头面红耳赤咬牙切齿。
本以为“祁郎知我心”已经够可怕够肉麻了,结果人家左一句“春色帐暖”右一句“妆奁蛾青”信手拈来,就差把“怨夫”二字贴在了信封上。
若不是沙小将就在身旁,她怕是当场要揭竿而起大骂三声了。
这时,清澈的男声在身后响起:“鸰姑娘,恭喜啊!”一回头,是谢琎这狐狸进来了门。
自上回宴毕,五人同桌的局面就鲜少再出现。一则是春日抢种,孙遇良带着他的一帮兵崽子整日蹲在地里头挖土;而谢琎作为监军,有督促延军之责,自然是四处游荡,虽落脚于都督府,但却是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高都督呢,忙着左手修城建工事,右手去西域做买卖,可顾不得她这个闲人。
而这半月里头,刘溪鸰时不时在外画图校稿的时候,跟她绑在一起的就只剩了沙小将。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谢琎这个侃王了,那日鸿门宴的最后,他非要说西北之地白狼多色狼多还盗匪猖獗,女子在此地四处游荡总是危险,何况她刘女侠还要跋山涉水测地探渠,若是遇见流沙雪崩什么的,先莫说救她,万一有个好歹的连个报信的都没有那哪成?这既不是大丈夫所为,也不是这帮官职在身的人办事的章程。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若有个好歹,我(某)(在下)如何跟你家大人交待呢?还是派沙小将跟着你看着些个!”
于是没有人能拒绝沉默寡言的高手。这几日里,沙师傅带着刘徒弟练武比划得好不勤快,当然,履行监视一责自是不在话下。比方说之前她寄信就是沙小将陪着去的,方才见她拆信,这位高手又及时轻巧地躲了开。
各种意味自然不消说了。
刘溪鸰看看沙小将,揣好了信,又看看老神在在的谢琎:“何喜之有?”
今日倒是稀奇,他鲜少来自己住的院子里晃悠,这会子倒像是特地来找她似的。
“唐府之喜啊!”谢大才子提了衣袍规规矩矩进来了门。
刘溪鸰耳根子一热,觑着他,难道说这一来一回的酸诗还真过了他的手?再一想,不对,这人截了她的信还敢这么堂而皇之的讲出来?
心下正是惊疑间,却见老谢一抖袖子,从兜里掏出个淡黄色的长纸卷子,“哦是了,姑娘不晓得,通政司前几日的抵报,谢某也是才收到,你家大人高升了!”
原来早在二月初,兵部的秦侍郎就因病提前致了仕,右侍郎一职一度空悬,职责皆由唐祁代理,维持运转,上下调停,这一向作得也是无功无过,也算是担得起。但他实在太过年轻,又无主政地方经验,便给了个“尚书右司郎中”的官,办公仍在兵部,照旧领着职方司和秦侍郎的事,也算是说得过去了。
老谢笑得意味深长,抱拳朗朗道:“当然,这也是托福太子大婚的福气!”
没错,三月里,整个大夏朝只有一件事情最要紧,那就是太子大婚。但谢琎这话赶了巧,似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明示唐祁和太子的关系。
刘溪鸰不便多谈,只好一笑:“哦,那听这意思谢大人也要有好事了?”
谢琎嘿嘿道:“那也比不得你家大人平步青云呐!试问当今有几个他这样的?”
“老弟你看,咱这个大腿抱对了吧!”这时,高承林也打着哈哈进来了,先是对刘溪鸰一拱手,“日后……女官可不要忘了替我在你家大人跟前美言几句哇!”说着就招呼三人去吃饭。
刘溪鸰一瞧,五缺一,便问:“孙将军不来?”
“害,不等他了!”老高三顿不离酒,这会子就已经摆开了坛,“他今日早着哩!咱吃咱们的。”
老谢一笑:“是啊,今日孙将军可是有的忙咯!”
老高奇道:“咋的,你又给他使绊子了?”
谢琎欸了一声,挤眉弄眼地说:“怎么会,只是帮了些不识字的军中老爹爹一个小忙罢了!”说着瞧了刘溪鸰一眼,又一抬手:“鸰姑娘,请吧!”
刘溪鸰兀自古怪着这仨人的关系。但通过几日的观察,她已不像之前那般一头雾水,已把这处的情况摸了个差不离。
这孙遇良跟高承林乃是旧相识,二人曾有多次协防守城的经历。自去年延军主帅曹让身亡,下头拖欠军饷军粮的情况日益严峻,而老孙一个不受待见的右将军,手底下三万士兵等着吃饭等着活命,哪像那些嫡系一样有体己的钱和粮呢?于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夜里,老孙便带着自己的将士以巡守和寻水之名东进,从此一去不回头,三万人在沙漠里行军,也不快,兜兜转转还是落脚到了敦煌境内。
于老高而言,多一个老孙多一个兵,他这个富得流油的人没有不欢迎的份,只是作为异族人,明面上还属于朝廷管,既不可能跟老孙说,来跟了兄弟我自拥,那便也只有暗自相助的份。于是,孙部便以敦煌为主要据点分散在瓜州、悬泉等县镇,其余三郡也有一些。
孙部首次冒头便是在今年的正月,刘溪鸰还没从天都山北上那会儿。二皇子还并不想把这个事情闹大,只想速速把孙部劝回来,派了个曹氏嫡系的将军来,那将军金刀大马地望敦煌城头一站便开始颐指气使,对着老孙这个窝囊的跑法也是好一番危言耸听,结果不消说。
若是好果子,又如何轮得到谢监军稳当当地坐在这都督府喝酒吃肉呢?
目前的局面明显可看出谢琎以监军之名来此地定是想劝归孙遇良,可但凡谢琎提及此事时,老孙都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再加上高承林在一旁和稀泥,左一句吃饭右一句喝喝喝,事情看起来也并不如何顺利。
想来,无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条件都没谈好。
思忖间,刘溪鸰却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刨开身后跟着的沙小将不谈,眼下的局面无论如何看,就是三对一:
当她这个中途插进来的人作“一”时,余下的三个就是西北本营。
当高都督这个西北地头蛇作“一”时,余下的三个就是中原朝廷。
当孙遇良这个香饽饽作“一”时,余下的三个就是争取他的三股势力。
于是她想,那么当谢琎作“一”时,其余人应该怎么看呢?或者说,谢琎要如何作“一”,这才是她更加该关心的事实。
总归不能弄成三个男的对她一个就是。
“妙啊,妙。”刘小郎官不禁为自己的突然机智而欣喜。
正高兴着,孙大将军咵晇咵踏门而入,只见他气急败坏地冲着谢琎就来了:“他妈了个杀才!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嗯?他妈了个熊……”
谢琎面上一红,缓缓站了起来:“伯晋兄有话……呃好好……”还没说完便被孙遇良一把薅住了领子。
秀才遇到兵,打是打不过的,很快他就像个风筝一样被孙遇良拽在了手里。
老高一看这还了得,跟着老孙一面撕扯拽拉,一面嚷嚷:“哎吆老孙老孙你快先放手,谢监军的脖子都快被你掐断了!小沙,小沙,拦着你大人些个!”
那沙小将是孙遇良的人,哪里肯听他的。刘溪鸰眼看谢琎的脸都快绿了,再一瞥他这一动不动的架势,撸了袖子就问:“你想闹出人命啊?”
“我听命于将军。”沙小将淡淡地说。
“痴楞木头!”刘溪鸰啐道,又说:“你说的啊,那你可得保护我,不能伤我!”
沙小将皱了皱眉,还未反应过来,刘女侠便倒了剑柄朝老孙腰窝腿弯腋下这几处狠狠戳了去。手法虽下作,但有用。
老孙一吃劲便松了手,高承林大喊:“小沙,快来,快来,扶着你家将军!”
沙小将这才挪了步子,四人好一番纠缠才歇了脚。
原来,谢监军这几日别的没干,净去四周县镇盘查孙部的兵了。三万人马不是小数目,究竟有多大杀伤力还得弄清,这一摸就摸了清清楚楚。
原本朝廷的告示是对孙部不予追究的意思,孙遇良本还颇有些香饽饽似的得瑟。但这谢监军颠倒是非的功夫实在了得,挑了几个带头的围在一圈,一句“朝廷抓人,当然要抓活的”,“你们跟了孙将军这么久,佯攻懂不懂”大有挑拨士官不信朝廷也不信孙遇良的意思。
这三寸不烂之舌果真有效,几千老弱病残,不是说要回家的,就是说要拼了的,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孙部的士兵们哀愤异常,几个带头的士兵冲到了孙遇良骑下愤懑不平:
“咱一个好好的兵,来这回也回不了家,走也没地方走,现在还不晓得是个什么章程,孙将军为何不给咱们一个说法?”
“是啊,咱想家了!咱在曹营里头起码还能有个说头!”
“就算是跑,那也得往家里跑,在这地方蹲着算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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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孙遇良在敦煌遭遇了头回信任危机。他哪能不气?
谢琎坐下来缓了缓,吨吨吨了几大杯茶,才说:“伯晋兄,下官此举不过是趁早帮您拔出脓疮罢了!不若然,后面还有更大的祸患!”
“那我还得谢谢你不成?!”孙伯晋怒目眦裂又欲欺上来。
“且慢!为帅者,伯晋兄难道不想知晓你的士兵对这一路东进究竟如何作想么?”谢琎一声高喝,瞪得孙遇良竟收了手。
“如何想,难道将军自己心里不清楚?还须你来说?”开口的竟然是沙小将,这话倒是他这个闷葫芦忠心护主的一番剖白了。
谢琎觑他一眼,却看着高承林勾勾嘴角,缓缓道:“某此番登门前,曾在下头营帐里走了一圈,没见着他们满面的赤诚,倒是一个个瞧着面黄肌瘦,想来这敦煌城供的粮食也不比且末大营的好多少呢!可见都督难为!”这玩笑似的话一说,高都督面上一梗,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孙遇良怒道:“休得再挑拨离间!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是借都督的粮,你以为老子是白吃白喝啊!”
“可他们跟延军普通将士比,也差了不少精神头!某乍一瞧,莫说那些老兵伤兵了,就连那些个尉官也都是面容枯槁的很,某虽没见过他们,但冲锋陷阵的骁勇前锋郎绝不当如此。”谢琎摇了摇头,“您的兵跟着您,那都是忠良义士,若不是伯晋兄为人高洁仗义,又怎么会一呼百应呢?伯晋兄日日在都督府上好吃好喝,可知下头的士兵,尤其是那些老弱残军,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又有几个人能跟沙小将一般得您青眼日日留在府中呢?”
沙小将闻言,也顺势别过了眼。
谢琎说着,抖了抖自己的袖子,指着上头的一块黄斑道:“昨日我出门前,一个老兵寻来我这处,要某替他送个绝书。某见他满手旧硬疮疤,手背上的口子还流着浓,那光景实在是不忍看!”
说着那眼圈儿似是真的红了一红,“老人家一面哭一面说出来时四十大几,现在五十多,媳妇和儿子都见不着面,但这辈子怕也回不去了。唉,想我读书在外不过两三年,都恨不能三五不时回家看看娘,何况这个老伯?我便替他写了信,又给了些银子,怎奈我一动手,后头跟了好些人,也要我替他们写信,实在是招架不来,便同他们说请问了将军您,再来与我说,没成想居然弄成这模样!”
这话一说,孙遇良顿时哑了。
书生再接再厉:“孙将军,你不能因为你和延军其他将士有龃龉,就不管那些老兵和残兵的苦楚吧?他们跟着你一路走到现在,已经是尾大不掉,如此下去,哀愤传情,届时孙部又将如何自处呢?”
话说到这已经够明白了,眼下可只是在敦煌,若是就这么放任下去……更难听的话会传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在场的五人静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孙遇良终是冷哼一声:“那么,依着谢监军的意思,我该如何自处呢?”
只见书生长长一揖,从容道:“如将军日前所约,某已向二皇子请了饷了,自去年停发月份一并补齐。不若然,某又如何敢来呢?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想家的将士,也该有自己的去处。”
话到这处,刘溪鸰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小子果然不是第一回来的,想来上一回没把事情谈成,这回才是真正的有备而来。哦,敢情条件谈在这了。
这一席饭最终还是在高都督的高级和稀泥手段下化干戈为玉帛了,刘溪鸰吃得很是开眼,眼瞧着几个男人在自己跟前又喝做了一团,心下直嘀咕——原来有人是这么做事的。
上回没有条件可谈,那就制造条件,行啊这小子,再往下走,孙部可就要少个三五千人了吧?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分而治之,兵书级别的操作。
那么,若是换成那个人来,他会如何做呢?只怕是万万不会和谢琎一样走访班队再挑事造势吧?那个人一向都是走上层路线的……挟持孙遇良?挟持老高?还是如何呢?
想到这,唐祁那两句浓情怨词又从脑中冒了出来,二人在腊月里的种种不断回闪,闪得她心下一阵慌乱。还好旁边的几个大老爷们已经喝成了一团,她努力回了神。
是了,方才光顾着看他的怨词,都险些忘了那诗中的嘱托了。
“朔月应高垣,金戈问台吉。”——朔月,便是新月了。台吉,蒙古贵族的意思。中间“应问”“高垣”二字,难道说得是找高都督?
思忖间,身后突然想起一声询问:“鸰姑娘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