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州裴府。
裴小之揣着手走到干涸的池塘边,他家郎君正对着被清理后光秃秃的池塘发呆。
“郎君,这绵州的厨子可都来府上试过了,你都不留,上次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做酱爆虾的厨子,也只有这一道菜合你口味,最后也给辞了,这下府门前连排队的人都没了......”
裴眠掩在大氅下的嘴撇了撇,回道:“技不如人,没什么好留的。”
“我还想着来蹭饭,没想到一个厨子都没留下?”一个清朗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裴眠并未回头去看,只懒懒答道:“都不好吃。”
“赵郎君。”裴小之行了礼。
赵浅聿摆了摆手,走到裴眠面前,目光上下扫了扫,抿了抿唇才开口:“当初让你同我一起,请个地方官做就好,你非要进朝堂,现在把自己弄得这般模样......”
赵浅聿背着日光,裴眠微微仰头眯着眼看他,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丰神俊朗,身材高大,气质卓然。
裴眠没应声,赵浅聿轻叹了一声蹲下身,凑到裴眠面前道:“今日我收到了裴叔的信,让我多多关照你。”
裴眠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赵浅聿轻轻拍了一下裴眠的肩道:“绵州的事务你不必费心,左右你来之前也是我在代管,等你身子好些了,再从我这里接手也不迟。”
裴小之听了,忙上前插嘴道:“郎君,你看赵知州都这么说了,你就别逞强了......”自上任以来,裴眠只要精神好些便要处理事务,本就身子弱,这一段时间累得昏过去好几次,吓得裴小之几宿都没睡过好觉。
裴眠按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敲了敲,开口道:“无妨,事务不多,眼下头疼的是招厨子。”
赵浅聿站起身,似是也有些苦恼:“招厨子的事我听说了,实在不成,你把公告发远一些,不止绵州与岭州,让周边县里、乡里能来的厨子都叫上,都说高手在民间,不如扩大范围放手试一试。”
......
秦见君几次都觉得意识脱离了身体,脑中一片混沌,自己时而在直播间里对着镜头和补光灯介绍食品,时而缩在堂屋角落里挨棍子......
“阿君!阿君!”
有人在叫她,但她挣扎了许久也无法睁开眼,只能用尽力气将攥着碎银的手伸了出去,手掌一空,她也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清醒时已是夜里了,身上仍然又痛又沉,但好歹脑袋轻了些,稍稍一动就见杨甜凑了过来。
“醒了?”
秦见君满眼血丝,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这才发现屋子的矮桌上还趴着一个冯莲。
冯莲本就睡得不安稳,杨甜一说话她就醒了。
“阿君......”她转头看秦见君醒了,顿时眼眶就红了,泪珠断线似的往下掉。
秦见君愣了愣,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有人为了自己哭得这样真情实感......
“别......”秦见君想叫她别哭,但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
杨甜递过去一碗水,秦见君咕咚咕咚两口就喝完了,咽水时发觉嘴里有残余的苦味,许是昏迷时有人给她喂了药,不然她不一定能活下来......
冯莲跪坐在床边地上,瘪着嘴,脸上还挂着泪痕。
秦见君伸手给她擦了一把脸:“是你给我叫的大夫?”
“嗯......”冯莲的脸上有点不自在,小声道,“我擅自拿了你的银子......我没钱......”
“谢谢你。”秦见君捏了捏她的脸,“给我叫大夫当然要用我的银子,没事的。”
冯莲仔细观察了秦见君的脸色,确定她是真的没生气才松了口气。
拿钱这事太敏感了,在自己家中,但凡遇到跟钱沾边的事,总是要挨一顿打的,无论自己有没有错......
“娘......我还想喝水......”
杨甜忙端着碗去屋子角落的小桶打,但桶中早就没水了,她便端着碗出门了。
“阿莲......来......”秦见君看杨甜关上了门,这才叫冯莲。
冯莲凑过去问:“怎么了?”
“帮我带句话到绿苗街西边第三户......”秦见君将木牌塞进冯莲手中。
冯莲不识字,低头看了看木牌,有些不明所以:“什么话?”
“过来......”秦见君对着冯莲耳语了几句,听得冯莲面色大骇。
“阿君你......”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形容狼狈的女子,“你想逃?”
“对。”秦见君盯着冯莲的眼睛道,“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把话带到,将路引拿回来,当夜我就会跑,不要告诉任何人。”
她将千层饼的做法告诉了冯莲,其中涉及十三香的数味材料,她担心冯莲记不住。
“记住了......”冯莲似是稍稍回忆了一下,“我只记得你说的,不知道是哪些字。”
“不要紧,说给安承喜就好了。”秦见君惊讶于冯莲的记忆里,但此时她没精力想更多了,用千层饼的做法换路引逃出去,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事。
冯莲咽了咽口水,不知该如何应答,这时杨甜端着水回来了,两人迅速拉开距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秦见君喝了水,对冯莲道:“天快亮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杨甜听了,也转头看冯莲。
冯莲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木牌,眼神有些飘忽,在杨甜叫了她三声后才恍然惊醒。
“好......好......”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我这就回去了,阿君你等我......日落前我会再来看你的......”
“好。”秦见君应下了。
天亮后杨甜也离开了,秦见君喝完药就闭上眼休息,她要保存体力,尽快好起来。
正迷迷糊糊要睡着,忽然听见门口吱呀一声,她睁眼转头看过去,是秦建业。
“姐姐......”
秦见君转过头去平躺着,又闭上了眼,她对这个弟弟没有任何感情,在他冷眼旁观自己被打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已经将这个弟弟划分了出去。
秦建业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看着秦见君身上的伤痕,瘪了瘪嘴,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
他趴在床边待了许久,就在秦见君快要睡着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
“姐姐,我们带娘逃吧?”
秦见君倏地睁开眼,转动眼珠去看秦建业,他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挣扎。
“逃?怎么逃?”
秦建业听到秦见君应声,还以为这事有戏,忙凑过去道:“我们趁爹睡着了就跑,沿着良田沟跑,爹要是追上来了,我们就跳进沟里憋气!”
良田沟不是小水沟,是灌水河的分支,灌水河沿着湖梁县一路向南,据说最远能通到虔渊州。
这些是秦见君跟冯莲闲聊的时候知道的,当时秦见君还在想,虔渊州就相当于首都,肯定很繁华,等她有钱了,一定要去看看。
“娘知道吗?”秦见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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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业摇了摇头:“娘胆子小,我先前提了一嘴,她说不许我再提。”
秦见君没再说话了,她一个病弱之躯就够折腾了,还带上一个胆小的娘和年幼的弟,几乎是不可能逃掉的。
秦建业还在等秦见君说话,门忽然又被推开了。
“建业?你怎么在这儿?没出去玩?”杨甜端着碗走了过来。
秦见君起身,发现碗里是两颗煮熟了的鸡蛋。
“快把鸡蛋吃了,补补身子。”杨甜将碗放进秦见君掌心。
其实家里顿顿都是有肉的,虽然少,但好歹能吃上几口,但自受伤以来,她除了喝药就是喝粥,连小菜都不配的那种,只能维持基本需求,营养是一点没有的。
现在看见碗里的鸡蛋,配上杨甜小心翼翼的表情,秦见君忽然觉得冻僵的鼻子有点发酸。
她端起碗用筷子戳着鸡蛋吃,这才发现鸡蛋是用糖水煮的,滋味鲜甜。
杨甜看着她吃鸡蛋,脸上不自觉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仰头看着碗的秦建业也没闹着要吃。
等她吃完鸡蛋,把碗里剩着的糖水递给了秦建业,秦建业一点都不嫌弃,端过碗几口就喝完了。
杨甜收了碗要走,被秦见君叫住了。
“娘。”
“怎么了?”杨甜又转回来,站在床前等着秦见君说话。
秦见君咬了咬牙,腮帮子跟着动了几下,半晌才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和离?”
杨甜听得一愣,脸上的表情从惊愕转为无奈:“我是被你爹买回来的,只有他休了我的份......”
“那我们逃吧?”秦见君抬头看向她。
杨甜低头看着秦见君的脸,她的黑眼圈和干裂的嘴皮都不能掩盖美貌,但这只是秦留志换钱的筹码,秦见君向来性子温和,唯一一次反抗便是出嫁那日一头撞在柱子上。
现在她又一脸认真地同自己说要逃,生性温和的她怎么忽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了呢?是真的受不了秦留志了吗?还是不想嫁给脑子有病的屠户儿子?
杨甜将碗放在矮桌上,转身拉着秦见君的手道:“你是不是不想嫁?不想嫁我就同你爹商量,别做傻事好不好?”
秦见君知道杨甜在秦留志面前是没有话语权的,嫁不嫁杨甜说了不算,她轻声道:“明晚秦留志睡着后我就逃,你要是想走,就来村口找我。”说着,她又低头看了一眼秦建业,“你也是。”
杨甜一脸震惊地带着秦建业出了屋子,秦见君总算能舒舒服服睡一觉了。
没想到刚躺下,屋子门又开了,这回是冯莲。
“路引我给你拿来了,还有一张图和一点银子。”
秦见君打开图纸一看,是地图,虽然没有标识大荆全貌,但周边的乡县州都在上头。
“安小娘说,绵州有人高价招厨子,若是你没地方去,不如去绵州试试,她相信你的手艺......这是给你的银子,她说她手头银子不多,只能拿这些了,当是买你的千层饼方子,你留着路上用。”
秦见君接过银子,眼底情绪复杂,先前安承喜给她的银子拿去请了大夫,虽剩了些但也不多了,她还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原本手中没有银钱,心里没底,这银子简直是雪中送炭。
“绵州......”秦见君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个地方,看着不远,又是州府,想来比县要繁华,她是逃出去的,不宜在外面抛头露面,去府上当厨娘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忽然又想起杨甜和秦建业的脸。
“阿莲,替我再跑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