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晦气
    湖水为宁沅的衣衫添了重,原本飘逸的纱衫如有万钧,直直引她往水下坠。

    仿佛有巨石压在心口,连眼皮都有些沉。

    ……呜呜,她是不是要死了?

    她芳龄未至十六,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死在哪儿不行,偏偏还要死在沈砚这个晦气东西面前。

    就在她意识开始消散时,随着又一道入水之音,一双手骤然横在她身前,将她一把带出水面。

    一时间,新鲜空气灌入口鼻,沉闷的流水声换作啾啾鸟鸣,好似久缚囚笼之人骤得自由,她头一回觉得风拂桃花的气息竟如此令人安心。

    沈砚仍箍着那侍卫,目光落向少女微张的红唇。

    是她在说话吗?

    嫣红的口脂褪去些许,露出原本的柔嫩底色,如今映着未干的水汽,更显盈润饱满。

    他笃定以宁沅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有能力完整地说出这几句话,更何况,她思慕自己已久,怎么会口口声声喊他“晦气东西”。

    那么……是他幻听了?

    许是近日劳累,他不曾休息好吧。

    少女沾染的湖水洇湿了身下一片草地,她大口大口喘息着,身前起伏不定,待缓了些许,稍稍抬眼,就瞧见沈砚正死死盯着自己。

    她下意识垂首,却见春衫已然湿透,彻底勾勒出其下遮掩着的曼妙身段,而粉纱紧贴在身前,衬得峰峦如雪似酥。

    ……他他他往哪看呢?

    饶她刚脱离险境,心中一恼,颊边攀上些薄红,赶忙抬臂遮挡,别过脸去。

    真不要脸!

    平时端得一副人模狗样,还不就是会趁人之危,见她落水湿衣,便盯着姑娘家不该看的地方看!

    她好像是在骂他?

    再说了,他只是想确认她到底有没有说话,嘴巴到底有什么不能看的?

    沈砚抿了抿唇,这才不带心虚地把投向她的目光收回来。

    他确信宁沅并没有开口。

    只是不知为何,他似乎能听见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微垂双眸,刻意不再去看她,却睨见手中攥着的那侍卫正痴痴地看着春衫尽湿的少女。

    沈砚对宁沅虽没有什么色心,可他也是个男人,自然不难看穿这侍卫私心里的亵渎。

    “哎呦!疼疼疼……大人饶命!”

    他的手指微微使力,那侍卫便叫苦不迭,无暇再去瞧她。

    这事古怪得很。

    中宫设宴,宫城巡防较往日该更为严格,若有巡逻,也该是八人一队,为何会有一个落单侍卫独身出现在宫道之上?

    他轻蹙眉心,单手解下外袍,朝宁沅抛了过去。

    衣衫兜头朝她盖下来,衣袖间混着清冷的梅香。

    与此同时,一道冷淡的嗓音响起:“穿上。”

    哎……?

    宁沅有些意外,愣愣地扯下头上的雪白外袍,目光所及是在春风里招摇着的柳条,和一旁身姿颀长,眉目清俊,仅着一袭中衣的沈砚。

    依旧白得刺眼。

    他怎么会顾念她?

    方才不还见死不救呢。

    哦,这人一向看中他的声名。

    大抵是她人没死成,尚顶着他未婚妻的身份,便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护着她的清誉。

    待她胡乱裹好衣衫,身旁的女子这才扶着她起身。

    “沈大人,发生了何事?”

    若干侍卫匆匆赶来。

    宁沅这才留意到,救她出水的原不是宫中侍卫,而是一名一身劲装的女子,看样子似乎是暗卫。

    “多谢姐姐救命之恩。”她屈膝行了个女礼。

    她本就是个和软的性子,并不觉得人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不论女使或是护卫,只是一份他们赖以生存的工作,故而待帮助过她的人,总是格外客气些,习惯性地道一声谢。

    沈砚身姿颀长,肩背宽阔,他的外袍裹在她身上,袍角便在地上堆叠了几层,存在感实在是太过强烈。

    她还是头一回感受被衣衫淹没的感觉,这令她实在难以忽视沈砚。

    ……要不然也谢谢他吧。

    她艰难拖着外袍转过去,对着树下的沈砚遥遥福身:“也多谢你。”

    沈砚没有应声,也没有看她。

    他把那侍卫交给了赶来的禁军统领手中,又嘱咐他几句话,一边说着,一边颇为嫌弃地甩了甩手,似乎攥着那侍卫,如同攥着什么脏东西,最后转身从容而去,一气呵成。

    仿佛当她不存在。

    救她的那女暗卫见沈砚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赶忙解围道:“宁小姐不必客气,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贴身近卫,名唤云觉,您衣裙尽湿,现下也不便出宫,不妨随奴婢回长春宫去,换身干净衣裳。”

    宁沅点点头:“多谢娘娘恩典。”

    云觉自幼长在沈府,从小见得最多的,便是稍稍年长却狂放不羁的小姐,和年纪轻轻却成熟持重的公子,没见过像宁沅这般正常的温软娇娇娘。

    宁小姐多可爱啊,生得水灵,人也温柔,她家公子真的很没有眼光。

    念及娘娘平日里对沈砚这桩婚事的操心,云觉想,她也应当为主子分忧,好生撮合撮合他俩。

    她扶着宁沅望长春宫走,正在纠结如何打开这个话匣子,谁料宁沅却率先开口,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姐姐……你说你是皇后娘娘的近卫,长春宫离这处不近,那你怎会知晓湖边发生的事情?”

    云觉听着这细若春雨的嗓音,觉得宁沅实在是问得正中下怀。

    她清了清嗓子,便道:“小姐好神思,自然是公子给我们递的信号,还特地选了刻不容缓的那个,可见他实在是很看重小姐你。”

    ……啊?

    是沈砚命云觉姑娘来救她的吗?

    她误会他了,原来他并没有漠视她的生死。

    云觉打量着她的神色,忙不迭补充道:“这不,小姐刚被奴婢救上岸,公子便把他的外袍给你穿。”

    宁沅闻言,微微颦眉。

    “姑娘有所不知,沈府中人人都晓得他有洁癖。莫说给旁人衣袍了,除却近身侍候的小厮,旁人更是碰也不许碰,他一贯不喜衣袍沾染上旁人的气息,更何况是这带着鱼腥的湖水。”

    宁沅听着,一双如墨的眉越蹙越深。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沈砚对她情深似海。

    像他这样冷淡的人,一向孤高得很,什么事情都喜欢憋在心里,为人处世很是寡淡薄情,纵然心悦她至此,也不愿表述出来,只喜欢默默待她好。

    可她当真不喜欢这样的男子。

    人的心思百转千回,讳莫如深,她并不喜欢去猜。

    她始终认为喜欢一个人,就该大大方方地告诉她,热烈地展示偏爱,而不是当那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在阴暗角落里欢快爬行。

    不愿被对方知晓的爱意,不过是在自我感动罢了。

    另一边,刚从陛下处借了外衫换上的沈砚听着脑海里迭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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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声,不由得闭了闭眼睛。

    真是头疼。

    他承认,宁沅确有几分姿色,可他不是这般肤浅的人,不会对她这样的女子情根深种。

    他救她,不过是不想宫中徒生事端,搅了家姐的生辰。

    他给她外袍,也不过是怜惜一个未出阁闺秀的声名。

    她究竟在误会什么?

    看来他有必要再见她一面。

    一是向她问清楚今日发生之事,二是要让她明白她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别这么自作多情。

    *

    宁沅刚换了一身干爽衣裙,打算去拜谢皇后娘娘后,便带着揽星离宫归家。

    甫一开门,吓得当即后退一步。

    沈砚就站在门口,神色淡淡地凝着她,自上到下地把她打量了一遍,而后往屋内看去。

    他的外袍正叠得整整齐齐,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人摆明是要走的,却不管他的衣裳?

    他嗓音平缓地开口:“宁小姐,你不会不打算还给我了吧?”

    宁沅确实没打算亲手还他,但没有想不还。

    她觉得,沈砚既然对她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两人还是少见为妙,以防他再添情愫。

    她把衣裳留在长春宫中,日后皇后娘娘自然会还给他。

    却不晓得为何她明明存了躲着他的心思,却总屡屡与他碰上。

    譬如现在。

    方才她披着他那外袍,若有似无的梅香已然撩的她有些头晕,如今正主就站在她眼前,她只觉得那股清冷的香气更浓郁了些,她神思有些混沌,没心思再想什么。

    她又往屋内退了一步,试图与沈砚拉开些距离,抬起一双清凌凌的黑瞳望着他。

    骤然听不见她的心声,沈砚有些猜不透她的意图,再望向那如荔枝般一掐出水的眼眸,他顿时了悟了她这一退再退的目的。

    邀他进去。

    罢了,横竖要与她说个清楚,这些事情被旁人听去也不好。

    沈砚只沉思一瞬,抬步迈进了房中,又颇为体贴地顺手阖了房门,自顾自地坐在了椅上。

    这一连串的举动把宁沅吓得不轻,发晕的脑袋稍稍清醒些许。

    如今不得不与一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人共处一室,她只好撑起一抹笑容,试探性把桌上的外袍往他身边推了推:“你别激动,我还给你就是了。”

    浅淡的湖水腥气透过衣料缓缓传来,沈砚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若是寻常外袍,他便不要了。

    今日是阿姊生辰,他穿的正是母亲亲手做的,在孝之一道上,他不能如此任性。

    “你就这样还给我吗?”

    她究竟懂不懂礼数?

    她与他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僵笑着道:“若是把它洗干净再还给你,岂不是还要再见你……啊,不是,岂不是还要再叨扰沈大人一回。”

    “沈大人日理万机,耽搁不得,我怕误了你的要事。”

    言下之意,便是他有事就快走吧,求求了,呜呜。

    沈砚起初没把她心声里对自己的回避当回事。

    他一直觉得是她小家子气的拘谨性子使然。

    纵然她心悦自己,讨好自己,也会不断在心中暗示她需得离他远点,保持女子该有的矜持。

    如今两人共处一室,并无旁人闲言碎语,她面上一副谄媚讨好,怎么心底却仍在赶他?

    他难得抬眸瞧她,会意道:“你很不愿见我?”